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酉時前後,惠盎便帶着蒙仲乘坐馬車前往王宮赴宴。
此時天色正漸漸暗下來,王宮內的衛士們正在逐一點燃宮內道路附近的火燈、火鼎與火盆,用油與木柴燃燒的光亮,將王宮照亮。
蒙仲私底下猜測,王宮這一晚所消費的油與木柴,可能足夠他蒙氏鄉邑一個月的消耗。
『這些,亦是夫子所抵制的“多餘”的東西吧?』
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然而這些心裡話,他並沒有告訴惠盎,因爲他覺得沒有意義。
不多時,蒙仲跟着惠盎來到了一座主殿的大殿前,在一名謁者的帶領下,邁步走入殿內。
作爲王宮的主殿,這座宮殿自然是宏偉氣派,單單殿內殿外的柱子,或就需要二人合抱,更不必說殿內的雕物與飾物,很難想象當年宋闢公在修建整座王宮時,究竟消耗了宋國多大的財力。
此時在殿內,早已有人坐在一張案几後,不是別人,正是宋國的國相仇赫。
當他轉頭看到惠盎與蒙仲二人走入殿內時,雖然面色並未有所改變,但卻稍稍皺了一下眉頭,尤其是當他看到蒙仲的時候。
平心而論,作爲趙王雍推行「胡服騎射」時的重臣,仇赫文武兼備,深得趙王信任,是故趙王雍纔會將他派往宋國擔任國相,督促趙宋兩國的合作。
似這樣的人物,又如何會忌憚年僅十四的蒙仲呢,頂多就是覺得以他四五十的年紀,跟一個十幾歲的小輩辯論,這樣顯得太過於丟臉罷了,縱使勝了臉上也無光,更別說今日下午他還被蒙仲說得啞口無言。
“惠大夫。”
仇赫起身,朝着迎面走來的仇赫拱了拱手,旋即,也不忘跟蒙仲和善地打個招呼:“小兄弟,又見面了。”
“仇相。”
“仇大夫。”惠盎、蒙仲二人亦拱手還禮。
宮宴的座位,自然有着嚴格的規矩,這不,在雙方簡單寒暄了幾句後,便有宮人將惠盎請到了西側的首席。
此時,惠盎看到西側他的坐席下手還擺放着一張案几,便隨口問道:“這是誰的坐席?唐鞅?”
他口中的唐鞅,亦是宋國的重臣,不過惠盎與此人很不對付。
沒想到那名宮人卻回答道:“回稟惠大夫,這是大王給這位……”她看了一眼蒙仲,在稍稍停頓了一下後,這才接着說道:“給這位蒙仲小公子設的坐席。”
看得出來,她並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該如何稱呼,以至於最終使用了小公子這樣的敬稱。
惠盎聞言一愣,縱使他也沒想到,宋王偃竟然會單獨爲他的義弟蒙仲設坐席。
而另外一側,仇赫亦是驚訝地看着這一幕,說實話,他原先還真以爲那張坐席是給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着蒙仲說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按照惠盎的囑咐,在西側的第二張案几後坐了下來。
不多時,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從殿外走了進來,見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揮了揮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來,看看左手側的仇赫,再看看右手側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着說道:“今日乃寡人與你三人的小宴,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後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着蒙仲說的。
不得不說,在看過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輩的底細後,宋王偃對此子很有好感,畢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皆是爲宋國而犧牲的甲士,稱得上是滿門忠烈——雖然此時並沒有這樣的說法。
在宋王偃說完這句話後,便有一隊宮人捧着托盤奉上了菜餚。
倘若按照周禮,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餚數量也有所不同。當然,如果當真遵照周禮的話,蒙仲根本沒有資格單獨設席坐在殿內——他連站的資格都沒有。
最終,擺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個菜,惠盎與仇赫分別是五個,而蒙仲則是四個。
這四個菜分別是,一整隻的雞,一整條的魚,一碗看上去並不像是豬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類的煮菜。
惠盎與仇赫則比他多一整隻的胎羊。
至於宋王偃那邊,則在惠盎與仇赫的基礎上,再增添瓜果之類的。
不得不說,能在宋王宮內單獨設席,並且得到四個菜的待遇,這已經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到了王宮恐怕也只有這待遇而已,甚至還不如。
旋即,殿內響起宮樂之聲,叮叮咚咚,悠揚綿長,期間有一隊樂女獻舞,恐怕都是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十分年輕而美貌,頗爲養眼。
對於這些樂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膩了,是故關注着底下三人的反應。
