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莪殿裡所有婚慶的飾物,已經全部摘去,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人提璟,也沒有人提小夭失蹤的事。小夭的生活變得和以前一樣,不管是黃帝,還是顓頊,都表現得沒有什麼不一樣,可小夭知道不一樣了——當她眺望天際時,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會再看到一隻白鶴馱着璟翩翩而來。
小月頂上的侍衛更多了,顓頊肯定和左耳說了什麼,不管小夭去哪裡,左耳都會跟着。他安靜到像是不存在,剛開始,小夭常常以爲他離開了,可等她揚聲叫:“左耳!”也許頭頂的樹蔭裡會探出一個腦袋,也許路邊的荒草中會傳出應答聲,也許身側的廊柱陰影中會冒出一截衣袖,左耳就像山林裡的野獸一般,總有辦法把自己隱匿在周圍的環境中。
小夭問起塗山氏的事,顓頊說:“有些混亂。塗山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可那些長老也知道塗山瑱並不是璟的孩子,都在各懷私心地耍花招。在各大氏族眼裡,塗山氏是塊大肥肉,所有人都想吃一口,巴不得塗山氏越亂越好,都拼了命地在亂上加亂。”
在和璟有關的事情上,顓頊從不主動提起,但小夭提起時,他也從不迴避。他的態度大概就像醫師對待病人的傷口,既不去刺激,也不會藏着捂着,必要時,甚至明知道小夭會痛,他也會像割去腐肉一般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比如,他明知小夭很忌諱人家在她面前說璟死了,可顓頊該講時,從不刻意避諱。
小夭問顓頊:“你方便插手塗山氏的事情嗎?”明朝那些事兒小說
“當然不方便!但那些氏族就方便了嗎?大家不都在暗地裡插手摻合嗎?”
小夭說:“只要我還活着一日,我不想看到塗山氏垮掉。”
顓頊問:“你想怎麼做?”
小夭說:“塗山瑱雖不是璟的孩子,卻也是血脈純正的塗山氏,我想塗山太夫人不會反對讓他繼任族長。”
顓頊問:“他的父母害死了璟,你不恨他嗎?”
小夭被顓頊的話刺得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如果篌還活着,我會千刀萬剮了他,可塗山瑱只是個孩子,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和我都是從小沒有父母的人,知道孤兒的艱難,他又是那樣不光彩的出身,活着對他而言很不容易。如果他不能被確立爲未來的族長,只怕有人會動手除掉他,畢竟他纔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我可不想璟哪一天回來了,再見不到他。”
顓頊被小夭的話刺得沉默了一陣,微笑道:“那好,讓塗山瑱做塗山族長。”
小夭說:“謝謝。”
顓頊在小夭的額頭上敲了一記:“你和我客氣?是不是想討打?”
小夭揉着額頭說:“別仗着你現在有靈力就欺負人,我不是沒有辦法收拾你。”
“那你來啊!”顓頊十分囂張。小夭頹然,她最近根本提不起精神折騰那些迷藥、毒藥。
顓頊揉了揉小夭的頭:“你整日這麼待在小月頂上,會待出毛病的。”上一次因爲璟而痛苦時,小夭還知道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分散心神,可這一次她好像什麼都無所謂。
“你派了那麼多侍衛跟着我,難道我要帶着一羣侍衛滿大街跑嗎?再說了,神農山附近哪裡我沒去過呢?”小夭苦笑,“這就是活得太長的弊端,活到後來,什麼都是見過的。”
顓頊說:“不如這樣,你去軹邑開個醫館,省地整天胡思亂想。”
“你放心讓我跑來跑去?我可不想醫館不是因爲我的醫術出名,而是因爲醫館裡有一堆侍衛而出名。”
“我不放心讓你跑來跑去,可我更不放心你這樣子下去,侍衛的事我會想辦法,不用你操心。小夭,反正你閒着,不如用自己的醫術去幫別人解除痛苦。當年是誰慷慨激昂地說什麼用醫者之心在學習醫術?”
小夭想起,璟曾和她商量,在青丘城開個醫館。小夭微微笑越來,對顓頊說:“好啊,我去軹邑城開個醫館。”正好可以查查究竟誰要殺她,這樣整天待在小月頂上,被保護得嚴嚴實實,別人完全接觸不到她,她也沒有辦法接觸別人。
小夭用自己的私房錢在軹邑城開了個醫館。
爲了出入方便,她穿了男裝,打扮成個男子。醫館裡除了苗莆和左耳,只有兩個小夭僱用的少年。小夭特意試探過他們,真的就是普通人,絕不會是顓頊派來的高手冒充。
醫館的生意不同於別的生意,顧客很認醫師,因爲小夭沒有名氣,生意很不好,小夭也不着急,教兩個少年辨認藥草,還開始教左耳和苗莆認字。
苗莆跟在她身邊多年,已經七零八落地認識了一些字,有時候小夭忙着收拾藥草,就讓苗莆去教左耳識字,總能聽見苗莆嘰嘰呱呱訓斥左耳的聲音。苗莆很清楚,看上去蒼白瘦弱的左耳有多麼厲害,每次小夭讓她照顧左耳,她總喜歡翻着白眼說:“誰敢欺負他啊?”卻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欺負左耳。
因爲小夭的醫術是真好,但凡偶然來過一次的人,就知道這個每日都笑眯脒的少年真的堪稱藥到病除。她的診金不便宜,可用的藥材都很常見,很少會用到那些貴重的藥材,畢竟診金是一次性,抓藥的費用纔是大頭,折算下來,並不算貴。漸漸地,附近的人有個頭疼腦熱都會來找小夭,小夭的醫館開始有了進賬。
小夭對左耳和苗莆說:“我終於能養得起你們了。”
苗莆完全無法理解小夭爲什麼那麼執着於自己賺的錢,左耳卻放心地笑了笑,不再擔憂自己會餓肚子,在左耳眼裡,只有小夭的錢纔可靠,別人的都不可靠。
除了擔憂餓肚子的事,左耳更大的擔憂是小夭的安全,在他眼裡,顓頊派的侍衛不算是自己的,都不可靠。左耳問小夭:“爲什麼你不追查誰想殺你?”
小夭說:“已經在追查了啊!”
左耳困惑地看着小夭,小夭笑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左耳整日和麪部表情格外豐富的苗莆在一起,現在左耳的表情也多了一點,開始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小夭說:“那人想殺我,如果不是爲了利益,就是很憎惡我。如果有一個人很憎惡你,恨不得你立即消失,結果你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整天在他跟前晃來晃去,日子還過得滋潤得不得了,你說那個人會怎麼辦?”
