諸國伐齊,這固然是樂毅樂見其成的好事,但考慮到促成這件事的決定因素並非是因爲他,這讓樂毅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當年他從魏國前赴燕國,後來外人都以爲他是與蒙仲一夥分道揚鑣了,唯有他們自己才清楚,樂毅與榮蚠前赴燕國的原因,是爲了尋求另外一些對宋國的幫助,畢竟那時因爲薛公田文的壓制,蒙仲在魏國根本得不到重用,而齊國那邊,卻已隱隱形成了齊、趙、燕三國聯合——齊國不可能攻打自己的盟國趙國,也不太可能進攻已屈服於它的燕國,那麼齊國剩下的對手,就只有宋國與楚國了。
相比較進攻地域廣闊但尚未開發的楚國吳越地區,自然而然是富饒的宋國更容易遭到齊國的垂涎——這也正是燕國派往齊國的奸細蘇秦能說服齊王田地三番兩次進攻宋國的原因,只因爲齊王本身就垂涎宋國的財富。
在當時於魏國不得志的情況下,樂毅才與蒙仲一夥分別,帶着榮蚠前赴燕國尋找機會,並且與蒙仲相約日後聯合破齊。
說實話,宋國並不是樂毅的故國,他之所以希望使宋國一勞永逸地解決來自齊國的威脅,一方面固然是因爲他樂氏最少來自於宋國,另一方面,則是因爲他看重與蒙仲、蒙遂、蒙虎等人的兄弟交情。
這一點,哪怕後來樂毅在燕國當上大司馬,也始終沒有動搖過,唯一的改變,僅僅只是因爲他被燕王職的誠意所感動,從最初‘爲了宋國而希望覆亡齊國’,改變爲‘爲了燕宋兩國而希望覆亡齊國’,僅此而已。
七八年時間,彈指一揮間,當年在魏國不受重用的蒙仲,如今已憑着赫赫戰功而被魏國封爲郾城君,外人敬仰,別說其他人,就連秦國亦敬畏於蒙仲,不惜以割讓兩百餘里土地的代價,換取蒙仲自卸河東守,當年打壓蒙仲一夥的的田文,如今已逐漸無法對蒙仲造成阻礙。
甚至於,由於擔心擁有蒙仲的魏國依舊將自己視爲潛在敵人,秦國還故意倡議聯合伐齊,挑唆魏國去攻打齊國,試圖將蒙仲的注意力、魏國的注意力通通轉移向齊國,這種種,都讓樂毅不禁有些迷茫:早知如此,我去燕國做什麼?
“阿毅。”
見樂毅的臉上露出明顯的落寞之色,蒙仲正色勸說道:“阿毅,話不可這麼說,我兄弟幾人今日終於達成了昔日的願望,其中的辛苦與功勞,又豈是僅我一人?就說當年齊國伐宋,若非是你手下留情,換做劇辛,恐怕宋國早已被攻下大半了……”
這話,絕不是蒙仲瞎說,畢竟宋國也確實沒什麼名將。
景敾,屢敗將軍,敵衆我寡必敗,敵寡我衆則未必能勝;
戴不勝,莽將一個,帶兵打仗倒是勇猛,可往往不留後路,唯一擅長的戰術就是攻攻攻;
戴盈之,傳聞文武兼備,但實際上,這位帶兵打仗其實遠不如其管治城邑的能力,通俗地說其實是個文官……
再往下,幾乎沒什麼將領了。
而劇辛,那可是當初龐煖的副將,據說無論武藝還是兵略,皆與樂毅不相上下,此人對宋國可沒什麼感情,倘若是劇辛當時作爲燕軍主將,他爲了取得齊國的信任,是絕對不介意幫助齊國攻破宋國大半領土的,並且,劇辛也確實有這個能力。
但樂毅卻不爲所動,淡淡說道:“即使劇辛、田觸二人當時攻打半壁宋國又如何?當時你統帥秦魏宋三國聯軍,他二人根本不會是你對手……”
“但你不能否認,你讓宋國少了許許多多的犧牲。”蒙仲打斷道。
“……”樂毅愣了愣,臉上的面色稍稍變得好看了些。
確實,倘若換做劇辛率領燕軍幫助齊國攻打宋國,宋國怕是要多死幾十萬人甚至是更多的人——當然,這個人數不是指宋國的軍隊,而是指宋國的平民,看看當年子之之亂時齊軍在燕國的所作所爲就知道,一個國家的國家一旦被攻破,該國平民絕對會受到嚴重的傷害。
而樂毅當時的放水,讓田觸無法攻破郯城,自然而然也就是變相地拯救了無數的宋人。
“……再說秦齊互帝這件事。”
