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會有一個盛大的聚會,小祝融將爲所有優勝者頒發獎勵。
清早,蓐收就穿戴整齊,帶着侍從離開了。
小六賴着不肯起來,硬是被顓頊和阿念弄了起來,洗漱完、吃過飯,顓頊帶着小六和阿念去湊熱鬧。
顓頊對小六說:“其實赤水秋賽最好玩的就是最後一天了。剛來時,衆人都掛慮着比賽,沒有人有心情遊樂,現在所有的比賽都結束了,明日就要踏上回家的旅程,正好縱酒狂歡。”
來到赤水旁邊,小六發現顓頊說得果然不錯。
赤水岸邊的草仍綠着,好像一條長長的綠色地毯,白色和黃色的小雛菊點綴在地毯上,沿着河岸而行,就好像在看一副衆生百態圖。
一隻只肥美的羊正在篝火上炙烤,一罈罈烈酒被打開。這纔剛過晌午,已經有人喝醉了,他們敞開衣袍,迎風而嘯,有人比賽着往赤水裡跳,有人撫瑟高歌,有人抱頭痛哭,有人在摔跤打架,有人躲在樹蔭中擲骰子賭博。遠處還有一大羣人圍成圈,男男女女混雜一起,踏歌而舞。
踏歌剛開始是慶祝豐收、祭祀天地的活動,人們爲慶祝收穫的喜悅,圍聚在一起,高聲歡歌,用手打拍子,腳踏節奏而舞。漸漸地,踏歌形式越來越廣泛,月圓時,人們會月下踏歌,送別時,人們會踏歌送別。
小六和顓頊帶着阿念擠進人羣,沒想到竟然看到了神農馨悅。馨悅顯然是女子中領頭的,她梳着利落的辮子,穿着窄袖的衣衫,和幾個女伴挽着彼此的手,邊唱邊跳。和她們一起踏歌的幾個男子常常踏錯節拍,惹來陣陣善意的鬨笑。
馨悅看到了顓頊,脣邊溢出笑意,眼中卻含着挑釁,直勾勾地盯着顓頊。也不知道誰推了一把,顓頊被推進了踏歌的隊伍中。顓頊不同於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他在民間生活過多年,踏歌曾是夏日夜晚最好的娛樂,每個有月亮的夜晚,一羣小夥子約好,圍住村裡美麗的姑娘踏歌。很多夥伴的女人就是這麼踏歌踏來的。顓頊笑了笑,自然而然地隨着歌聲的節奏,搖晃着身子,扭腰、擺胯、踢腿、揚手。他的歌聲悅耳、他的身姿剛健、他的步履優美,一舉一動都散發着最濃烈的雄性美。
也不知道是被人羣所擠,還是兩人都有意,顓頊和馨悅漸漸地面對面踏歌,被衆人簇擁在中央,成了領舞者。
小六正看得津津有味,阿念一扭身,朝人羣外擠去,小六趕緊追着阿念往外走。阿念衝到河邊,氣鼓鼓地說:“不要臉!真不要臉!”
小六站到她身旁,“神農氏雖曾是中原的王族,可現在已經是軒轅子民的一部分。軒轅民風奔放激烈,馨悅在軒轅城生活過幾十年,男女一起踏歌很正常。”
阿念猛地轉身,想說什麼,顓頊跑了過來。阿念看到他,臉色好看了許多,語氣卻依舊帶着惱怒,“我看哥哥玩得很開心,怎麼不玩了?”