左耳很痛快地說:“我會殺了他。”
小夭無語地拍拍左耳的肩膀,安慰自己,沒有關係,繼續努力,遲早左耳會改掉這個口頭禪。
苗莆不屑地說道:“那個人害小姐沒有害成功,看到小姐回來了,肯定會寢食不安,密切注意小姐。小姐的日子過得越滋潤,他越難受,恐懼加上憎恨,說不定他就會再次想辦法害小姐。只要他行動,.我們就能知道他是誰了。”苗莆擡起下巴,高傲地看着左耳,“這就是陛下說的以靜制動,你這樣的蠻人,是不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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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耳像以往一樣,沉默不語,面無表情。但小夭相信,左耳明白,在看過他出手後,苗莆還敢在他面前這麼囂張,苗莆也從來沒不把他看成怪物。小夭微微咳嗽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對苗莆說:“這事我還不想告訴陛下。”
苗莆沉默了一瞬,堅定地說:“奴婢明白。”上一次小夭和陛下爭論她的生死時,她就明白了,舊主和新主之間她只能忠於一個。
小夭拍了下手,笑道:“好了,我要去幹活了,咱們就等着看那個人能熬多久。”
一日下午,小夭診治病人時,豐隆走了進來。小夭對他笑了一笑,繼續和病人說話。苗莆迎上前,招呼豐隆坐下。左耳看似木然,卻是將身體調整到了能瞬間發動進攻的姿勢。
待豐隆喝完一碗茶,小夭纔看完病人。病人離開時,邊走邊抱怨診金有點貴,小夭一副生意人的態度,賠笑聽着,不反駁,也絕不降價。
豐隆道:“這些看病的人如果知道爲他們看病的醫師,是修撰《黃帝外經》和《黃帝內經》的大醫師,肯定不會嫌診金高。”自從醫書修成,全天下醫師都交口稱讚,雖然大部人壓根兒不知道這套醫書講的是什麼,卻都知道是比《神農本草經》更好、更全面的醫書,能救很多人的性命,修纂醫書的大醫師被傳得醫術高超無比,一副藥方價值千金,還很少人能請到。
小夭說:“他的病不是疑難雜症,一般的醫師就能看好,我的診金的確有點高。他嫌貴,下次別找我就好了。”
豐隆好奇地問:“如果不是做善事,何必隱姓埋名開醫館?如果是做善事,又何必把珍金定得偏高?”
小夭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醫術那麼好,如果診金便宜了,誰都來找我看病,我能受得了麼?再說了,我是不用靠着醫術去養家餬口,可別的醫師需要,我不能爲了自己做善事,斷了別的醫師的生路。還是該怎麼來就怎麼來,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大家都有錢賺,大家都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
豐隆笑起來,小夭的想法永遠和別人不同,他永遠抓不住她的思路,也許真正能理解小夭的人只有璟,可是……豐隆的笑苦澀了起來,他說:“塗山氏的長老同意了讓塗山瑱繼任族長,九位長老會一起教導、輔助他,在他能獨立掌事前,塗山氏的事務會由所有長老商議決定。我想,有陛下的暗中幫助,塗山氏可以熬到塗山瑱長大。”
這些事顓頊已經告訴她了,小夭可不相信豐隆突然出現是爲了告訴她這些事,她默默地看着豐隆。
豐隆說:“今日,我和曋氏、姜氏的一些老朋友相聚,以前他們就對我唯唯諾諾,現在更是我說什麼,他們就順着我說什麼,我覺得特沒意思,找了個藉口就中途離席了。我只是隨便轉轉,並沒打算進來,也不知道爲什麼竟然就拐了進來。璟的事,我很難過。”
小夭垂下了眼眸。
豐隆說:“小時候總是盼着長大,覺得長大後可以自由自在、幹很多事,現在卻總會想起小時候。那時候,璟和篌好得讓我嫉妒,我和篌都好動,卻玩不到一起。每次我被師傅責罵後,都會鑽到璟房間裡,對他憤憤不平地談我的宏偉抱負。還有昶那個狗頭軍師,老是和我針鋒相對,每次也去玩,只要璟不在,我們總會打架……我們一羣臭小子打着鬧着,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昶如今和我說話,總是笑容親切、有禮有節,就好像我是他的主顧,篌死了,璟也不在了。突然之間,我發現竟然再找不到一個一塊兒胡吃海喝、胡說八道的朋友了。”豐隆苦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和你說這些,大概因爲我以前總是一有煩惱就會去找璟,和他胡說八道。今日竟然對着你也胡說了,你別嫌煩。”
小夭溫和地說:“只是借出一副耳朵,不會嫌煩。”
豐隆站起身,說道:“我走了。你……你不要太難過,日子還很長,璟肯定希望你過得好。”豐隆覺得很荒謬,小夭曾是他的新娘,她扔下他逃婚後,他以爲自己絕不會原諒她,恨不得她一生悽慘孤苦。可沒想到,現如今真看到她如此,他竟然也不好受。
小夭送着豐隆到了門口,不經意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開了一家醫館?”
“王后隨口提了一句。”其實馨悅不是隨口提了一句,而是厭惡地提了很多句。這也是豐隆不明白的地方,自從小夭逃婚後,馨悅就對小夭十分憎惡,張口閉口妖女,到現在他都已經完全不介意了,馨悅卻只要提到小夭,總是厭憎無比,有一次竟然說小夭像她母親一樣是淫娃蕩婦,咒罵小夭遲早會像她母親一樣不得好死。豐隆厲聲訓斥了馨悅兩句,馨悅卻甩袖離去。豐隆無可奈何,馨悅現在是王后,他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管束她。兩人雖然是雙胞兄妹,可一個是赤水氏,一個是神農氏,一個在赤水長大,一個在軒轅城長大,他和馨悅從沒有像篌和璟那樣親密過。所幸,馨悅表面上依舊舉止得體,並未流露出對小夭的憎惡。
小夭回到醫館,靜靜地坐着,問自己,是馨悅嗎?爲什麼呢?豐隆剛纔說,不明白爲什麼舊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縱然見面也言不及義、客套敷衍,小夭也不明白爲什麼,當年她和馨悅曾同榻而眠,曾一起爲哥哥們打掩護,曾一同爲顓頊擔憂……爲什麼到了今日,非要置她於死地?
左耳問:“苗莆說他是赤水豐隆,是他嗎?”
小夭說:“如果不是他太會演戲,我想……應該不是他。”
“是神農馨悅?我去殺了她。”
“站住!”小夭拉住左耳,嚴厲地說:“沒有我的吩咐,你什麼都不能做,明白嗎?要不然,我就不要你做侍衛了!”
左耳木然冷漠的臉上,好似閃過委屈不解,悶悶地說:“明白了。”
小夭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想起相柳受委屈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心軟,放柔了聲音:“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你不要老是惦記着殺人,侍衛和殺手不同。”
左耳倔強地說:“殺了她,保護你。”
小夭頭疼,揚聲叫:“苗莆,你給左耳好好講解一下殺手和侍衛的區別。”
苗莆笑嘻嘻地跑到左耳面前,開始了她的嘰嘰喳喳。
在顓頊迎娶馨悅之前,小夭就離開了紫金頂。從那之後,小夭再未去過紫金頂。
小夭再次站在紫金宮前,宮人都不認識她。小夭拿出了黃帝的令牌,在宮人震驚的眼神中,苗莆對宮人說:“是小月頂章莪宮的西陵小姐。”
宮人都聽說過這位身世奇怪,命運多舛的西陵小姐,更聽聞過黃帝和黑帝陛下都十分寵愛她。如今看到如同黃帝親臨的令牌,確定傳聞無誤,他們打開了宮門,恭敬地請小夭進去.
