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的芳華。
曇花一現。
世界太殘酷了。
酷酷的劇辛高舉着佩劍,一夫擋在衆賊面前,宛如山勢。
他喊道:“給我拿下!”
他在跟誰說話呢?我被雷到了,他以爲自己身後有千軍萬馬麼?我是不是應該繼續加快速度跑路啊?喂!御者,你停車幹嘛?快逃啊!這小子完全靠不住!
似乎爲了印證我的想法,劇辛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的家兵侍衛並沒有跟上,果斷地將劍插回劍鞘,跑回高車敏捷地攀了上去,衝他家的御者喊道:“快逃!”
要是以後開創小金人獎,我一定會建議主辦方給你頒發一個“本世紀最佳丟人現眼獎”。
好在劇氏的家兵很快就追了上來,黑壓壓看起來有二三十人,手裡持着長劍木杖,還算有點威懾力。那幫強賊見來了援兵,也不戀戰,掉轉馬頭就跑了。
我總算鬆了口氣,下了車,走向劇氏,行禮道:“某,大司寇狐嬰,謝劇子高義。敢問大人尊號?”
那人聽我報了官號姓名,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步下高車,回了一禮,道:“中大夫肆師劇方,見過大司寇。”
我不等他把禮施全,連忙上前托住劇方,道:“若非大人,某家今日恐怕難逃斧鉞之禍。”
劇方直起腰,往強賊們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恨恨道:“早聽聞大司寇秉公直斷,不料竟遭奸人嫉恨至此!大司寇出行,怎的不曾帶儀仗?”
咳咳,您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現在禮崩樂壞,很多都不合規矩。大司寇位列五官,按照周禮是應該由卿士出任的,出行儀仗護衛也都有明確規定。不過趙室只給我一個上大夫的爵位,我向誰說理去呢?肯定是趙雍那個懶得讀書的傢伙拍拍腦袋做出來的事嘛!
再說儀仗,您也知道官員出行有儀仗有護衛,但是誰出錢呢?公款都被我挪用得差不多了,讓我從哪裡去擠錢出來搞儀仗?你們這種大家族是不會理解這種沒錢用而蛋疼的感覺滴!
“謀國不及謀身啊。”我感嘆道。
“狐子這纔是大人之風啊!”劇方又拜了一拜,叫過那個最佳丟人現眼獎內定得主,“還不過來給大司寇行禮!”
“小子劇辛,見過大司寇。”那孩子倒是大大方方上來行了個晚輩禮,雖然我這個身體比他大不了幾歲。
照道理說,我應該誇獎他幾句,比如“少年英雄”啦,“有膽有識”啦,“古道熱腸”啦……不過最後我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小子,動作挺敏捷的嘛。”
“那是!”劇辛居然一臉得意洋洋。
我發現劇方滿是溝壑的老臉變得紅彤彤的。
劇方輕咳一聲,問我是否跟他一起回邯鄲。我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我由衷不相信自己判的那些毛賊會有膽量騎着代馬中途劫殺我,所以回到邯鄲也是一樣危險。這次意外碰到了劇氏,還不如趁此機會借他的護衛回宮城找趙雍要一隊人馬保護我。
“從他們只派了十餘騎這點上,可以推測他們知道我沒有帶隨從。”我道,“而且我今天入宮離宮的時間剛好和朝會錯開,若不是劇方來跟宮中對接沙丘大朝禮儀事項,很有可能就被他們得逞了。”
我見趙雍閉口不語,索性又道:“他們的耳目是宮中人。”
“你覺得誰可疑?”四下無人,趙雍低聲問我。
“你貼身內侍基本都……”我見趙雍臉色變了變,心中一陣快意,“沒什麼問題。”
如果是貼身內侍出了問題,那麼這些人就不會在我回邯鄲的時候攔截我,而是在信期出宮接我的時候就劫殺我。因爲是急召,所以我從邯鄲出發的時候肯定不會有侍衛跟隨,反倒是離開的時候不能肯定趙雍會不會派人送我回邯鄲。這樣推理下去,在我離宮的時候對方纔聯絡人手,中道埋伏。
我走的是宮城到邯鄲最近的官道,又沒有什麼捷徑小路,他們是怎麼超過我並且還來得及伏下人馬的呢?而且據信期說,內侍要出入宮城幾乎不可能,非但手續繁雜,還要看長官的心情好壞。
“現在是不是有信鴿了?”我問趙雍。
趙雍一臉茫然:“信鴿是什麼?”
信鴿還沒有被挖掘麼?