見樂毅面色好轉,蒙仲又說道:“若不是你將這個驚人的消息告知於我,我又立刻將其告知於宋魏兩國,使得三晉搶佔先機,立刻商議對策,又豈能逼地齊國自行譭棄與秦國的盟約?若沒有你,說不定秦齊兩國聯合行動,一國攻打魏韓、一國攻打宋國時,三晉仍一盤散沙,面對秦齊兩國的聯合而驚慌失措。”
樂毅哂笑一聲,搖搖頭說道:“那是蘇秦的策略,不是我的……”
“但蘇秦可不會專門派人將消息提前告知我。”蒙仲輕笑着說道。
『他哪敢……』
樂毅心中忍不住嘀咕道。
見樂毅並無否認,蒙仲笑着說道:“好了,莫要妄自菲薄了,今日促成諸國伐齊,你我皆有出力,不分前後、不分高低,與其計較這些,你我不如商量一下如何一勞永逸地覆亡齊國,爲了宋燕兩國……”
聽蒙仲提到‘爲了宋燕兩國’,樂毅愣了一下,擡頭看向蒙仲那彷彿帶着笑意的眼眸,他知道,其實有些事,眼前這位兄弟早已看在眼裡。
因此,樂毅也沒有否認或糾正什麼,在默許了蒙仲的說法後,說道:“我準備先回燕國,將這件事稟告燕王,請他做好出兵討伐齊國的一切準備。你無須擔心燕王的態度,在‘覆亡齊國’這件事上,燕王從未改變過想法……”
“這個我當然知道。”蒙仲笑着點點頭。
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麼,對樂毅說道:“對了,有件事先跟你通個氣,齊國的東郡,我要了。”
“……”
樂毅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臉上並無不滿之色,反而有些驚訝:“只是東郡?”
“只是東郡,如何?”蒙仲問道。
聽聞此言,樂毅深深皺起了眉頭。
別懷疑,他不是吝嗇,不允許魏國吞併齊國的東郡,相反,他是覺得魏國‘索要’的土地有點少,留給他燕國的東西太多了……
你想,這次秦魏韓趙燕五國伐齊,秦國只是爲了禍水東引,它根本沒想過要齊國的土地。
類似的還有韓國,純粹就是在聯軍中佔個數,賣魏國、賣蒙仲一個面子——隔着一個魏國,韓國要齊國的土地做什麼?
因此真正對齊國的土地有想法的,其實就只有魏、趙、燕三國。
趙國……怎麼說呢,別看蒙仲與趙王何有一段不清不楚的感情,然而樂毅對趙王何治下的趙國可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作爲燕國的臣子,樂毅當然知道在覆亡齊國之後,他燕國最大的隱患就是鄰居趙國。
甚至於站在燕國臣子的立場上,樂毅也會提前做好應對趙國的準備,又怎麼可能將齊國的土地分給趙國?
說得直白一點,他原本就打算跟蒙仲,最多加上一個宋國,三方共同瓜分齊國的土地。
可沒想到蒙仲卻告訴他,魏國只要一個東郡,這就有點麻煩了,難不成剩下的齊國國土,都由他燕國一口吞下?
這好是好,就怕咽不下啊……
“不再……唔?”
樂毅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蒙仲可以再提高一下‘要求’。
蒙仲當然看得懂樂毅的手勢,搖搖頭笑着說道:“不了,正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能借此機會佔據東郡,我認爲已經足夠了。……想必你也看得出來,秦國這回主動倡議諸國聯合攻打齊國,這本身就是一個針對我魏國的圈套,倘若我魏國貪心不足,就很有可能陷入齊國的泥潭,到時候……”
“齊國的泥潭?”樂毅臉上露出幾許困惑。
見此,蒙仲提醒道:“別忘了子之之亂後,幾乎覆亡了燕國的齊軍,爲何又退出了燕國境內。……趙主父的介入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另一方面原因,不正是齊國軍隊在燕國的暴行,徹底激化了燕人對齊人的憎恨麼?”