小夭離開時,紫金宮還有幾分荒涼。現如今已是煥然一新,一廊一柱都紋彩鮮明,一草一木都精心打理過。來往宮人絡繹不絕,卻井然有序、鴉雀無聲,讓行在其中的人感受到了一種沉默的威壓,不知不覺就放輕了腳步,屏住了呼吸,收斂廠眼神,唯恐一個不小心冒犯了天顏。
小夭微微而笑,原來這就地馨悅想要的一切。
今日是三月三,中原的上巳節。白日人們會去河濱沐浴,祭祀祈福,晚上則會相約於春光爛漫處,插柳賞花。上巳節對中原人非常重要,相當於高辛的五月五,放燈節。
顓頊對各族一視同仁,既保留了軒轅的重大節日,也保留了中原和高辛的重大節日,每一個節日,顓頊都要求官員要依照各族的風俗去慶祝,至於百姓們過與不過,則聽憑自願。
紫金宮內的妃嬪來自大荒各族,每個節日都會慶祝,可王后是中原人,上巳節這一天宮裡會格外熱鬧。顓頊爲了晚上的宴會,下午早早去看過黃帝和小夭,就回了紫金頂。
在宮人的引領下,小夭走進了百花園。
園內,清流掩映,林木蔥蘢,芳革萋萋,百花綻放,有小徑四通八達,與錯落有致的亭閣、拱橋相連,步步皆是美景。溪水畔、亭榭間,零零落落地坐着不少妃嬪,還有數位女子坐於花蔭下,居中放着一張高尺許的龍鳳坐榻,顓頊和馨悅坐在上面,只不過顓頊歪靠着,很是隨意,馨悅卻端坐着,很是恭謹。衆人正在聽幾個宮娥演奏曲子,絲竹管絃,彩袖翩飛,看上去,一派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待曲子奏完,掌聲響起,一個小夭不認識的妃嬪道:“好雖好,但比起王后可就差遠了。”
姜嬪笑道:“聽聞陛下和王后是在赤水湖上初相遇,那夜正好起了大霧,陛下聽到王后的琴曲,吹簫相合,人未見面,卻已琴簫合奏了一曲。不如陛下和王后今夜再琴簫合奏一曲吧!當年合奏時,還未相識,如今合奏時,卻已是夫妻,可真是姻緣天註定。”
有嬪妃跟着起鬨,央求顓頊和馨悅答應;有妃嬪只是面帶微笑,冷眼看着;還有兩三個不屑地撇撇嘴。小夭讓苗莆拉住宮人,先不要去奏報,她站在花蔭下,悄悄旁觀了起來。
馨悅眉梢眼角似嗔還喜,三分惱,三分羞,四分喜,顯然已是願意撫琴,顓頊卻一直微笑着不說話。起鬨的妃嬪摸不準顓項的心思,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冷眼旁觀的妃嬪心中暗笑,脣畔的笑意漸漸深了起來。
馨悅視線輕掃一圈,臉朝着顓頊,羞澀地嚷道:“陛下,快讓她們別鬧了,竟然一個兩個拿我當琴女取笑!”
顓頊含笑說:“今日過節,既然她們要你做琴女,你就做一回,我陪你一起,看誰敢取笑你?”
妃嬪們的神情變幻甚是精彩,馨悅眉目間都是笑意,機靈的宮娥已經將琴擺好,把簫奉到顓頊面前。
馨悅輕移蓮步,坐到琴前,顓頊拿過簫,走到了溪水邊。馨悅先撥動了琴絃,奏的是當日她和顓頊在赤水湖上相遇時合奏的曲子,顓頊吹簫相和。四周寂靜無聲,只聞琴簫合鳴。一個瀟灑飛揚,一個溫柔纏綿;一個大開大合,一個小心謹慎;一個隨意縱橫,一個步步追隨,倒也很和諧。
小夭卻想起了赤水湖上那自傲自矜、隨性飛揚的琴聲,敢和簫聲比鬥較勁,敢急急催逼,也敢怒而裂弦。馨悅竟然放棄了那樣的琴音,選擇了這樣的琴音,小夭不禁嘆息了一聲。嘆息聲不大,可黑帝和王后在合奏曲子,人人都屏息靜氣,唯恐聽得不夠專心,唯恐顯得不夠恭敬。在寂靜肅穆中,小夭的嘆息聲顯得很不專心,很不恭敬。顓頊和馨悅都微微蹙眉,眼含不悅,視線掃向了花蔭下。
小夭也知道自己失禮了,心裡感嘆自己果然是沒有教養,上不得大場面。她上前幾步,面朝顓頊和馨悅彎身行禮,本是表示請罪的恭敬動作,可擡起頭時,小夭想到只有顓頊和馨悅能看到她的臉,心念一轉,卻是對顓頊和馨悅做了個鬼臉,無一絲恭敬,更無一絲請罪的意思。馨悅的手一抖,琴絃斷了,琴聲驟止。恰好顓頊看到小夭,驚愕下也忘記了吹簫,倒好像兩人同時停止,誰都沒顯得突兀。
顓頊定了定神,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夭低下頭,很是恭敬地說:“外祖父種的櫻桃提前成熟了,知道陛下和衆位娘娘在過節,特命我送一些過來。”
苗莆上前,把一籃子櫻桃奉上,內侍接了過去,躬身聽命,顓頊說:“是祖父的心意,都嚐嚐吧!”
內侍忙給每位娘娘都分了一小碟櫻桃。
黃帝自從避居小月頂,從未來過紫金頂,也從未召見過任何一個他的孫媳婦,只有王后偶爾能去拜見。衆位妃嬪得了這份意外的賞賜,都十分驚喜,一個個妙語連珠,又要讚美好吃,又要感謝黃帝,還要感謝送了櫻桃來的小夭。當然,最最要緊的是做這一切時都是爲了讓顓頊留意到自己。一時間,滿園內鶯鶯嚦嚦,燕燕喁喁,真是櫻脣軟、粉面嬌、目如水、腰似柳,一派婉轉旖旎。
小夭微眯着眼,笑看着各位沒人。顓頊臉上掛着和煦的微笑,心理卻不自在起來,就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被小夭正好逮住了。他看了眼身邊的內侍,內侍說道:“時辰不早了,各位娘娘也該歇息了。”
所有妃嬪都沒有意外,黑帝看似隨和,實際很清冷,對宴飲歡聚並無興趣。每次宴會,要麼來的早,提前離開,要麼來的晚,讓宴席早點散,從沒有耐性從頭玩到尾。
衆位嬪妃行李告退,顓頊把剛纔用過的簫遞給了馨悅,微笑着說:“麻煩王后收好。”所有妃嬪深深盯了馨悅一眼,低下了眼眸,將各種不應該流露的情緒都藏了起來。
馨悅笑意盈盈,雙手結果了簫,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苦澀難言,她幾乎想大叫:難道你們瞎了嗎?都看不見嗎?他根本不是寵愛我!他只是利用我,讓你們忽略了,小夭一來,他就解散了宴會,讓你們日後一想起這場宴會,忘記了其他,只會想起他和我在宴上琴簫合奏,還宴後贈簫。你們這幫瞎子!他保護的是被他一直藏起來的人啊!你們要嫉妒,要仇恨,也該衝着她!可馨悅什麼都不敢說,她只能屈身行禮,謝過陛下後,禮儀完美地退下。
馨悅明知道不該再去看,卻又無法剋制,她刻意落在所有人後面,兜了個圈子,藉口尋找掉落的香袋,往回走去。待走近花蔭畔,馨悅不敢再靠近,聽不到顓頊和小夭說什麼,只能看到,溪水邊,兩人並肩而行。
馨悅仔細她回憶過往,自從她嫁到紫金頂,竟然從沒有和顓頊並肩而行過。不管任何時候’她都會微微落後顓頊一步,她想不起來究竟是顓頊的威嚴,還是她的不敢僭越,讓她如此做,反正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習慣。連王后都不敢真和顓頊並肩而,其他妃嬪更不敢。大概正因爲整個紫金頂上都沒有女人真能站在顓項身旁,馨悅從沒覺得自己“微微落後的一步”有什麼問題。可今夜,她突然發現,原來,顓頊是可以與人並肩而行的。
顓頊走得沉穩從容,小夭卻時而走在草地上,時而在石塊一蹦一跳,但不管小夭是快還是慢,顓頊總是隨在她身旁。小夭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腳一滑,身子搖搖晃晃,就要跌進溪水裡,顓頊忙伸手拽住她。人是沒跌進溪裡,一隻腳卻踩在了溪水裡,裙裾都溼了。顓頊自然而然地蹲下,撩起小夭的裙裾,幫小夭把溼攙的裙子擰乾。