不得不說,仇赫與惠盎的態度都很平淡,前者捋着鬍鬚欣賞着樂女之舞,時不時微眯着眼睛微微點頭,彷彿是沉醉於舞樂之中;而惠盎則是正襟危坐,臉上神色沒有絲毫波瀾。
至於應該是初次見到這種舞蹈的蒙仲,則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那些女子,順便也打量着殿內的建築。
片刻後,諸女獻舞完畢,依次退下,此時宋王偃忽然笑問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個女子,寡人可以將其賜予你。”
惠盎、仇赫聞言一愣,皆帶着笑看着蒙仲,畢竟在當代,舞姬、樂女,亦是權貴間相互贈予的一種‘贈物’,甚至還有不少人視其爲雅事。
蒙仲一聽宋王偃的語氣,就知道這位君主在調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聽說,一池水養一池魚,此間樂女已適應了宮廷內的生活,若大王將其賜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適應民間的疾苦,鬱郁而亡,小子於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將前赴與滕國的戰事,即是僥倖存活,日後得以返回鄉邑,亦要終日辛勞於農事,怕是沒有什麼時間欣賞她們優美的舞蹈。既損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實的好處,或許還要害得一名女子鬱郁而亡,這樣的事,爲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覺出蒙仲的話中帶着幾絲譏諷,連忙圓場道:“這即是「天之道」的說法吧?”
說罷,他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我弟執意要踏足戰場爲國效力,臣苦勸不從,心志甚堅。大王賜予樂女,若是叫我宋國因此少了一名猛士,這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聞言哈哈大笑,揭過了此事。
平心而論,他不是沒有聽出蒙仲話中那幾絲諷刺,不過他並不在意——一個祖、父、兄三輩皆爲國家而死的義士,縱使有少許抱怨,宋王偃也是能體諒的。
畢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紂再世”。
笑過之後,宋王偃便向蒙仲詢問了莊子現如今的狀況,主要是身體狀況,蒙仲一一如實回答。
隨後宋王偃嘆息道:“我宋國並非沒有大賢,比如宋銒、惠施、莊周,奈何皆不爲寡人所用,否則齊、楚何足懼哉?”
的確,近代宋國最有名的,莫過於宋銒、惠施、莊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奉獻給了魏國;而宋銒,早年在齊國的稷下學宮學習,被尊稱爲“稷下先生”,只可惜他與莊周一樣,都是道家弟子,學的目的是爲了弄懂世間的道理,而不是爲了仕官。
莊周也一樣,他一生當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園的一名小吏,此後楚、宋兩國請他當國相都被屢次拒絕。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謂不窩火。
聽到這話,仇赫亦笑着問蒙仲道:“莊夫子隱居時,平日裡都做些什麼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會帶着我們諸弟子出遊,不過大多時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爾,夫子也會帶我們夜觀天象。”
“真大賢也。”仇赫嘖嘖稱讚道。
旋即,他忽然問道:“似這等大賢,爲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難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並非明君麼?”
聽聞此言,惠盎不悅地說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訐之嫌吶。”
仇赫擺擺手,笑呵呵地說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隨口一問而已,畢竟在趙國,趙國的臣民皆一致擁護君主……”
說罷,他轉頭看着蒙仲,而宋王偃,亦饒有興致地看向蒙仲,想聽聽蒙仲這個弟子將如何爲其師莊子辯護。
只見在惠盎擔憂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說道:“夫子並非不肯輔佐大王,而是不願輔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於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爲,「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覺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當,但又礙於仇大夫乃趙國遣來的使者,當留下情面,不予當面揭穿使大夫難堪,這即是明君所爲。”
仇赫張口結舌,竟不能當場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