頓了頓,他又對樂毅說道:“倘若燕國打算吞併齊國,我勸你最好在意一下齊人的民心,我借鑑當年孟師勸齊王的話,倘若你燕軍最終弄得齊人皆憎恨燕人,那麼你燕軍在山東的日子怕是也不會長了……”
聽聞此言,樂毅臉上露出幾許凝重之色,問道:“你的意思是,以寬政對待齊人麼?”
“當然!”蒙仲笑着說道:“我覺得你可以抽空去一趟方城,方城那邊,我是說葉邑,幾乎有七成的邑民都是從楚國遷移、逃難而來,但在向繚的治理下,你在葉邑從來看不到有魏人、楚人的爭執,彼此都一樣,都是葉邑人。……我覺得你可以參照一下,倘若你日後能讓治下的齊人,覺得被燕王統治也不錯,你燕國就能長久地擁有山東之地。”
“這需要很長時間啊……”樂毅皺着眉頭說道。
“但這是最最沒有後患的辦法。”
“唔……”樂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旋即又問蒙仲道:“那,倘若有不願順從我燕國的齊人麼?按照你的意思,也不能趕盡殺絕咯?”
蒙仲笑笑說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你燕國若要長久治理齊人,自然不能在齊國製造屠戮,尤其是那些不願順從的齊民。……但你可以驅逐他們。”
“驅逐?”
“對,留下一兩座齊城,暗中將不願順從的齊民都驅趕至這兩座齊城,期間大力發展其餘攻克的城池,製造差異,幾年之後那些不願順從的齊民就會發現,順從燕國的統治,可以獲得更好的生活條件,到那時,縱使有些齊國軍隊仍負隅頑抗,但齊國平民的民心,卻已被你所攻破,兵法雲,攻心爲上、其次攻城,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終能兵不血刃瓦解齊國最後的抗拒之力,使燕國徹底吞併齊國。”
“高見!”
樂毅連連點頭、撫掌稱讚,旋即半開玩笑地說道:“曾經在你身邊時從不覺得,但如今……我真是越來越擔心日後你我會出現對峙……”
“你怕敗給我?”蒙仲玩笑道。
然而樂毅卻點了點頭:“怕!”
蒙仲愣了愣,於是也不再玩笑,想了想說道:“我覺得吧,短時間內你我二人應該碰不到面,你燕國的話,齊國的土地相信得讓你燕國消化一陣子,十年以內基本上應該不會有什麼別的想法;而我魏國,主要的防範對象還是秦國……更何況魏燕兩國相隔太遠,就算要出現摩擦,也得你燕國佔據山東、我魏國佔據東郡以後纔會發生,並且我覺得就算再有摩擦,我魏國也不太可能越過大河……終歸還是秦國的威脅更大。”
這個猜測還是比較中肯的,樂毅信服地點點頭,但他旋即又問道:“那十年以後呢?”
“我不知道。”
蒙仲搖搖頭,說道:“待齊國覆亡,宋國依附魏國,這一代應該沒什麼隱患了,我最大的心願也已達成。本來公孫軍將將河東守的位置讓給我,讓我去打秦國,怎麼說這也算有個目標,但秦國這次付出了很大代價把我從河東趕走了……唔,待齊國覆亡之後,我先想去看看兩位夫子,尤其是莊師,我十歲時就在莊師身邊,如今他歲數也越來越大了,我也想多陪陪他……”
“那你的封邑怎麼辦?再說,魏國那邊能允許麼?”