小夭彎下腰,一手扶着顓頊的肩膀,一手脫掉了溼鞋,顓頊起身時,順手拿了過去,幫小夭拎着。小夭指着溪水.不知道在說什麼,顓頊搖頭表示不同意。他的坐騎飛來,顓頊拽着小夭躍到了坐騎上,向着小月頂的方向飛去。
藏在暗處偷窺的馨悅想要離開,可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她勉強行了兩步,腳下一個踉蹌,狼狽地跪在了地上。馨悅覺得這一刻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突然得知她並不是風光無限的尊貴小姐,而只是一個質子,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掉,她又冷又怕,看似擁有一切,其實一個不小心,自己擁有的一切剎那都會消失。
曾經,她以爲顓頊風流多情,擔心自己不得不一輩子忍受他常把新人換舊人,可真嫁到紫金頂後,才發現顓頊對女人其實很冷淡,一心全在國事上,待她並不溫存,可待別的女人也不溫存。只要她不觸犯他,他一直很給她面子,一直在所有妃嬪面前給予她王后的尊重。她以爲顓頊就是這樣的無情,反倒放下心來,可是當她心裡藏了那個猜測後,一日比一日害怕,她害怕顓頊既不是多情,也不是無情,他只是把所有都給了一個人。
顓頊把小夭保護得太嚴實,她觀察了幾十年也所見不多,可數十年來,顓頊風雨無阻地日日去看小夭;他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摸着傷痕時,眼內都是痛楚思念;他能心甘情願地爲小夭擰裙拎鞋……
紫金頂上的女人鬥來鬥去,但她們不知道顓項陪伴時間最長的女人不是紫金頂上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小夭。她身爲王后,也最多一個月見一次顓頊,可只有小夭,日日都能見到顓頊。
當年,嫁給顓頊時,馨悅認爲自己獨一無二。她的自信並不是來自己,而是她背後的神農氏赤水氏和整個中原,可後來有了阿念。她所有的,阿念都有,甚至比她更多。阿念以整個帝國做嫁妝,嫁給了顓頊,所有人都勸她接受,甚至是哥哥去五神山向白帝提親,幫顓頊求取阿念爲王后。她不得不接受,因爲她無法抗爭。
對阿念,馨悅有怒有妒,卻無怕,阿念會永居五神山,只有王后之名,並無王后的實權,對她並無威脅。有時候,馨悅心裡會不屑地想,就阿念那樣子,即使給了她王后的實權,她哪裡會做呢?白帝也算對自己的女兒有先見之明,不讓她丟人現眼。但現在,馨悅真的害怕了。隨着天荒的統一,隨着顓頊帝位的穩固,隨着顓頊刻意地扶植中願其他氏族,神農氏對顓頊而言,重要性已經越來越淡……顓頊能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能爲小夭擰裙拎鞋,但凡小夭所要,顓項會不給嗎?到時不要說什麼寵幸,只怕連她王后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馨悅悲哀地想,甚至不用小夭主動要,就如今夜,只要小夭出現,顓頊就會讓所有妃嬪都離開,他想要給小夭的是他的全部!馨悅很清楚,自己想除掉小夭的念頭很可怕,如果被顓頊發現,後果難以想象,可如果不除掉小夭,後果會不可怕嗎?真到了那一日,會比現在更可怕!
自上巳節去過紫金頊,小夭就一直等着馨悅的反應,可馨悅竟然一直沒有反應。小夭糊塗了,難道不是馨悅?她那次去紫金頂還被顓頊狠狠訓斥了一頓,難道她白捱罵了?
四月末,顓頊去高辛巡視,離開前叮囑小夭暫時不要去醫館,等他回來再說,如果悶的話,就在神農山裡轉轉。
小夭答應他一定會小心,保證局不會離開神農山,顓頊才放心離去。
小夭接到了離戎妃的請帖,邀請她五月初五去神農山裡放燈。請帖裡夾了一張圖紙,解說花燈該如何製作,不像高辛的花燈,燈口開在上面,離戎妃註明,燈口一定要開在下方。請帖裡還特意寫明是很好玩,很特別的放燈,請小夭一定要來看看。
離戎妃在紫金頂上是中立的勢力,既不反對王后,也不支持王后,肯定不會幫馨悅做什麼,反而因爲離戎昶和璟的關係,小夭和離戎妃對彼此很友善,可並無深交,小夭搞不懂爲什麼會突然接到她的帖子。
小夭想了想,決定去看看,正好她也很多年沒有過放燈節了。
傍晚時分,小夭帶着左耳和苗莆出發了。
左耳還沒學會駕馭天馬,又被苗莆狠狠嘲笑了一番,但嘲笑歸嘲笑,苗莆教起他來卻格外認真仔細。
小夭坐在雲輦裡,看着他們倆肩並肩坐着。左耳嘗試地握住了繮繩,卻力度過大,勒得天馬不滿地嘶鳴,弄得雲輦猛地顛了幾下。苗莆一邊嘲笑,—邊握住了左耳的手,教他如何控制。隨着天馬的奔馳,苗莆的身子無意中半傾在左耳懷裡。
小夭在他們身後,清晰地看到左耳肩膀緊繃,僅剩下的那隻耳朵變得通紅。小夭不禁偷偷地笑,誰能想到出手那麼冷酷狠毒的左耳竟然會羞澀緊張?小夭心中漸漸瀰漫起了苦澀,她的璟也曾這樣笨拙木訥。當年,小夭常被他氣得以爲他不夠喜歡、不夠在意,甚至想過斬斷那絲牽念。可當一切都經歷過,回首再看,才明白那份羞澀拘謹、笨拙木訥是多麼可貴,那是最初、也是最真的心。
在左耳緊張笨拙的駕駛中,雲輦飛到了離戎妃約定的地點。
倒真是很別緻的景緻,一塊巨大的四方石塊猶如從天外飛來,落在一座小山峰的峰頂,看上去顫顫巍巍’,好似風大一點就會被吹落下去,實際卻一直沒有掉下去。此時,雲霧掩映的四方石塊上已經有不少人,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小夭的雲輦落下,另一輛雲輦也緩緩落下,小夭和馨悅一前一後從雲輦上下來,離戎妃迎了上來,三人客客氣氣地彼此見過禮。
馨悅看看四處,笑道:“這麼古怪的地方,你是怎麼發現的?”
離戎妃哈哈大笑起來:“神農山綿延千里,就算住在此山,很多地方一生都不見得會去,我閒着沒事就在山裡瞎轉悠,無意中發現的。可惜王后沒空,否則還有很多古怪有趣的地方。”
離戎妃的話看似灑脫,實際卻透着寂寥,馨悅矜持地一笑,沒有接腔,問道:“你帖子上說放燈,我可是準備了好幾個花燈,可水呢?沒有水,如何放燈?”
高辛人靠水而生,愛水敬水,放燈節就是把花燈放人河中,讓水流把美好的祈願帶走,人們相信只要花燈不沉,漂得越遠,就代表着遍佈高辛的河流湖泊越有可能聽到他們的祈願,讓願望實現。每年放燈節時,千萬盞花燈遍佈湖泊河流,猶如漫天星辰落入了人間,蔚爲奇觀,傳說這一日祈禱姻緣格外靈驗,大荒內的貴族女子都喜歡去祈禱姻緣,馨悅、離戎妃她們在未出嫁前,也曾和女伴相約去過高辛,放過花燈。
離戎妃笑說:“神農山畢竟不同於五神山,只我們一羣人到河邊放燈,一會兒燈就全跑了,沒得看也沒得玩,所以我就想了個很別緻的放燈。”
“怎麼個別致法?”
