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奢待人和氣,對待軍中部下就像是對待朋友一般。誠如他老婆說的,軍中部下對趙奢沒有一點畏懼。相比較動輒體罰、鞭笞、斬首的老式將領,趙奢當然算是大好人,但是我肯定不會忘記趙奢當日斬殺九名職事者的決斷,也不會忘記他用統兵一般的高效嚴苛讓趙國停滯已久的稅務體系運轉起來。
對於這個世上許多人來說,生活環境還沒有發生一絲一毫的變化,兩年時間就已經過去了。對於珍惜時間,一心有個堅定目標的人來說,兩年足夠做很多事了。趙奢就是後者。他不是什麼事都要管的那種領導,但是在上谷境內我們的車隊只需要打出他的旗號,沒有人會攔截——所有關鍵崗位上都是他的人。
反倒是進入趙國境內有些尷尬,我這個剛被任命的上卿顯然不被地方官員放在眼裡。尤其代郡守是小司馬趙俊,這老傢伙倒是跟我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到這麼些年在這塊苦寒之地竟然沒死。
他是趙國宗室,趙成的鐵桿,當年趙成任大司馬的時候他就是副手。現在執掌代郡,算是投資回報。不過他年紀已經一大把了,頭顱裡只有一團漿糊,無論是精力還是智力都不足以讓他掌握這邊軍功貴族、土生貴族、部落貴族滿布的土地。
因爲他不像安陽君那樣想插手管理,所以反倒和這些貴族相安無事。當然,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會導致未來這片土地的不可控性,最終脫離趙國的掌握,甚至翻手打滅趙國。
他們總算也不敢對我有什麼歹心。倒不是趙王給的上卿身份,而是我所過之處都有百姓出城相迎。共濟會在這點上做得很好,廣泛進行輿論宣傳。雖然我執掌司寇署的時間並不長,而且主要是在準備沙丘之亂的事,但並不妨礙民間傳說的推廣。這些北地百姓可以說沒有一個從我這裡受過實際恩惠,但是他們都樸素地相信只要我回來,生活就會改善。
不過讓我尷尬的是,許多歷史上趙國名臣做過的惠民好事也都安到了我頭上,這肯定會讓後世歷史學家在史料分析上產生許多麻煩——還好我不是學歷史的。
馮實帶着周昌在靈壽等我。周昌見到我的時候,明顯有些慌亂。墨燎的臉型和狐嬰的真容相差不大,除了髮型不一樣之外幾乎沒有十分強烈的特徵。他一定很難想象,爲什麼傳說中的法家狐嬰和墨家鉅子會是同一個人。
“這次共濟會在這邊的工作,做得很好。”我對周昌道。
周昌心中的振盪一定很大,聲音都有些發顫。他完全不知道該叫我什麼,嘴巴張了張,還是閉上了。
“你可以繼續叫我鉅子,直到你成爲鉅子的那天。”我笑了笑,“意外吧?”
“很意外,夫子。”周昌誠懇道,“弟子一直不知道爲什麼我們墨家總和狐嬰牽扯在一起,原來夫子就是狐嬰本尊。”
“這件事不要傳出去。”我道,“他們會以爲我是在利用墨學,將墨學視作工具。如此一來,他們對墨義的信仰就會動搖乃至崩潰。”
“諾。”周昌應道,聲音中有些苦澀,“夫子就不擔心昌的信仰動搖麼?”
“你沒有資格動搖。”我冷靜道,“從你在傳舍反對我稱鉅子開始,我就把你視作下一任鉅子的理想人選。這些日子以來,我讓你做了許多事,折磨你的身心,點破你的迷障。如果你還會因此動搖,那我會很傷心。”
我如果很傷心,有些人就會沒命。
“請夫子放心!”周昌振奮起來,“當日墨學是何等淒涼殘敗,昌永生難忘。無論夫子以何等面目出現,都改變不了夫子振興墨學的功德!”
“你這樣想也行。”我道,“如果我只是鉅子,那麼墨學就只能止步於此。如果我以狐嬰的身份成爲國家重臣,乃至天下名臣,那麼墨學的前景就越發不可限量!”
“弟子明白!”周昌應道。
“之前都是馮實居中聯絡,日後你可以直接來找我。”我對周昌道。
“謝夫子!”
