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軍的井闌車面前,滕城的子城毫無抵擋之力,僅堅守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淪陷了,滕國當前的君主滕昊,年僅十八歲便戰死於子城城牆之上。
至此,宋國終於完整了對滕國的攻略行動。
戰後,宋王偃下令犒軍,所有參與這場戰爭的士卒皆升一級爵位,而蒙仲則因爲獻井闌車有功,連升兩級,從下士升到上士,並授予「卒長」的職位。
按照周制,百人爲一卒,卒長即統率一百名士卒的將官,其手下可任命四名「兩司馬」——即統率二十五名士卒的將官。
這是屬於宋國王師的編制。
不過,由於蒙仲並不打算參與接下來宋國對薛邑、對泗淮的戰爭,所以這職位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用。
但即便如此,以他年僅十四歲的年紀能得到這種職位,也着實稱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初七的上午,也就是在攻破滕城的次日,蒙仲站在滕城的城牆上,看着城內。
“你在想什麼?”
身旁,傳來了義兄惠盎的詢問。
蒙仲低沉地說道:“我在想,若我不曾向景敾軍司馬提出井闌車的建議,是否滕國就不會遭到這樣的結局?”
惠盎聞言反問道:“你是這樣認爲的嗎?”
蒙仲遲疑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
“那就是了。”惠盎寬慰道:“滕國的國力本來就不如我宋國,只要大王沒有改變主意,這個國家遲早會被我宋國攻滅,你獻上井闌車,看似加促了滕國的覆滅,但實際上,卻是加快了這場戰爭的終結,使更多的滕人與宋人能得以存活。”
頓了頓,惠盎又說道:“阿仲,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更改的,滕國不願臣服我宋國,卻又無法請來齊國的援軍,這就註定它會因此覆亡。……至少,你已經做到了你該做的事。”
說罷,他指了指此刻看似平和的城內。
不得不說,宋王偃還是守信的,曾經怒言要在破城之後“屠盡滕氏一族”的宋王偃,在攻破了滕城後,特地下令禁止再做屠殺,這才使得一部分滕國國人在破城後有幸逃亡,而沒有被宋軍追殺殆盡。
而其餘那些不願背井離鄉的滕人,也得以在這塊土地繼續生存。
就連滕氏王室唯一剩下的子嗣,滕虎的獨子滕敘,宋王偃也允許其繼續保留「滕侯」的頭銜,並且仍然將滕城的子城,作爲滕氏一族的封邑。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正如惠盎所言,滕國註定覆亡,這跟他蒙仲獻不獻井闌車沒有絲毫關係,倘若蒙仲硬要把這場仗的責任揹負在自己身上,那未免就太自大了——沒有他獻上的井闌車,難道宋軍就註定無法攻克滕城?
不!
在滕虎被蒙氏一族的前家司馬蒙擎擒殺的那一刻,滕國就已經註定覆亡。
或許還要更早,比如在宋國決定攻打滕國,而滕國既不願臣服宋國,又無法從齊國那邊請來援軍的時候。
而他蒙仲,充其量只是用自己的眼睛見證了這場戰爭而已,根本不算是什麼關鍵人物。
十月中旬前後,宋軍進駐滕城的城郭,試圖將這座城池打造成宋國攻略薛邑的橋頭堡。
在此期間,惠盎代替宋王偃出面安撫滕人,希望能淡化宋滕兩國的仇恨,至於蒙仲,已升任「卒長」的他,每日所要做的,便是乘坐着戰車,一邊觀閱着孟子贈予他的《孟子》,一邊帶着率下的王師士卒在城外巡邏。
在他巡邏的當下,曾遇到不少試圖逃離的滕人,每每都是拖家帶口,而對此,蒙仲總是視而不見,任其逃亡。
『嗜殺的君主,註定無法得到平民的信賴。』
親眼看到那些滕國平民對於宋國軍隊的恐懼與憎恨,蒙仲就越發覺得孟子的“仁政”主張的正確性。
他覺得孟子是正確的:在普天下的君主都嗜好殺人的當下,倘若忽然有一位君主不嗜好殺人,自然而然能得到平民的信賴與擁護。
由此可以引申一種可稱之爲“仁戰”的策略:敵人對待民衆殘忍,我方就對待民衆越仁慈;敵人對待民衆越刻薄,我方就要對待民衆越寬容。
長此以往,那些無辜的平民有了對比,就會有大量的平民來投奔我方,哪怕敵國的平民。
蒙仲將自己的心得寫在一塊布上,命人前往鄒國,送到孟子手中,希望後者能點評指點一番。
十月十一日,在蒙仲手下擔任「兩司馬」的蒙虎,偷偷告訴蒙仲一件事,即昨日又有幾名滕人因爲襲擊宋軍士卒而遭處死,並且,這幾名“犯人”的屍體還被遊街示衆,但凡抓到與其相關聯的滕人,皆一併被宋軍處死。
聽了這些,蒙仲唏噓不已。
他認爲,這就是宋王偃施行不義的戰爭所帶來的惡果:儘管攻取了滕國,卻無法征服滕人的心,除非滕人個個窩囊,否則,似這種報復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杜絕。
心有所感的蒙仲,再次將所見所聞寫在了布上,命人送到鄒國的孟子手中。
十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孟子前後給蒙仲寫了兩封回信。
第一封回信,即是對蒙仲所感悟的“仁戰”的思想,孟子對此大加讚賞,並且孟子在信中寫道,昔日商湯滅夏、周武滅商,兩者都是“以弱小挑戰強大”,但爲何最終都能取勝勝利?就在於天下人的支持——這即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思想。
並且,孟子還在信中告訴蒙仲,滕國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爲別的原因,只是因爲滕國國小,倘若滕國也能像宋國這般強大,宋國還能覆亡滕國麼?這是斷無可能的!