離戎妃對不遠處的侍女點了下頭,侍女躬身行禮後離去。離戎妃對馨悅和小夭指了指四周:“請看!”
她們身處山峰頂端的四方巨石上,身周是白茫茫的雲海,隨着風勢變幻,雲海翻涌不停。一羣侍女騎着鴻雁飛入雲海,點燃了手中的花燈,將花燈小心翼翼地放人云海,一盞盞花燈飄浮在雲海上,隨着雲霧的翻涌,搖曳飄搖,有幾分像是漂盪在水波上,可又截然不同,水上的花燈都浮在水面,可現在是在空中,有的花燈飄得高,有的花燈飄得低,高低錯落,燈光閃爍,更添一重瑰麗。
馨悅點頭讚道:“的確別緻!”
離戎妃笑問小夭:“你覺得如何?”
小夭說:“很好看!”
離戎妃說:“待會兒放的燈多了,會更好看。”離戎妃做了個請的姿勢,“請王后先放吧!”
侍女已牽着鴻雁恭立在一旁,馨悅道:“那我就不客氣了。”馨悅的侍女拿出了準備好的花燈,馨悅提起一盞花燈,駕馭着鴻雁飛了出去,閉着眼睛許了願後,將花燈放入雲海。
衆人看王后放了花燈,也都陸陸續續駕着鴻雁去放花燈。有幾個懶惰的,就站在巨石邊,將花燈扔進雲海,有人扔得好,花燈飄了起來,有人扔得糟糕,花燈翻了幾個跟頭,燃燒起來,惹來衆人的鬨笑。雖然沒幾個人會把傳說中的祈願當真,可觸了黴頭,畢竟心裡不舒服,靈力不高的人再不敢偷懶,老老實實地駕着鴻雁去放燈。
每個人的花燈樣子不同,顏色也不同,隨着一盞盞亮起的花燈越來越多,雲海裡的花燈高低錯落、五光十色,紅得、妊的、紫的、黃的……猶如把各種顏色的寶石撒入了雲海,璀璨耀眼,光華奪目。
離戎妃問小夭:“好看嗎?”
小夭凝望着身周閃爍的花燈:“好看!”
離戎妃說:“昶讓我告訴你,不管璟是生還是死,他的心願永遠都相同,希望你幸福,縱然這個幸福不是璟給你的,他也只會祝福。”
小夭眼眶發酸,原來這就是離戎妃盛情邀請她的原因,她是在幫昶傳話。
離戎妃望着漫天璀璨的花燈,眼中滿是苦澀:“逝者已去,生者還要繼續活着,悲天愴地並不能讓逝者回來,與其沉溺於痛苦,不如敞開胸懷,給自己一條生路。”
小夭默默不語,離戎妃微笑道:“小夭,你也許覺得我說這話很容易,勸慰的話誰不會說呢?痛苦卻只是你自己的。你的痛苦,我也曾經歷過,我很清楚什麼叫痛不欲生,但我知道自己每一次的歡笑,都會讓他欣慰,所以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笑。”
小夭驚訝地扭頭,看着離戎妃,她一直愛玩愛笑,所有人都以爲她沒心沒肺。離戎妃說:“小夭,不妨學着把逝者珍藏到心裡,不管你日後是否會接受其他人,都記得璟喜歡看的是你的歡笑,不是眼淚。讓自己幸福,並不是遺忘和背叛,逝者不會責怪,只會欣慰。”
小夭說:“我知道。”
離戎妃輕輕嘆息了一聲:“去許個心願,把花燈放了吧!”
離戎妃的侍女對小夭說:“這隻鴻雁很溫馴,只要小姐抓牢繮繩,絕不會有問題。”
“謝謝。”小夭翻身坐到了鴻雁背上,苗莆駕馭着另一隻鴻雁跟隨着小夭。
小夭將繮繩繞在手腕上,把一盞木樨花燈放進了雲海,一陣風過,隨着翻涌的雲海,花燈飄向了遠處。
連放了三盞木樨花燈,燈油用的是木樨花油,此時已能聞到濃郁的木樨花香,小夭不自禁地駕馭着鴻雁,追隨着花燈。放花燈時,小夭沒有許願。從小到大,她許的願全都被以最殘忍的方式撕碎,她已經不敢奢求,更不敢許願。小夭總覺得老天聽到她的願望,就會故意地毀滅一切。這會兒,她遙望着花燈,默默地說:璟,我在小月頂上種了木樨,等到木樨花開時,我唱歌給你聽。
馱着小夭的鴻雁突然尖鳴了幾聲,發瘋一般疾馳起來。一邊疾馳,一邊發出淒厲的嗚叫。猝不及防間,小夭差點被甩了下去,忙緊緊地抓住繮繩。
苗莆驚恐地叫:“小姐,小姐!”她試圖去追趕小夭,想攔截住發瘋的鴻雁,可那隻鴻雁的速度太快,她根本追趕不上。
鴻雁左衝右突,一會兒急速拔高、一會兒急劇俯衝,一會兒痛苦地翻滾。小夭被甩了出去,她緊緊地抓住繮繩,隨着鴻雁的飛翔翻滾,小夭就好似一片葉子,在天空中飄來蕩去。
驚叫聲此起彼伏,不停地有人大叫:“來人!快來人!”
離戎妃尖叫:“小夭,抓住,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手!”她等不及侍衛趕來,直接自己召喚坐騎,向着小夭飛去,企圖救小夭。可是鴻雁完全發了瘋,全部力量都凝聚在最後的飛翔中,速度快若閃電,又完全沒有章法,離戎妃根本追趕不及。
小夭勉力睜開眼睛,看到血從鴻雁的嘴角滴落,她明白這隻鴻雁並不是突然發瘋,而是中了劇毒。那個要殺她的人再次動手了!
這一次竟好像是真正的絕境,離戎妃選的地方遠離各個主峰,附近的山峰沒有侍衛,等待侍衛趕來,已來不及,小夭體質特異,即使被沉入大海也不會死,可從高空摔下,無論如何都會摔成粉末。
小夭的眼前浮現出顓頊蓬頭垢面的樣子,心裡默唸,不能放棄,決不能死!她咬破了舌尖,用疼痛緩解在空中翻來滾去的噁心暈沉,她必須要慶幸地思考!
