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疲勞審訊之下,宮中那些雜役寺人紛紛招供,所有線索指向了我無意中撞入的黃金臺。我兩世爲人都沒有碰到過的巧合居然在這裡碰到了,很像三流狗血電視劇的推動情節的必備法門——無意間撞破。
因爲這件事牽扯太廣,所以燕國的秘密情報點當然也不會留着,直接派人扮作客人進入黃金臺,出其不意地將裡面人員統統捉拿歸案,繳獲大量黃金白璧銅錢,但是沒有看到鴿子。他們把鴿子養在城外,這樣放飛的時候不會被人注意。
我鬱悶的是這次行動居然一點往來文件都沒有發現,只能對着一筆經濟收入發呆。這筆錢當然不會交給國庫,雖然趙奢來請教過這個問題,不過我理所當然地告訴他:“大王的旨意,劃撥給司寇署使用。”現在司寇署在大力整治淫民,需要大量的資金。
“淫民”這個稱謂因爲李悝的變法而流行開來,指的就是那些流竄於市井,不事生產的遊手好閒之徒。雖然農村裡也有,不過數量上要比市井中的少很多。之所以這種人會大量聚集在城市裡,那要從春秋時代的國野同流說起。
在春秋時代中前期,徵兵的範圍只限定於國人之中。所謂國人就是住在城裡的人,他們的祖先都是有軍功的軍人,平日享受着城市生活的便利和安全,一旦開戰就要拿起自己的武器參加軍隊保家衛國。後來戰爭規模越來越大,只靠國人就顯得力不從心,於是魏國李悝最先打破國野界限,從野人之中徵召兵員。所以春秋時候罕見有十萬大軍出動,到了現在卻很少有低於十萬的大軍。
再到了吳起時代,兵員開始精選。很多城市居民手不提肩不能抗,根本比不過生活在郊外的“野人”,當然不能選入軍隊。這些人平日不事生產,佔據着一部分生產資料,戰爭時又不能隨軍,遊蕩於市井,就成了法家最痛恨的“淫民”。
十三郎手下很多都是淫民。
我之前已經招攬過了一批,將司寇署的內衛警察部隊擴編到了五百人,但是對於十萬人口的邯鄲來說,依舊有大量遊手好閒之輩。爲了分散某些人的注意力,使廉頗在沙丘的行動儘量不惹人關注,我在邯鄲也展開了大規模的打擊“淫民”活動,將這些淫民的家產收繳,本人充軍爲奴。這樣一來還有個意外收穫,邯鄲的房價跌了不少。很多人賤賣家產,在鄉中置地務農,以求自保。
隨着整治活動的展開,司寇署的工作量也增加了。天然的候補官吏已經不夠用了,只能擴大學校招生,實行定向培養。
西周時對高等教育的重視就已經寫入了制度典籍,怕後人不重視還特意刻在金器上。所謂“天子辟雍,諸侯泮宮”,從周天子到地方諸侯都要在郊區找個水草豐茂的地方,四周最好有活水環繞,中間高地建有廳堂式的草屋,附以廣大林苑,好讓子弟們修習六藝。
這就是公學,又細分爲國學與鄉學。國學是貴族子弟們學習的地方,鄉學是對平民子弟進行教育的場所。這兩種學校就像是哈弗耶魯和希望小學的差距一樣,前者是貴族精英統治階級,後者只是刀筆吏。
雖然孔子之後開始流行私學,但現在爲止公學還是主要教育渠道。法律是門專業操作性很強的科學,讓那些貴族子弟國學畢業之後來當個佐府令史肯定沒人幹,只好在鄉學裡設置課程,選拔刻苦認真且天資聰慧的平民子弟重點培養。
這纔是我的本職工作,但是現在因爲沙丘的事,弄得我一直操心副業,就連司寇署裡露面的次數都少了許多。本來還想寫一本法律基礎知識入門教材,結果因爲信鴿培育的事也只能交給賈政和仇允去做。
我真不是一個愛心氾濫的人,從沒養過小動物。如果要我選擇的話,我首先會選擇貓狗這樣的哺乳動物,然後是觀賞魚,最後纔會養鳥。因爲鳥實在是太吵人!爲了伺候這些精貴的動物,我不得不降尊紆貴前往大牢,把料理鴿子的兩個雜役提了出來。
說起來他們的確是無辜的,只是養鳥讓人家用而已,能有多大的罪過?不過奴隸制社會殘存的野蠻法律並沒有放過他們,兩人都判了死刑,跟幾個小頭目的區別就是死法略微能夠接受而已。
在給我養鴿子和死刑之間,兩人毫不遲疑地就把我視作再生父母了。不過我還是得提出很多意見,比如鴿子的放飛,鴿舍的清洗和通風,強健鴿子的配種……最讓人頭疼的是鴿子這種動物死心眼,一夫一妻制也就算了,認準了配偶之後就打定主意從一而終,所以配種之前還得建立好譜系,以免近親繁殖導致種羣退化。