顓頊不在意地笑笑,正色說:“再好玩,也沒妹妹的安全重要。”
阿念抿着脣角笑了起來,顓頊對阿念和小六叮囑:“這裡人多,你們不許亂跑。”
小六點頭,她和阿唸的組合的確太不安全了,阿念是個惹禍精,小六完全沒信心能護住她和自己。
三人去買了幾塊烤鹿肉,正在吃,馨悅拉着一個男子走來,男子和馨悅長得很像,可相似的五官,卻因爲細微處的不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氣質。馨悅活潑嫵媚,少年卻沉穩幹練。顓頊笑着和他們打招呼,對阿念和小六介紹:“這位是赤水豐隆,馨悅的孿生哥哥。”
阿念知道赤水豐隆的分量非同小可,微笑着站起,盈盈行了一禮。赤水豐隆看她舉動間展現的教養絕非一般人家,也不敢怠慢,微笑着回禮。
小六嘴裡塞滿了鹿肉,手上還油膩膩地抓着一塊,只能虛虛抱拳做禮,阿念和馨悅同時不悅地盯了她一眼。一個怪她沒給哥哥顓頊長面子,一個怪她不尊敬哥哥豐隆。
豐隆對顓頊說:“不知你們可認識塗山璟?”
顓頊含糊地說:“青丘公子璟的大名當然聽說過。”
豐隆說:“爺爺爲了培養我的經營之道,曾把我送到青丘,讓我和璟一起生活學習,我們相處很是投契,可以說璟是我的師傅,也是我的至交好友。”
小六這纔想起前幾日曬太陽時,她看到和璟乘船而過的人好像就是豐隆。
馨悅說:“意映是我的好友,她訂婚前,我還和她一起去黑水遊玩過。璟哥哥和意映姐姐是我和哥哥的好友。這些年,發生了一些事情,他們能相聚很不容易,所以我和哥哥想爲他們慶祝一下。”
豐隆道:“不僅僅是爲他們慶祝,也是表達我們的心意,能再見到璟,我真的很開心。”豐隆溫和地看了一眼馨悅,馨悅說道:“今晚爹爹舉行大宴歡送衆人,我和哥哥會在船上爲璟哥哥和意映舉行一個小宴。”
豐隆道:“本來邀請的都是些以前就熟識的朋友,妹妹提議請你們,我很歡迎你們,我想我的朋友也都會願意認識你。”
小六仔細打量了一番豐隆,這個邀約表明,他願意引薦顓頊進入他的朋友圈子,光靠馨悅的一個提議恐怕還不夠,而是他自己認可了顓頊,看來顓頊那幾日沒白在赤水府養傷。
顓頊自然也明白,笑道:“謝謝你的邀請,我不勝榮幸。”
馨悅和豐隆告辭:“還有很多事要準備,我們就先行一步,晚上見。”
顓頊和阿念施禮送客,豐隆又看了一眼阿念,才帶着妹妹離開。
阿念坐下,狠狠地對小六說:“看看你的樣子,和幾輩子沒吃過鹿肉一樣。”
小六對顓頊說:“你們去吧,我要回去睡覺。”
顓頊切了塊鹿肉,慢悠悠地說:“我倒希望你去親眼看一看。”
小六笑着把他切好的鹿肉奪走,塞進嘴裡,“我一直很清醒,不會發生你擔心的事。”
阿念看看顓頊,再看看小六,“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爲什麼我聽不懂?”
顓頊對阿念說:“我們在說男人都花言巧語,你可千萬別被欺騙了。”
阿念眼珠子轉了轉,問顓頊:“你也是嗎?”
顓頊笑:“我也是!”
阿唸的眉頭皺起,緊咬着脣,不過很快就又笑起來,“剛纔你說的是真話。”
顓頊笑着把小六拽起來,“我們去那邊看看。”
太陽西下時,顓頊帶阿念去赴宴,顓頊本想找蓐收派人護送小六回去,小六不耐煩地對顓頊說:“你看我是花盆裡養的花嗎?還需要人搬來搬去?沒有阿唸的話,我哪裡都去得。你們去玩你們的,我會去找自己的樂子。”
顓頊只得狠狠地敲打了小劉幾下,“不要回去太晚。”
越到晚上,人們玩得越瘋狂。小六擠在人羣中,飲酒作樂,可不知爲何,總覺得自己好像戴着面具,外在的自己在投入地玩樂,大聲地叫、大聲地笑,內裡的自己卻只是冷漠地看着。周圍並沒有認識的人,她在演戲給誰看?