小夭觀察下方的地形,不知道鴻雁飛到了哪裡,四周都是懸崖峭壁,突然,一片茂密的蒼綠映入眼簾。
小夭咬緊牙關,抓住繮繩,一寸寸地向着鴻雁背上爬去。雖然繮繩都是用最柔軟的皮革製成,可也禁不住這種勒壓,小夭的手掌劃裂。她每靠近鴻雁一寸,傷口就深一分,血汩汩流下。
鴻雁痛苦地翻滾了幾圈,小夭也被甩了幾圈。小夭怕自己會因爲發暈失去了力氣,她用力地咬着自已的脣,努力地維持着清醒。
待鴻雁不再翻滾,小夭又順着繮繩,向着鴻雁背上挪去。不長的繮繩,可是每挪動一寸,都鮮血淋漓。終於,小夭艱難地挪到了鴻雁身下,她地咬了咬牙,一手鬆開繮繩,勾住鴻雁的脖子,趁着鴻雁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隻手也迅速鬆開繮繩,雙手合力抱住了鴻雁的脖子,雙腳鉤在鴻雁身側,整個人倒掛在鴻雁身上。
鴻雁已經是強弩之末,隨時會從高空直接墜落。
左邊山上一片濃郁的蒼綠掠人眼簾,小夭顧不上多想,決定就選擇那片樹林爲降落地。騰不出手,她就像野獸一般用嘴去咬鴻雁右面的脖子,鴻雁的頭避向左面,飛翔的方向也自然地向着左面調整了。
鴻雁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伸長脖子哀哀鳴叫,小夭再不敢遲疑,猛她胳膊用力,互相一扭,鴻雁的咽喉折斷。小夭雙手緊緊接着鴻雁的脖子,雙腿鉤住鴻雁的身子,翻了個身,讓鴻雁在下,她在上,向下墜去。看到綠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要碰到綠色的一瞬,小夭盡力把自己的身子蜷縮在鴻雁柔軟的肚子上。
砰!砰!砰……震耳欲聾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傳來。
昏天黑地中,小夭覺得全身上下都痛,不知道自己究竟斷了多少根骨頭,也不知道當碰撞聲結束時,她是否還能活着感受到身體的痛苦,她只能努力得蜷縮着身子,將傷害減輕到最低。
在砰砰的碰撞聲中,小夭痛得昏厥了過去。
一會兒後,小夭被瀰漫的血腥氣給薰醒了,她掙扎着從一堆血肉中爬了出來,從頭到腳都是血,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血,還是鴻雁的血。
不管那人是不是馨悅,敢在種農山下手。必定還有後手,小夭不敢停留,撿起了一根被砸斷的樹枝當作柺杖,努力掙扎着遠離此處。幸虧她曾獨自在山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對山野的判斷是本能,她向着有水源的地方行去。
多年的習慣,不管什麼時候,小夭都會帶上一些救命的藥,可這一次被甩來甩去,又從高空摔進了樹林,所有藥都丟失了,只能看看待會兒能不能碰到對症的草藥。
越靠近水源,植被越密,小夭發現了兩三種療傷的草藥。待找到水源,她癱軟在地上,喘息了一會兒,咬牙坐起,走進了河水中。正一邊清洗身上的血腥,一邊檢查身體時,聽到身後的山林間有飛鳥驚起,小夭展開手,銀色的弓箭出現在手中。
從半空中摔下時,她都痛得昏厥了過去,相柳肯定能感受到,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後悔和她種了這倒黴的連命蠱。小夭苦笑着,輕輕摸了下弓:“這次要全靠你了!”
拉弓時,小夭一直雙手直哆嗦,可當弓弦拉滿時,多年的刻苦訓練終於體現出價值了,她的雙手驟然變得平穩,趁着那一瞬的穩,小夭放開了弓弦,銀色的箭嗖一下飛出。
一聲慘呼傳來,有人罵罵咧咧地說:“還好,沒射到要害。”
她的箭都淬有劇毒,小夭可不擔心這個,她擔心的是,她只有三次機會,已經用掉一次。
幾個蒙面人走出了山林,一共六個人。
他們看到衣衫襤褸,重傷到坐直都困難的小夭時,明顯輕鬆了幾分。估計都知道小夭靈力低微,看到她哆哆嗦嗦地挽弓,竟然鬨笑了起來。
銀色的箭射出,從低住高,擦破了一個人的大腿,歪歪扭扭射中了另一個人的胳膊。沒等他們看清,又一支箭飛出,依舊箭勢怪異,從兩人的耳畔擦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正中第三個人的眼睛。
二箭,五人!小夭已經盡了全力!
弓消失在她的掌中,小夭疲憊地笑了笑,在心中輕聲說:“謝榭!”
這時,林中才傳來—個人的驚呼聲:“有毒!小心!”
一個蒙面人從林中奔了出來:“箭上有劇毒,七號已經死了。”
隨着他的話音,一、二、三……五個人陸續倒下,只剩了未被射中的一個人和剛從林內出來的一個。
兩個蒙面人驚駭地看着小夭,他們靈力高強、訓練有素,執行任務前,被清楚地告知小夭靈力低微。他們知道此行很危險,但這個危險絕不該來自靈力低微的小夭。
小夭剛射完三箭,全身力竭,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卻盯着兩個蒙面人,拿起了剛纔做柺杖的木棍,當作武器,橫在胸前。兩個蒙面人再不敢輕視小夭,運足靈力,謹慎地向着小夭走過去。小夭知道,以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和一根木棍武器,反抗他們很可笑,但她告訴自己,就算要死,也要殺一個是一個。
兩個蒙面人沒有任何廢話,抽出劍,迅速地出手,一左一右配合,竟然把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小夭當作了大敵,全力搏殺,不給小夭任何生機。小夭的木棍在他們的靈氣侵襲下,碎裂成了一截截。
就在小夭要被劍氣刺穿時,一個身影迅疾如電,撲入了兩個蒙面人中間,他沒有用任何兵器,徒手對付兩個手握利器的人,身形卻沒有絲毫凝滯。
一個蒙面人用利劍刺向他的手,以爲他會躲,沒想到他的手迎着劍鋒去,就在要碰到時,他的胳膊變得柔弱無骨,生生地逆轉了個方向,抓住了蒙面人的胳膊,慘叫聲中,鮮血飛濺,他的手如利爪,竟然生生地把蒙面人的整隻胳膊撕扯了下來。
三人搏鬥時,動作迅疾飄忽,小夭一直沒看清是誰,這會兒看到這麼血腥的手段,喃喃說:“左耳!”她鬆了口氣,再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兩個蒙面人不見得不如左耳厲害,但左耳出手的兇殘狠辣他們見所未見,撕裂的血肉濺到左耳臉上,左耳眼睛眨都不眨,居然伸出舌頭輕輕舔一下,好似品嚐着鮮血的味道。他們心驚膽戰,左耳卻心如止水,就如在死鬥場裡,唯一的念頭不過是殺死麪前的人,不論何種方式只有殺死他們,才能活下去。
一會兒後,搏鬥結束,地上又多了兩其屍體。
左耳走到小夭身邊蹲小,小夭說:“我的一條腿斷了,肋骨估計斷了三四根。你呢?”
“胳膊受傷了。”
小夭扔了一株藥草給左耳,既能止血,又能掩蓋血腥味。她給自己也上好藥後,對左耳說:“我們找個地方藏起來。”
左耳背起小夭,逆着溪流而上,左耳說:“你的箭術很高明,換成我,也很難躲避。”
小夭微笑,嘆道:“我有個很好的師傅。”
也許是小夭聲音中流露的情緒,讓敏銳的左耳猜到了什麼,左耳問:“是邶?”
“嗯。”
左耳說:“我會幫他保護你!”
左耳和相柳一樣,恩怨分明,在左耳心中,邶有恩於他,他肯定想着一旦有了機會就要報恩,可邶死了,他就把欠邶的都算到了她身上。
小夭笑着嘆息:“你們還真的是同類!不過,我和他……並不像你以爲的那麼要好!”
左耳疾馳了一個時辰後,說:“附近有狼洞。”
小夭說:“去和他們打個商量,借住一晚。”
狼洞很隱秘,可小夭獨自一人在山林裡生活過二十多年,很會查看地形,左耳又嗅覺靈敏,不過一會兒,兩人就尋到了洞去。左耳先鑽進去,小夭用手慢慢爬了進去。狼洞不高,但面積不小,七八隻小狼盯着他們,還有一羣大狼環伺着他們。小夭正納悶它們爲什麼不進攻時,看到左耳屁股下坐着—只強壯的雄狼,估計是這羣狼的首領。
小夭失笑,左耳不懂兵法,卻深諳擒賊先擒王。
左耳拽着雄狼出去,估計是要把他們進來的痕跡掩蓋,消泯氣味的最好方法自然是請狼首領撒幾泡尿。一會兒後,左耳進來了,沒再拽着狼首領。狼首領躥進狼羣中,二十來只狼呈半圓形,圍着左耳和小夭,想要撲殺,卻又不敢。
小夭知道這也算打好商量了,問左耳:“你身上有藥嗎?”