“封邑?哈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不管這方面的事,封邑的事,向來都是向繚、樂續他們治理的,至於魏國,阿遂、阿虎、華虎他們逐漸也能獨擋一面了,也用不着次次都由我出面吧?對了,我忘了跟你說了,阿遂已經被魏王拜爲方城令了……”
樂毅愣了愣,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情。
畢竟若當年他沒有離開魏國前往燕國,那麼今日的方城令,絕對會是他……
雖說小小一個方城令,論地位根本比不上一國的大司馬,但不知爲何,樂毅還是隱隱有些嫉妒。
想了想,樂毅摸着下頜說道:“仔細想想,當初我成婚的時候,你們都沒來,連賀禮都沒送,事後讓你們補,至今我都沒看到……如今你們一個個位高權重了,一個郾城君,一個方城令,這賀禮的問題,咱們也該來談談了……”
“呃?”蒙仲頓時就愣住了。
聊得好好的,怎麼就聊到錢了呢?多傷感情啊……
總之,當晚蒙仲與樂毅聊了許久。
次日,蒙仲設了一個私人的宴席,叫來了蒙虎、華虎、樂進三人,與樂毅一同喝酒。
鑑於樂毅當初的隱瞞,在幾人當中就數華虎對樂毅的意見最大,但在如今聯合伐齊的大勢下,且蒙仲又在旁反覆提及樂毅爲此付出許多,華虎看待樂毅的態度倒也有所轉變。
又過一日,樂毅率領燕軍從陰晉撤離,率先返回燕國,去着手準備聯合討伐齊國的事宜。
在臨去之前,穰侯魏冉約樂毅秋季於趙國邯鄲共同商議伐齊的事宜——爲何設在趙國邯鄲,說白了,魏冉準備與魏韓兩國共同對趙國施壓,迫使趙國加入討伐齊國的行列,畢竟趙國如今明面上還是齊國的盟友。
在此期間,奉陽君李兌亦率領趙軍從陰晉撤離,返回趙國。
順便提及一句,李兌並沒有正面表明支持討齊的態度,只推脫需要經過趙王何的應許,但從他將次孫李恪拜託於魏冉的做法,蒙仲認爲李兌想必也已經看到了他即將失勢於趙國的結局。
在相送李兌與趙軍離去時,華虎私底下問蒙仲幾人道:“你說,趙王會將其賜死麼?”
聽到這話,蒙虎睜大眼睛說道:“應該不會吧?這回李兌怎麼說也算是率領聯軍打了勝仗,趙何怎麼可能賜死他?”
華虎翻了翻白眼:“當然不是當下!……我問的是隔幾個月,或者一年半載之後……畢竟在明面上,趙成與李兌,纔是對趙主父下毒手的人,趙何爲了隱瞞真相,說不定會殺李兌滅口……”
“不至於的。”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首先,趙何不是那種人,前兩年我去趙國時問過他,他一點都不後悔逼死趙主父爲肥相報仇,或許在他眼裡,肥相更像是他的父親……因此他也不在乎那些風言風語,殺李兌滅口,不至於的,但李兌的相位,怕是也做不長了,李兌若是識相的話,這時候應該給他兒子李躋鋪鋪路,討個封爵什麼的,時隔一段日子再把相位交出來,這樣的話,趙何也不至於會再對付他……”
在旁,蒙虎不合時宜地嗤笑道:“小趙何,終於要徹底收回大權了?只不過如今他身邊,還有可用的人麼?”
華虎瞥了一眼蒙仲,一腳踩在蒙虎腳背上,淡淡說道:“當年咱們也不是趙何那邊的,輪得着你去嘲諷人家?”
看了一眼抱着腳直叫喚的蒙虎,蒙仲輕笑着說道:“莫小看趙國,趙國不是還有廉頗麼?雖然李兌失勢了,但這等猛將,趙何又豈會棄用?相反,廉頗的機遇來了!趙何一定會重用廉頗……”
在旁,樂進笑着調侃道:“怎麼個重用法?任命廉頗爲晉陽守麼?”
“……誰知道呢。”
蒙仲淡然迴應着兄弟的調侃。
八月十八日,秦將司馬錯、白起、向壽,以及華陽君羋戎等人,各自率領一股秦軍抵達陰晉。
按照約定,蒙仲、暴鳶二人率領魏韓聯軍從陰晉撤離,將陰晉歸還給秦國。
“又見面了……蒙仲。”
在交接陰晉的時候,白起自來熟般地又來到了蒙仲這邊。
而對此,蒙虎、華虎、樂進幾人也是見怪不怪——白起嘛,老熟人了。
他們唯一感到奇怪的,就是白起臉上的笑容……
喂,你不是打了敗仗麼?怎麼還這麼……高興?
是的,此時出現在蒙仲、蒙虎、華虎等人面前的白起,臉上卻是帶着掩飾不住的欣喜與興奮。
他們又怎麼知道,這一刻,白起不知等了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