鴿子這種鳥類有極強的歸巢意識,對於它們來說,只要不是出生地,都充滿了危險和不舒服,所以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鴿巢。我記得上學的時候學過一篇課文,說的就是信鴿傳遞消息的故事,不過背景是公元前的古希臘。沒想到現在中國還沒有普及飛鴿傳書。
“宮裡有人養鳥麼?”我問趙雍。
趙雍當然不會知道。於是叫來了信期,但是信期一口咬定:“不可能有人養鳥啊,宮裡的內侍住的都是通鋪,每人也就一張席子而已。”別說養鳥,就是私人物品都沒有。
“鳥會傳書?恐怕只有你狐子能養出這麼聰明的鳥吧。”趙雍也是一臉不信。
別小看鳥類的智商和記憶力,有些鸚鵡比人都聰明。
“你吃鴿子麼?”我又問。
趙雍點了點頭。
鴿子的營養價值比雞還高,體型沒有雞大,價格卻和雞差不多,只有貴族才吃得起。既然趙雍也吃,那麼王宮之中必然有豢養鴿子的地方。趙雍給了我一隊親衛,在信期的帶領下直撲尚食監。
尚食監在宮城的西北一角,佔地不大,其中庖廚往來,雜役亂竄,看着十分混亂。地面上滿是雜毛殘血,牆壁上隨處可見煙熏火燎的痕跡。聞着那股混雜了不知什麼味道的氣味,我明白爲什麼孟子說“君子遠庖廚”了。
在這裡閹人的地位比一般人高,信期這麼個不長鬍子的男人甫一出現,滿耳的嘈雜聲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甚至聽得見親衛身上甲片的嚯嚯摩擦聲。
“就是這裡。”
信期隨手拉了個雜役帶路,很快就找到了鴿舍。
鴿舍做得很給力。實木搭成的小屋子,分成四格,裡面清掃得乾乾淨淨。一對對的鴿子敏銳地看着我這個外來客,微微往裡擠動。我看着這些灰色的鴿子,並不能分辨出肉鴿和信鴿的區別。在現在這個時代,育種還只是一種朦朧的概念,應該也沒分得那麼細緻。
負責鴿舍的雜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居然敢給大王吃死鴿子!帶出去交給司寇署發落!”如同事前約好的,信期大聲宣佈那個雜役的罪狀。在喊冤聲中,雜役被拖了出去。
既然動手了,就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宮中的耳目清除乾淨。平日裡與這個雜役往來的寺人、胥徒、庖廚、隸役統統都要排查。
趙何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這次篩查的原因——據說他吃了鴿子肉之後拉肚子了。
這種大規模的排查之下,果然有幾個形跡可疑的寺人被揪了出來。其中一個寺人早上剛剛找過那個雜役,兩人揹着別人說了什麼,隨後那個雜役就失手讓一隻鴿子“逃”了。我坐在王宮一處臨時開闢出來的公堂裡,平日的佐府成了宮裡的文學,胥徒成了王室的親衛,有模有樣地開庭審理這起間諜案。
我一貫提倡“夜行”之道,有間諜最好是不聲不響解決掉,這和一般的刑事案件完全不同。趙雍卻喜歡迅雷烈風,最好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都直接轟殺成渣。原本他還願意接受我暗中調查的建議,但見我遇襲,總算逮到了一個上好的藉口,把身邊這些宵小全部清掃乾淨。我之所以妥協,也是因爲趙雍願意負擔起我的護衛開銷。真沒辦法,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該讓步的時候就讓一步吧。
審訊過程很枯燥,我決定使用疲勞審訊的方式。反覆只問三個問題:“你是誰”、“誰讓你乾的”、“怎麼聯絡”。根本不用管答案,只要反覆問就行了,不到犯人奔潰就不讓人睡覺。這對受過嚴格訓練的間諜來說未必有用,不過這個時代嘛,摧毀犯人的意志還是很有成效的。
安排好了審問事宜,我讓信期找人把鴿子保護起來,這些可都是珍貴的信鴿啊!起碼可以讓我得到一批鴿子蛋,以後通訊就方便多了。
趙雍到真的決定包養我之後還是很大方的,讓我自己去他的親衛軍中挑選五十人,另外還送了我三十名奴僕。不過侍衛的錢有國家財政支付,奴僕的生活費就只有靠我自己了。
“我在趙國無根無蒂,只有回深山去找師父了。”我對趙雍道。
趙雍“愉快”地送了我二十鎰金餅和十雙白璧,外加絲綢五十匹,粟米五十石。
呼呼,你早點這麼大方,哥何必每天爲了吃飯發愁呢?真是的,都賣身給你趙家了,還不知道籠絡一下人才。
不過看着這些內府裡提出來的賞賜,我也有些頭痛。金餅是非流通貨幣,白璧更是觀賞性高於流通性,這兩樣東西還得拿出去自己變賣,真是麻煩啊。
帶着這種幸福的苦惱,我第一次有了當高官的舒爽感。四十人環繞着我的馬車——另外十人我選了許歷那個什,三十人尾隨其後,緩緩從宮城前往邯鄲。這種快意的感覺直到進了門方纔消退,因爲小佳告訴我,有個自稱是我朋友的人已經等我好一會兒了。
“誰啊?”我看着門口的豪華馬車,皺眉問道。
“他說他叫樂毅,”小佳道,“還有一個叫趙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