“我這次沿路走來,從代縣到靈壽,明顯感覺到共濟會越往北越無力,這點你要讓子淇注意,不能只把目光投放在邯鄲。趙國是我們的根本之地,非但要在城中展開,還要深入鄉野。”我道。
“諾。”
我點了點頭,讓周昌先下去。從靈壽一路往南就輕鬆了。一路都是官道,路面情況好,治安也不錯。沿途都有城池鄉寨村落,傳舍銜接頻繁。從燕國那種上百里無人的地方走到這裡,真心感覺回到了文明世界。
我從燕國回來的消息已經傳報給了趙何,並且通報了預計到達的時間。因爲繞道去了趟代縣爲趙奢開路,所以耽誤了點時間。其實我還想去武靈陵給趙雍掃個墓,都快路過的時候,我又不想去了。
說不定只是個空墳,去了也沒什麼意思。
索性還是直接回邯鄲吧,看看未來會怎麼樣。
車隊浩浩湯湯,很快就到了信都。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個不是陪都的陪都,感覺有些失望。本以爲凡是能到“都”這個規格的城市一定都不錯,但是信都只有冷冷清清的街道和半死不活的商業氣氛。唯一的好處就是在這裡置辦房產比較便宜,暫時先讓趙奢的家眷門客住下。萬一邯鄲情況有變,他們也可以及時反應。
就在我要離開信都的時候,邯鄲那邊終於坐不住了。賈政、仇允聯絡了當年的士師、理士,乃至佐府令史,紛紛來到前來迎接。可見他們在李兌掌權之後過的日子多麼艱難,連起碼的觀望都省了,直接表示效忠。
看他們一個個深情款款的模樣,我也有懷疑自己當年的確能夠收服人心。隨着交流的細緻,我才知道他們這兩年裡非但被外行領導十分不服氣,就連工資都沒漲過一次!想當年我可是有機會就改善大家福利的,更別說悉心教導,爲他們答疑解惑。
賈政和仇允做了多年的理士,都是我親手提拔到士師崗位上的,一直被視作我的嫡系。尤其是仇允,當年就是他在信都主持巡迴庭,幫我解決麻煩。如今相見,自然格外激動。
“賈政,”我道,“泮宮的未來將是天下學術之宗,你在法學教授任上,要打下堅實基礎,重法理而非重刑條。”
“諾!”賈政恭敬道,轉而一愣,“夫子也知道了?”
這就是我的安排。不過我也沒必要點透,微微一笑,算是把這個揭過了。我順着他的話茬道:“你既然還認我爲夫子,那麼就要恪守我道本意。誠如我所謂,法乃公器。公器若是不能爲天下之公,只爲一姓酌量,那也就成了私器。一旦淪爲私器,便容不下這天下生民,勢必會被打破。春秋亡國者不可勝數,皆私器凌公之典例。”
“敬諾!學生定須臾不敢忘。”賈政道。
我轉向仇允:“仇大夫,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能見到大司寇回國秉政,允死而無憾了。”仇允年紀已經大了,這兩年的幽居生活讓他的心理壓力日益增強,花發叢生,老了許多。
我開門見山道:“李兌繼任司寇以來,趙國法治停滯不前,日後還要有勞仇大夫。”
“三生之幸甚,焉敢不從!”仇允連忙拜道。
“夫子,”賈政突然道,“夫子爲何以儺面掩面呢?”
我摸了摸臉上的皮面具,道:“當日爲猛獸所傷,面目可憎,怕驚嚇了故人。”
尹伯驍一直是個中年男人,因爲化妝之後也不容易展現出表情,所以一直給人陰沉的感覺。墨燎卻只是局部的小修飾,跟狐嬰的容貌相差不大,別說曾經這麼熟悉的故人,就是見過幾面的人都不會認錯。爲了一勞永逸,我讓魎姒給我在模擬出了野獸抓傷啃噬的傷痕,然後戴上面具。即便被迫取了面具,也不會有人想看那張恐怖的臉第二眼。
我對着銅鑑看了第二眼就有點想吐了。
這些疤痕都是用樹膠魚膠等天然原料做成皮膜,然後畫好了貼在臉上的。魎姒不在的時候我自己也能弄,爲了避免貼錯位置,魎姒還畫了一張圖給我。唯一不太好的就是每次用這種面膜,必須要塗抹樹膠,雖然沒有魚膠那種刺鼻的味道,但是有時候會貼上去了撕不下來,有時候能扯下來卻又很疼。
而且毀皮膚,顯然不適用於女性。
唉,天下間哪裡會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我摘下狐面儺,兩人果然只看了一眼便垂下頭默然不語。
我沒說什麼,將面具重新戴上,道:“未來可能有舒氏出任大司寇,仇允,我有心薦你爲小司寇,何如?”
“謝大司寇!”
仇允還是沒改過口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如今我回來了,該我的肉餅誰都別想搶!吃了我的也要給我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