當然,我不用解釋基因層面上的東西,只要告訴他們“近親交配,禮法不容”就行了。至於他們會怎麼想關我屁事?我只要健康強壯的鴿子。按照這個時代普遍流行的獎從輕,懲從重的習慣,這些鴿子要是死了一隻,兩人就得賠上兩隻,也算對他們的業績考覈吧。
“你認爲燕人會有異動麼?”寧姜問我。
我坐在石頭上,看着池子裡的鯉魚,沒有反應。
雖然我家產不多,不過搬家還是用了一些時日。安陽君送的這所宅子靠近東門,也算是在權貴聚居的高尚住宅區,距離他未封時候的舊邸只有五十來步的距離,後院緊鄰的圍牆相隔不過三尺。他當初買下這個宅子的目的其實是擴建自己府邸的,見我住房狹小就很大方地先緊着我了。
宅子一共三進三堂,十二間廂房,兩旁帶有花園。內宅裡有兩棟樓閣,中間由飛橋相連,一條人工挖掘的水道從飛橋下穿過,匯入花園裡的池塘。我很喜歡這個葫蘆形的池塘,讓小佳找了點鯉魚養在裡面,偶爾扔點蚯蚓之類的魚餌下去。
我站起身,穿着芒草拖鞋,起身沿着花園裡的石子路緩緩走着。六月已經是陽氣鼎盛時節,院子裡花草豐茂,綠樹成蔭。趙雍送的三十個奴僕都正當壯年,將這個宅子清掃得乾淨,無論走到哪裡都看不到會讓我不爽的東西。更難得的是,這些人算好了出入打掃的時間,永遠不會在我逛園子的時候出現。四十個侍衛分成了四班,無論何時都有兩班人會或明或暗保護我,讓我增添了不少安全感。
不過這些外來者讓寧姜不那麼愉快,她現在就算在家也會在臉上畫出一條觸目驚心的傷疤,然後戴斗笠面紗遮住,不讓人看她的真面目。我喜歡她這種謹慎。張家覆滅之後,齊國在趙國的一個情報站就此拔除,但誰都不知道孟嘗君是否另外還有伏線。
我從袖子裡取出三枚竹簡,上面字跡纖細。這是小佳幫我編譯好了的秦國情報。師涓沒有讓我失望,這封“家書”主要是向我彙報秦國工作的展開情況,非但樓緩府中發展了一些下線,景泰和另外一些秦國內府官員的動向也開始明晰起來。眼下秦國內政事宜一如平素的安定,任鄙傷勢穩定後出任漢中守,韓、魏的領土交割事項已經達成。有意思是楚國派人入咸陽討要楚王槐,讓秦國人十分尷尬。
這些簡單的情報未必談得上什麼機密,不過拿在手裡很有種耳目伸張的感覺,讓我神清氣爽。我將竹簡遞給寧姜,這纔想起寧姜的問題。
“黃金臺固然是所謂燕商的產業,”我靜靜道,“當年管子行商時,不也號稱自己是魯國人麼?”在管子的時代,齊國大部分人口都是山夷,被列國所不齒。加上姜齊公族醜聞太多,所以在外國做生意的齊國商人都說自己是魯國人。現在齊國是我們趙國的敵國,燕國是盟邦,那齊人冒充燕人又有什麼不可能的呢?
“我對燕國心存警惕,不過要說它真的有什麼嫌疑,還是缺乏證據。”我回想起李兌出逃前的那個晚上,他到底是怎麼收取的情報的?是事先約定了暗號,要逃跑就演奏某支曲目?可惜那個樂女也不知所蹤。
而且有多大的事,必須僞造王命深夜開門出奔呢?如果他等到城門開了再走,對外只說病了,根本沒人知道他出奔的事。說不定等他家眷都已經到了國外,趙國這邊才能反應過來。
“寧姜,”我停下腳步,“李兌爲什麼要把個出奔做得人盡皆知?”
寧姜的臉藏在紗巾之下,看不見表情。她道:“不知道,不過今天他兒子李勁伏闕請罪,趙何並沒有降罪,反倒好言勸他回去。將軍李齊、李洺求見主父,也被叫進去慰勉了一番。”這些只是應個景而已,真要對李氏動手,現在漳水旁早就一地屍首了。
“這麼些天了,李兌也該出趙國了吧?”我道。
“一箇中尉大夫,未必會引起他國的重視。”寧姜道。
就是,起碼要我這樣的高官出奔纔是國際事件嘛!
“不過一點消息都沒有,也是件怪事。”列國間總有一些人在四處奔走,這種人的耳目聰明,嘴裡也不藏消息,估計很快就會有消息來了。趙雍的沙丘大朝可不單單是趙國臣民,到時候秦、魏、韓、燕、宋都會派人出席觀禮。
作者按:任鄙出任漢中守應當爲昭襄王十三年,小說中讓他提前一年,看官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