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的攻城戰,宋軍並沒能一鼓作氣攻陷滕城,但由於擒住了滕國的君主滕虎,這對於宋軍而言亦是一場勝利。
然而,蒙氏一族卻高興不起來,因爲他們的家司馬蒙擎,也因此身負重傷。
“家司馬……”
“蒙擎叔……”
“蒙擎……”
在族人的一聲聲呼喊中,蒙擎被蒙鶩與蒙摯合力擡到兵帳內,誰也不敢去動蒙擎胸口的那柄利劍。
“蒙擎,我已派人去請王師的醫師……”
坐在蒙擎的草鋪前,蒙鶩欲言又止地地寬慰道。
聽聞此言,蒙摯臉上浮現幾絲苦澀的笑容,因爲他很清楚,似他這般的傷勢,除非是神仙,否則是根本救不回來的。
“我這個傷勢……”
蒙擎搖了搖頭,旋即從懷中取出那塊獸角質地的符節,對蒙鶩說道:“少宗主,我想請你做個見證……”
蒙鶩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在嘆了口氣後,微微點了點頭。
見此,蒙擎轉頭看向帳內的諸族人,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他的弟弟蒙摯身上,沉聲說道:“蒙摯,你上前來。”
蒙摯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走到草鋪前,單膝叩地。
只見蒙擎又看了一眼帳內的諸族人,沉聲說道:“蒙摯,他雖是我胞弟,但久經戰陣,勇武並不亞於我,今我舉薦他繼任家司馬之職,你等可有異議?”
帳內諸車吏級的族人紛紛搖頭。
見此,蒙擎遂將手中的符節遞給蒙摯,沉聲囑咐道:“阿摯,我死後,你即是我蒙氏的家司馬,你性子輕躁,日後當更爲穩重,輔佐少宗主,使我蒙氏一族繁榮昌盛。”
“謹遵兄長之命。”蒙摯忍着悲痛,雙手接過符節。
在旁,少宗主蒙鶩亦帶着悲傷的口吻寬慰道:“蒙擎,你放心吧,蒙摯他一定能承擔起家司馬的職務……”
蒙擎點點頭,旋即又看了一眼帳內的人羣,在微微吐了口氣後,問道:“我兒阿虎,還有蒙伯的弟弟蒙仲,他二人何在?”
話音剛落,就見人羣中鑽出蒙虎、蒙仲二人來,前者忍着悲傷走到草鋪前,用顫抖的聲音呼喚道:“爹……”
期間,蒙仲亦用悲傷的語氣喚了一聲:“蒙擎叔……”
蒙擎點點頭,不過目光卻率先投向蒙虎身邊的蒙仲,見後者滿臉悲傷,他感慨地說道:“阿仲,當初你娘將你兄長託付給爲叔,然而叔卻沒能保護好你的兄長……今日,終於有機會擒住滕虎,爲叔方可擺脫心中的愧疚。”頓了頓,他又說道:“你無需傷感,爲叔也並非全然爲了你兄長,也是爲了諸多爲滕虎所殺的族人。”
說罷,他轉頭看向蒙摯,問道:“滕虎現下何在?”
蒙摯聞言立即說道:“已被族人收監,不過,他腦後受到重創,怕是也時日無多了。”
“唔。”蒙擎點點頭,旋即對蒙仲說道:“阿仲,你的殺兄仇人,爲叔便交給你了。去吧,殺了滕虎,爲你兄長報仇!”
看着蒙擎真誠的眼神,蒙仲感動地說不出話來,眼眶發紅,重重地點了點頭。
目視着蒙仲離開兵帳,此時蒙擎這纔將目光轉向蒙虎。
此時,蒙鶩好似意識到了什麼,揮揮手輕聲招呼諸族人道:“我們都先下去吧。”
諸族人識相地紛紛離開,將最後的時間留給這對父子。
父子二人彼此對視着,蒙擎的眼中閃過幾絲愧疚。
作爲蒙氏一族的家司馬,他自認無愧於族人,但唯獨愧對自己的兒子,因爲很多時候他都擠不出時間來陪伴、來教導自己的兒子。
直到此刻命將不久,他終於纔有時間與愛子單獨相處。
“阿虎,你過來。”
蒙擎招招手,讓蒙虎走到身邊,見他雙目發紅,正色說道:“爲父……你也看到了,命將不久,日後,就要拜託你照顧你母親……我對不住你們母子倆。”
說着,他眼眶亦微微泛紅。
蒙虎強忍着不讓淚水流下,只見他搖搖頭,勉強擠出幾分笑容說道:“爹,您今日實在是太勇武了……孩兒會將您的勇武告訴母親,告訴她,孩兒的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兒……”
“真的嗎?”蒙擎驚訝地問道。
蒙虎使勁地點點頭,雙手比劃着說道:“爹,今日,所有人都看到了您勇武的身姿,您是孩兒的驕傲,日後,孩兒也要像父親您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哈哈哈哈……”
蒙擎心中寬慰,哈哈大笑,旋即,他目視着蒙虎,輕聲說道:“阿虎,讓爲父抱抱你……”
好似預感到了什麼,蒙虎強忍着眼淚,伏在父親身邊,使後者能伸手摟住他。
此時,就聽父親斷斷續續的叮囑道:“你勇猛有餘,智略不足,日後這方面要多向阿仲、阿遂請教……”
“是……”
“還有,照顧好你的母親……”
“是……”
漸漸地,父親的叮囑聲越來越弱,最終,消失不見。
此時,蒙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伏在父親胸膛上嚎嚎大哭。
而與此同時,蒙仲已在幾名族人的指引下,來到了滕虎被關押的地方。
那是一個木頭打造的牢籠,滕國的君主滕虎,此時就倚着牢籠躺在牢內,在聽到有人靠近時的腳步聲時,轉頭瞧了過來。
“你……是來看押我的兵卒麼?”
