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成作爲當前在世公室輩分最高的人,隱隱有公族族長的地位。在這個宗法制社會裡,一族族長甚至要比國君更具權威。我從不同的渠道聽到過許多趙雍初胡服的故事。所有故事裡總有一個反派,那時候的反派就是公子成。
公子成堅定地反對趙雍變革,堅定要求穿着華服上朝,否則寧可不去。在某一天晚上趙雍找這位叔父徹夜長談之後,公子成終於在翌日穿着華服出席了朝會。如此才展開了胡服騎射的第一階段“初胡服”活動。
這個故事在趙雍嘴裡輕描淡寫,也沒人知道他們那天晚上到底談了什麼。我更是好奇嘴笨如趙雍,居然會耐心細緻地說服別人,而不是用長劍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反正公子成一夜倒戈,出賣了所有跟在他後面的勳貴大臣。後來趙雍在原陽設置騎邑,最早的人口就是這批人中的一部分遷徙過去的。另一部分反對者,更是爲大趙在北方的長城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那次對公子成的打擊很大,直接表現就是他再也不參加朝會了。在一段漫長的時間裡閉門不出,也不見客。以至於我從未見過身爲司馬的公子成本尊,只是聽說趙雍跟他長得很像。
眼前這個“趙成”跟趙雍的確很像。尤其是那兩道劍眉和閃爍着精光的小眼睛,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要說有什麼明顯不同的部位,大概只是趙雍嘴脣比他的更厚些,下頜更闊些。
我遞了個空的龜殼給巫弓,無視了龜殼下面的厭勝錢。
巫弓毫無遲疑地接過靈龜,在趙成驚愕的目光之下空搖了一下,道:“中平。”
“中平?”趙成臉上寫滿了不信。
巫弓冷笑道:“某家非權貴不看,念在你的問金高昂,給了你一卦,還要如何?”
那人臉上青紅交雜,十分尷尬。他知道自己再多說什麼也是自取其辱,揮了揮衣袖推門要走。
門是機括鎖死的,他怎麼推得動?
巫弓又道:“回去告訴大司馬,若是想問什麼,還得自己來。”他不動聲色的打開機括,門隨之彈開。那人一步都沒有遲疑地跨了出去,頭也沒回就往外跑去。
“你也看出來了?”我讓他先熄滅了大麻,問道。
“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巫弓道,“經主公暗示之後,我才最終確定他是個空貨。”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身上沒有高位者的氣。”巫弓越來越有神棍的潛質了,“這些天來,我發現主公說的‘氣質’着實不虛。人會因爲出身和經歷而有不通的氣質。此人雖然一副貴族做派,但是舉動之間頗爲拘謹,坐在我面前時只有傲氣卻無中氣。主公也是提醒我,他只是個空殼吧?”
的確長進了。
我微微點頭。
從基因上來說,張文不會弱到哪裡去,起碼不會笨。而且他出生在商賈之家,就算往日是個不務正業的二世祖,吃過的豬肉總比一般人家見過的豬還多些。遭逢大變之後,他已經跟之前的二世祖徹底分離,展現出靈魂深處的種種特質。
這樣的靈魂看上去很炫麗啊!
我走出小屋,巫弓隨後跟了出來。屋後是一片領春木,遮擋住了圍牆。從這裡能夠看到高高的城牆,偶爾還能看到城牆上走過的人。略一目測,這個小屋和空地都在高大的領春木籠罩之下,即便站在城牆也看不清進出的人。
緩步走到樹下,我道:“七月的事,聽說了什麼?”
巫弓略一停,思索片刻道,“我聽說最近某些郡的郡守會有所變動。”
趙雍已經知道了沙丘的計劃,但他是個鬥士,只會以力破力,調整軍隊是很正常的事。郡守作爲一方軍民長官,真要有所異動將會是很麻煩的事。尤其沙丘發難之後,誰知道來者是忠義勤王軍,還是打着大義旗號的叛軍?
“是我告訴趙雍的。”我道。
“主公,這樣不會驚動李兌他們麼?”
“不打草,怎麼驚蛇?”我笑道。
李兌是個突破口。這人已經被我看透,毫無城府,自然不能放過他。倒是公子成十分謹慎,要想把他扯出來並不容易。不過趙雍還真是讓人不省心,傳說中的性格決定命運,我算是徹底信了。換做是我對地方郡守不放心,便在沙丘之會上把人一起叫過去,下面的那些屬官誰還能起兵作亂不成?憑着王室親衛軍的優勢兵力,哪還有什麼危機可言?