左耳拿出一個玉瓶和一個小玉筒:“苗莆給我的。”左耳做奴隸做久了,習慣於身無一物,就這兩樣東西還是苗莆強塞給他的。
玉瓶裡是千年玉髓,小拇指般大小的玉筒裡是一小截細細的扶桑木。小夭笑道:“苗莆可真是大手筆,知道你懶得帶什麼火石火絨的,竟然把這寶貝都給你了。”
小夭把玉筒收了起來,玉瓶還給左耳:“收好了,關鍵時刻能續命。”這點玉髓對她的傷用處不大,與其她喝了,不如留給左耳,只有左耳活着,她才能活着。
左耳說:“我來時,看到很多侍衛四處搜救你,要和他們會合嗎?”
“先看看再說。外祖父雖然厲害,但這些年他爲了避嫌,刻意地不插手神農山的防衛,除了小月頂的侍衛,神農山的侍衛沒有一個是外祖父的人。顓頊不在,我不知道哪些侍衛能相信,哪些侍衛不能相信,萬一人家明爲搜救,實際是想殺了我們,我們送上門去,不是受死嗎?”
左耳不再多想,閉上眼睛,蓄養精力,常年生死邊緣的掙扎,讓他心境永遠平靜,能休息時,絕不浪費。
雖然身體痛得厲害,小夭依舊迷糊了過去。
左耳突然睜開眼睛,輕輕推了下小夭,指指外面。
有人來了!只是不知道是想救她的人,還是想殺她的入。小夭凝神傾聽,腳步聲紛雜而來,不一會兒,又去了,漸漸寂靜。小夭剛鬆了口氣,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豐隆和馨悅。他們大概正站在狼洞的某個通風口上說話,豐隆肯定設了禁制,沒刻意壓低聲音。可因爲左耳之前動的手腳,豐隆的禁制有了破綻,不過,傳出的聲音非常小,即使小夭很熟悉他們的聲音,極力去聽,也只能隱約辨出他們說的是什麼。
是馨悅的聲音,嗡嗡嚶嚶,完全聽不到說什麼,只能感覺她說了很多。
“你瘋了嗎?”豐隆的聲音,因爲帶着怒火和震驚,格外洪亮,很是清楚。
“我已經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只能趁着陛下趕回來前殺了小夭,我已經想好退路,將一切推到……”馨悅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什麼都聽不清了。
“……”
不知道豐隆說了什麼,馨悅的聲音突然拔高,帶着激憤和悲傷:“你在赤水快樂無憂地長大成人時,想過我在軒轅城過的是什麼日子嗎?我在小心翼翼討好那些公子小姐!你玩累了睡得死沉時,我每晚擔驚受怕,從噩夢中驚醒!你纏着爺爺要新年禮物時.我唯一的渴望不過是爹爹千萬不要造反,祈求黃帝不要殺了我!從小別大。我當質子,讓你過得好,你幾時幫過我?陛下要封阿念爲王后時,你竟然就因爲赤水氏多了幾塊封地,就反過來勸我接受!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你不幫,就滾吧!反正從小到大,我也沒靠過你!”
“我勸你接受阿念爲王后,不僅僅是爲了封地,也是爲你好!”
“你走吧!我不想聽!我死、我活,都和你無關!”馨悅的聲音漸漸遠去,想來她正在急速地離開。
“馨悅,你聽我說……”豐隆的聲音充滿了痛苦無奈,追着馨悅的聲音消失了。
小夭沒有聽到豐隆最終對馨悅的回答,但她知道,豐隆會答應!不僅僅是因爲他們血脈相連,還因爲豐隆的確欠了馨悅,正因爲馨悅在軒轅城做質子,他才能在赤水自由自在地長大。
豐隆並不想傷害小夭,但這世上總會有一些不得不做的選擇,即使做了之後,要承受心靈的痛苦鞭笞。也不得不做,小夭完全能理解,她依舊悲傷,當年一起在木樨林內,月下踏歌、,喝酒嬉戲,到底爲了什麼,馨悅非要她死不可?
左耳總結說:“他們要聯手殺了你。”
小夭說:“我聽到了。”
左耳說:“他們會回來的。”
小夭說:“我知道。”
殺手擔心小夭逃掉,所以趕着往前搜,但當他們發現前面找不到小夭時,肯定還會回來,到那時,即使左耳佈置過這個狼洞,也會被發現。
左耳目光炯炯地盯着小夭,小夭搖頭:“別再老想着殺人了,豐隆靈力高強,馨悅身邊有死衛,你殺不了他們。我們還是乖乖逃命吧!”
左耳在苗莆的教導下,已經明白侍衛的唯一目的是保護,殺人只是保護手段,對殺人不再那麼執着,他靜聽着小夭的下文。小夭想了一會兒說:“逃出神農山不可能,而且逃出去了,更不安全。”
神農氏和赤水氏,小夭絕不敢低估馨悅和豐隆聯手的力量,在神農山他們好歹還有顧忌,除了神農山,只怕就無所顧忌了。小夭說:“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小月頂。我們要麼想辦法回小月頂,要麼堅持到顓頊趕回來。”
天已快亮,她出事的消息應該送出去了,兩日兩夜後,顓頊應該能趕回,生與死的距離是——兩日兩夜。
小夭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離開!”
左耳背起小夭時,小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左耳擔憂地問:“你能堅持嗎?”
小夭從高空墜落,雖然還活着,但真的傷得非常重,連受慣了傷的左耳也擔憂她能不能活下去。小夭說:“我可以!別擔心,我的身體比常人特異。”
左耳鑽出狼洞,向着小月頂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路上,小夭一直四處查看,時不時讓左耳採摘點藥草,還讓左耳摘了一把酸酸的果子,兩人分着吃了。後來太過疲憊,小夭支撐不住,在左耳背上昏死過去。
小夭醒來時,發現自己靠着樹,坐在地上。左耳和六個人在纏鬥,地上已經有四具屍體。
左耳終於真正理解了侍衛和殺手的不同,殺手只有不惜一切代價殺死的目標,侍衛卻有了心甘情願守護的對象;殺手要死亡,侍衛卻要生存。左耳必須保證使出每一個招式時,不會有人趁機來殺小夭,他不能再肆意地攻擊,就如同被鏈子束縛住了的野獸,威力大打了折扣,身上已經到處都是傷。
小夭看了看風向,一邊咳嗽,一邊抓了一點枯葉,覆蓋在扶桑木上,把早上讓左耳摘的藥草一點點小心地放了進去。
煙霧升起,被風一吹,飄散開,瀰漫在四周。
“小心,風裡有毒!”
待那幾個殺手發現時已經晚了,他們腳步虛浮,攻擊有了偏差,左耳抓住機會,將他們一一殺死。
左耳好奇地問:“這些事毒藥?”