蒙仲仔細想了想,覺得孟子的話很正確。
因爲他想起兩年前,也就是他兄長蒙伯那一批士卒戰死於滕國的時候,他家族內的族人對於這場仗就已經出現了強烈的抵制,反觀滕人呢,在滕弘、滕虎、滕耆、滕昊父子四人的帶領下,一直堅持着抵擋宋軍,滕人的損失比宋軍的損失只多不少,可即便如此,仍有滕人願意爲了國家、爲了其君主而死。
這豈非就是“仁義”給君主帶來的麼?
而在孟子的第二封回信中,他則闡述了“義戰”與“非義戰”兩者的區別。
春秋無義戰麼?
其實是有的,遠的不說,就說「剔成君逐宋闢公而自立爲君」,這在孟子看來就是仁義的。
與孔子時代的儒家思想不同,孟子堅持他「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的觀念,他認爲國家的根本在於民,雖然民應當擁護君主,但倘若君主昏昧無道,也可以推翻他,另令賢明的君主。
看到這裡,蒙仲終於明白孟子的思想爲何不被齊、魏兩國所接受了。
不得不說,孟子在儒家傳承中也確實屬於另類。
而在信的最後,孟子又告訴蒙仲,眼下宋滕的矛盾,只能用仁義來慢慢消除,具體的方式,即優待滕人,給予後者更多的恩惠,切勿再做殺戮,這樣一來,若干年之後,滕人就會慢慢淡忘對宋國的仇恨;反之,若宋王偃區別對待宋滕兩國的國人,使滕人舊仇未消再添新恨,就遲早會爆發禍事。
蒙仲深以爲然,便帶着孟子的書信去見義兄惠盎。
沒想到還沒走出兵帳,蒙虎就急匆匆地跑來,氣喘吁吁地對他說了一樁大事:宋王偃下令王師士卒屠戳了百餘名滕人。
在經過詢問後,蒙仲這才瞭解,原來就在半日前,宋國的臣子唐鞅,親自押送着一批糧草與輜重,前來犒賞前線的軍隊,結果,竟有若干假裝順從的滕人,在替宋郡搬運糧草之際,將一倉的糧草燒掉了。
宋王偃因此勃然大怒,當即派人在城內抓捕那約二十幾名滕人的親眷、朋友,最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總共抓到百餘人,全部將其處死,將屍體懸在城內豎起的木樁上,以警告城內的滕人。
『不知義兄可知此事?』
蒙仲暗自想道。
後來才知道,待這件事發生之後,惠盎便坐着戰車,滿臉陰沉地從滕城的子城返回城郭。原來,惠盎也是剛剛聽說此事,因此急急忙忙前來城郭內的宋軍帥帳,勸說宋王偃收回王命——那百餘名滕人已經殺了,早已經救不回來了,但將其屍首懸在城內的木柱上,這未免太殘忍了。
後來蒙仲又聽說,因爲這件事,宋王偃與惠盎鬧得很不愉快。
十一月前後,在宋國擔任軍司馬的「戴不勝」、「戴盈之」二人,被宋王偃招到了滕城,想來是爲了針對謀取薛邑一事做準備。
宋王偃在滕侯的宮殿宴請了這兩位軍司馬,以及另外一位軍司馬景敾,還有惠盎、唐鞅幾人,蒙仲也不知是因爲什麼原因,竟也受到了邀請。
在宴會中,當宋王偃提到攻取薛邑時,惠盎堅決反對。
惠盎認爲,宋國剛剛覆亡宋國,理當緩一緩再進攻齊國的薛邑。
但宋王偃則堅持應該趁着兵鋒正盛,對薛邑發動進攻。
二人越爭論越激烈,尤其是當惠盎舉例滕地還有諸多後患沒有解除的時候,宋王偃氣地竟然拔出了利劍。
然而惠盎雖渾然不懼,目視着宋王偃。
看到這一幕,縱使是蒙仲亦心驚膽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