從戰略層面看,這場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軍事政變已經毫無懸念可言,唯一還讓人糾結蛋疼的只有父子親情而已。至於戰術上,就看各家的能力了。安陽君有三百兵力,趙王親衛五百,主父親衛五百,不過主父或許會中立。三百布衣暗兵對抗五百甲冑齊全的精兵,勝負的天平明顯傾向於趙王。不過樂毅已經想到伏下死士,先擒住趙王何,如此一來或許能減少交兵的機會。
我更相信公子成和李兌會火上澆油,甚至直接刺殺公子何,造成安陽君謀逆的事實。這樣做比運送兵器埋下伏兵更簡單,可見李兌是個志大才疏缺乏謀略的人。
從正史上看,公子成和李兌能夠圍困趙雍三個月,最後將趙雍餓死在沙丘……他們一定是掌握了國中兵馬,現在趙雍調整了地方郡守,是否能夠迴避這個悲劇呢?
“其實,現在的重點已經不在於沙丘,而在於客兵。”我對巫弓道,“有必要了解一下各郡郡守的人選。”
“喏。”巫弓應道。
我沒有摘下儺面,直到進了偏房,看到了那個十三四歲的小密探。
“你叫什麼?”我問她。
“現在叫孔薇。”她面帶笑容,“采薇的薇。”
我的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學過爲間麼?”
“天生的。”孔薇笑得很燦爛。她雖然叫我主公,但沒有絲毫帶有尊敬的意味。這種感覺不像是主從關係,更像是合作關係。就像我跟寧姜一樣。
“孟嘗君真能識人。”我笑道。
“也承蒙您枕邊那位傳授。”她道。
你是說寧姜麼?她不是我的枕邊人,你誤會了。雖然事實如此,我卻還是聯想到了寧姜的容貌身材,跟蘇西比起來只能算是中等姿色……咳咳,我發現這孩子果然很有天賦,能夠在不經意間左右人的思想,給人強大的心理暗示。
在心理學誕生之前兩千年能有這樣的能力,的確是天賦。
我沒有再跟她多說什麼,換了衣服再次躲入桶中,被人搬上了馬車。
馬車在城裡繞了幾圈,確定沒有跟蹤者方纔在一處女閭的後門將我放下。我垂頭疾步,竄入了另外一家女閭,喝了一會兒酒便可以大搖大擺回家了。
這只是我的計劃。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怎麼都沒想到居然在這家女閭碰到了熟人——李兌。
李兌看到我的時候也有點尷尬,兩個朝堂高官在風月場所相見的概率有多大?微乎其微。這個時代的女閭絕大部分都是單純發泄的所在,客戶羣定位都在中低端,只有家裡養不起歌舞伎和侍妾的人才會來這裡跟朋友聚聚,喝點花酒尋個樂子。有美閭之所以能做起來,就是因爲它走了高端路線,提供隱秘空間,滿足男人家花不如野花香的獵奇心理。
在我看來,就算李兌要出去找樂子,也該去東門歡的有美閭,爲什麼來這家呢?剛纔進來太急,我連招牌都沒看,這家叫什麼名字來着?
“李子,好久不見啊。”我見李兌走了過來,先起身行禮。
李兌回了個全禮,道:“狐子原來偏好此處啊。”
“第一次來。”我苦笑。
“某家也不常來,只是聽聞這裡新近來了個燕女,擊築之技冠絕諸國,特來聽聽。”李兌微笑言道,雖然是樸素的常服,依舊流露出濃郁的世家子的氣息。
“某倒不曾聽說。”我道。
李兌自然而然邀請我上樓,在一羣賓客中找了個位子坐下。二樓的這間大堂比之一樓略小一些,大約是多了兩道夾牆,做出了個小舞臺的緣故。裝飾精美,貌似不是尋常女閭。
不一時,有雜役上前加了幾盞燈,賓客們開始騷動起來。一個身穿薄紗單衣,內裡白色深衣的燕國女子緩緩走了出來。在燈火的照耀下,她面色桃紅,嘴脣中間一點濃厚的硃砂,眉黛畫得粗細長短恰恰合適。
樂女一手握着築柄,另一手持着漆尺。她在臺中央緩緩坐下,左手按線,右手漆尺趕緊利落地凌空下擊,發出高亢激昂的樂聲。築原本是楚國的樂器,不過楚人喜歡柔和清美的音樂,故而在楚地反倒不很盛行。傳到中原之後,燕趙秦三國的民風偏向彪悍,最喜歡這種音樂,久而久之竟成了北國的標識。
我喜歡激昂,但不喜歡悲愴。此女所擊的築樂激昂不足,悲愴有餘。如果不是因爲李兌也在這裡,我早就走了。之所以要等李兌,是因爲我不相信李兌會便服來這裡聽築。再紅的明星,在貴族眼中也不過和奴婢一樣,只需要派個家奴過去關照一聲就會登門獻藝,有什麼必要來女閭聽麼?
凡事反常即是妖,李兌這種反常,必然蘊藏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