小夭笑道:“不是毒藥,好的毒藥必須經過煉製,這些藥草只會讓人產生非常短暫的眩暈感,我們早上吃的那個又酸又苦的果子恰好能解它的藥性。”
左耳想把火滅了,小夭對左耳吩咐:“撿點溼枝丟到火上。”
左耳毫不猶豫地執行,濃黑的煙霧升起,隔着老遠都能看到。
左耳背起小夭,重新開始逃跑。小夭解釋道:“反成已經暴露了,所幸暴露得徹底點。濃煙肯定會引來真正想救我們的侍衛,有了他們在,豐隆和馨悅的人必定要顧忌收斂一點。而且,我不想讓他們推測出我們怎麼殺的那些人,秘密武器如果被猜出了,就不靈了。”
左耳看小夭臉色慘白,精神萎靡,.說道:“你再睡一會兒。”
小夭說:“好。”卻強打起精神,眼睛一直在四處搜尋,尋找着能幫左耳療傷的藥草,或者能救他們的毒草。
也許因爲小夭的計策起了作用.想殺他們的人有了顧忌,不敢追得太急;也許因爲左耳擅長藏匿,邊逃邊將行蹤掩藏得很好,一直到天黑,左耳和小夭都沒有再碰到截殺他們的人。
雖然小夭一直沒有表現出很痛苦,只在左耳偶爾躥跳得太急促時,會微微呻·吟一聲,但左耳感覺得到小夭很痛苦。
天色將黑時,他選擇了一個隱秘的地方,讓小夭平躺下休息一會兒。小夭指點他把草藥敷到自己傷口上,左耳問:“沒有找到治療你的藥嗎?”
小夭苦笑:“我的體制很特異,小時候吃了無數好東西,受傷後比常人的康復速度快。但是凡事有好必有壞,我的身體很抗藥,一般的靈草、靈藥對我沒用,一旦重傷,必須用最好的靈藥。”
左耳獵殺了一頭小鹿,他可以生吃活吞,卻不知道該怎麼對小夭,如果一點食物不補充,小夭會撐不住。左耳問:“周圍無人,要不生火烤一下?”
小夭無力地說:“現在生火太危險,把鹿給我,肉我吃不下,血可以喝一些。”
左耳咬破了柔軟的鹿脖子,將傷口湊到小夭脣邊,溫熱的新鮮鹿血涌出,小夭用力地喝着,估摸着喝了一大碗時,小夭搖了搖手,表示夠了。
左耳蹲到一旁,背對着小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地進食,他還記得當日在船上時,小夭請相柳讓白雕去別處進食。
左耳吃飽後,把所有蹤跡掩蓋好,洗乾淨手,去背小夭。
小夭說:“現在,我們朝遠離小月頂的方向逃,寧可慢一點,也不要留下任何蹤跡。”
左耳張望了一下四周,躍上了樹,打算從樹上走。
小夭對他解釋:“豐隆和馨悅也知道只有小月頂能給我庇護,我們之前又一直在朝小月頂逃,他們肯定會將人往小月頂的方向調集,竭盡全力截殺我。我們不以卵擊石,我們往人少的地方逃,只要拖到顓項回來,就算顓頊想不到是馨悅和豐隆,但他一貫謹慎多疑,誰都不會相信,他肯定會把其他人都調出神農山,只用自己的心腹。”
左耳聽她氣息紊亂,說道:“你多休息一下,不用事事和我解釋,我相信你的判斷。”
小夭昏昏沉沉中,眼前浮現過相柳,她道:“遲早有一日,你會變得很精明厲害,再不需要我,我只是不甘心你的變化中,沒有我的參與,所以趁着還能教導你時,多囉嗦幾句吧!”
左耳果然非常聰慧,立即說:“我會變得像相柳?’’
小夭迷迷糊糊地說:“我希望是邶,不過……都一樣了!反正不管你什麼樣,我都會陪你走完一程……”
小夭又昏死了過去。
天快亮時,左耳停下休息,看到小夭的臉色由白轉紅,額頭滾燙。
左耳叫:“小夭……小夭……”
小夭沒有任何反應,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的左耳竟然心裡有了恐慌,他拿出小夭讓他好好收着的玉髓,全都餵給了小夭。
左耳不敢停留,背起小夭繼續跑。一路之上,他碰到兩撥搜尋他們的侍衛,左耳靠着靈敏的嗅覺和聽覺,小心地躲開了。
附近沒有人時,左耳不停地叫:“小夭……小夭……”
背上的小夭沒有絲毫反應。
夕陽西斜時,精疲力竭的左耳停下了.
他將小夭放在最柔軟的草上,小夭的額頭依舊滾燙,左耳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摘了一片碩大的芋艿葉,用力地爲小夭扇風;把木槿樹葉捲成杯子,盛了水給小夭喂下。
終於,小夭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左耳說:“你再堅持一下,熬過今夜,天一亮.我們就安全了,你堅持住。”
小夭目光迷離,好似壓根兒沒看到左耳,含着笑喃喃說:“木槿花。”
不遠處有一叢灌木,開滿了粉色的花,想來就是小夭說的木槿花,左耳看小夭喜歡,忙去摘了一大兜,拿給小夭。
小夭的手根本擡不起來,左耳撿了一朵最好看的花,放在她的掌心。小夭說:“明日如果陽光好,我給你洗頭,你也幫我洗頭……璟,別忘了清晨摘葉子。”
左耳明白小夭已經神志糊塗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遍遍說:“熬過今夜,天一亮陛下就要來了,你堅持住。”
小夭看着木槿花,一直在微笑。
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天色漸漸黑沉。
小夭的眼淚突然滾了下來:“木槿花不見了!璟,我看不見你了!”她的眼睛就要慢慢合上,左耳也不知道爲什麼.反正覺得決不能讓小夭合上跟腈,否則她就會永遠也睜不開了。
左耳急急忙忙拽了幾根枯木樁,把扶桑木扔進去,火光燃氣,左耳說:“你看,木槿花!很多木槿花!”
小夭勉力睜開眼睛,笑看着木槿花。
左耳再也顧不上隱藏行蹤,不停地往火裡扔柴,讓火光照出木槿花給小夭看,至於火光會不會引來殺手,精疲力竭的他能否應付,他都沒有去想,就如在死鬥場上,他唯一的目的是殺死對手,現任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讓小夭看到木槿花,不會閉上眼睛。
所幸,因爲相柳暗中動了點手腳,顓頊提前得到了消息,比小夭估計的時間早趕了回來,左耳點燃的篝火誤打誤撞,反倒幫了顓項。
當顓頊循着火光趕到,看見的一幕是一—
熊熊燃燒的火焰旁,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左耳不停地往火焰裡扔枯枝,一片木槿花開得如火如茶,小夭躺在一棵木槿樹下,手上裙邊全是木槿花。
顓頊跑過木槿花,大叫道:“小夭!”
小夭凝視着木槿花的視線轉向顓頊,她的目光迷離,臉頰緋紅,脣釁含着甜蜜的笑。
自璟去後,顓頊第一次看到小夭笑得這麼甜蜜,一瞬間,顓項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第一次和情人幽會的少年郎,竟然臉頰發燙,心不爭氣地撲通撲通急跳着。
他快步走到小夭身旁,屈膝跪下:“對不起,我回來遲了!”
小夭的目光迷離,脣邊綻放出最美的笑:“璟,你終於回來了!”
顓頊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住,動作卻毫不遲疑,依舊堅定地把小夭輕輕抱起,摟進了懷裡:“我們回去。”
顓頊抱着小夭,上了雲輦。小夭的身子動不了,臉卻一直往他胸前貼:“璟,我很想你,很想你……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顓頊的手貼在小夭背心,護住她已經很微弱的心脈。
因爲晝夜趕路而憔悴疲憊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漆黑的雙眸內流露着濃濃的哀傷,聲音卻是溫柔堅定的:“我不離開,小夭,我不離開!我永遠都在!”
小夭聽着顓頊堅實的心跳,終於安心了,璟在!璟就在她的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