瞧見蒙仲這年僅十四歲的少年,滕虎好奇問道。
聽聞此言,蒙仲搖了搖頭,沉聲說道:“我是來取你性命的人。”
說話時,他仔細打量着滕虎,只見滕虎面色發白,幾無血色,想來也是因爲流血過多導致。
“喔?”
滕虎臉上閃過幾絲驚訝,在摸了摸簡單包紮過的後腦勺後,虛弱地笑道:“爲我包紮的士卒曾說過,會有人來取我的性命,我此前還以爲是你們宋國的君主戴偃,卻不想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娃娃……”
說罷,他上下打量了蒙仲幾眼,調侃道:“景敾老兒允許你來殺我麼?我還以爲他會用我向宋王邀功……唔,你知道我說的景敾是何人麼?”
“軍司馬景敾,我知道。”蒙仲平靜地說道:“那位軍司馬已默許由我來處置你……因爲惠盎是我的義兄。”
“惠盎?”
滕虎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奇,旋即看着蒙仲淡淡說道:“宋王偃身邊的重臣,原來如此,看來你並非尋常人。”
說罷,虛弱的他換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躺下,隨意地說道:“還不動手麼?”
蒙仲默默地看着滕虎,最後索性隔着牢籠在滕虎面前坐了下來。
見此,滕虎心中閃過幾絲驚奇,在上下打量了幾眼蒙仲後,忽然問道:“你有什麼親人,是死在我手中麼?或者死在我滕國的兵卒手中。”
“是我的親兄長蒙伯,被你親手所殺。”蒙仲平靜地回答道:“那是在兩年前,我的兄長服役參軍,跟隨王師前來攻打滕國,那時,我的兄長才十五歲,即將定下一門婚事,對方是華氏一族一名叫做「妤」的女子,雖然我沒有見過,但據說是一位很溫柔、很美麗的女子……”
“華妤?”滕虎唸叨了一聲,點點頭說道:“聽上去,確實是一個婉約賢惠的女子的名字。”
說到這裡,他目視着蒙仲,好奇問道:“爲何告訴我這些?”
“難道你不想知道死在你手中的,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人麼?”蒙仲反問道。
“……”滕虎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搖搖頭說道:“毫無意義。……對於你來說,那是一位好兄長,但對我來說,那就是進犯我滕國的敵人,我不會因爲殺了他而感到有絲毫的罪惡。爲了保護我的子民,我會殺死所有進犯我國的敵人,哪怕是像你這麼大的孩子……”
“但你還是失敗了。”蒙仲平靜地說道。
滕虎聞言面色一滯,仰頭看着即將暗淡的天空,喃喃說道:“是啊,我失敗了……”說罷,他轉頭看向蒙仲,正色說道:“但即便如此,我滕國依然不會屈服。我也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做滕耆,一個叫做滕昊,我曾對他們言,若我戰死,他們便是滕國君主,我滕國,永遠不會向宋王屈服……”
說到這裡,他忽然意識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便自嘲地搖了搖頭:“嘁,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呢。”
就在這時,營地裡響起一聲哭嚎,那是蒙虎的聲音。
聽到這一聲哭聲,蒙仲黯然地垂下了頭。
見此,滕虎好奇問道:“又有你熟悉的人死去了麼?”
“是我蒙氏的家司馬蒙擎,是我的族叔,也是擒住你的人。”蒙仲回答道。
“原來是他。”滕虎聞言愣了愣,旋即稱讚道:“那可真是一位猛士啊,了不起的傢伙!”
說着,他再次換了一個更輕鬆的姿勢,旋即用越發虛弱的語氣提醒蒙仲道:“還不動手麼?再不動手,你就要錯過殺死你殺兄仇人的機會了……”
蒙仲目視着滕虎,緩緩抽出了腰間的利劍,但最終,他還是將抽出的劍又放了回去。
看到這一幕,滕虎眼中露出幾許異色。
“愚蠢。”他仰望着夜空,喃喃說道:“像你這樣的人,本不應該踏足這樣無義的戰爭……然而,被牽連的又何嘗只有你與你的兄長呢?……這該死的世道!”
漸漸地,他的眼眸失去了生氣。
宋王偃三十二年九月初八,滕國君主滕虎戰死。
蒙氏一族家司馬蒙擎,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