小六笑,原來自己欺騙自己並不是那麼容易。
赤水河上突然騰起幾多煙花,照亮了夜空。原來是一艘船上正在放煙花,人們涌到岸邊觀看。小六被人潮推着,竟然被擠到了最前面。
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各種樣子的煙花綻放在船的上方,映照得立在船頭的兩人分外清楚。男子穿着天青色的衣衫,靜靜而戰,清雋飄逸,有若山澗中的青柏修竹。女子身材高挑,一襲水紅的繡花曳地長裙勾勒得她纖腰只堪一握。她好似喝醉了,半仰頭驚訝地看着煙花,踉蹌走了幾步,身子搖搖欲墜,差點跌倒。男子伸手扶住她,她軟軟地倚在男子身上,猶如美麗纏綿的菟絲花。
船漸漸地駛遠了,帶着那些五彩繽紛的煙花一起離開了,人羣漸漸地散去。
小六仍舊立在岸邊,面對着黑黢黢的河面。很奇怪,意映並不是小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可煙花綻放下,她的踉蹌、跌倒、扭身被扶起、軟軟地依靠,都帶有一種女性特有的纖細優雅,那種美麗深深地擊中了小六,讓做了一兩百年男人的小六又是羨慕,又是自慚。
直到深夜,小劉纔回到驛館。
走進屋子時,顓頊披着件外袍,坐在燈下,一邊看書一邊等她。
顓頊拍拍身旁,讓小六坐。“你去找了什麼樂子?”
小六微笑着說:“我突然想找一條美麗的裙子穿。”
顓頊說:“我們的祖母可是天下萬民尊奉的蠶神,世間最巧奪天工的綢緞和衣物都出自她的弟子之手,我會讓她們給你做無數美麗的裙子。”
小六輕聲說:“可是我怕我太久沒穿裙子,會不習慣。”
顓頊盯着她,“你在擔憂什麼?”
“我怕讓你們失望,因爲你們的失望,我又對你們失望。”
“你們是誰?如果是指我和師父,我們永不會對你失望。如果還包括別的男人,小六……”顓頊的手放在小六的肩膀上,“不要給自己希望,自然不會失望。”
小六撲哧笑了出來,“還以爲你會有什麼高招。”
顓頊拍了拍她,“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等我們回去高辛,師父會給你一個驚喜。”
小六點了下頭。
顓頊走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第二日,他們坐船返回高辛,令人意外的是馨悅和豐隆居然來爲顓頊送行。顯然,經過昨晚,豐隆和他的朋友們對顓頊很認可。
阿念又高興又煩惱,小六倒是很純粹地高興。不管怎麼說,顓頊來赤水秋賽的目的已經達到。
船馬上就要開時,一個僕人匆匆跑來,對顓頊行禮,把一個大藤籃子奉上,“這是我家公子的踐行禮,祝公子一路順風,將來若有機會去青丘,務必通知塗山家。”
顓頊接過禮物,“請幫我轉達謝意。”
豐隆笑道:“真沒想到你和璟居然能投緣,可喜可賀!”
顓頊再次感謝豐隆的款待,豐隆也再次表示有機會再聚。
船緩緩駛出了碼頭,漸漸地速度越來越快,已經老遠了,馨悅依舊站在岸邊。
阿念皺皺鼻子,得意地哼了一聲,對顓頊說:“那位青丘公子璟看着有點冷淡,對哥哥卻真不錯。昨天晚上暺家和姜家的那三個臭小子對哥哥出言不遜,還故意刁難哥哥,想讓哥哥出醜,幸虧豐隆和璟幫哥哥。”阿念很清楚,那種場合如果第一面表現得不好,將來即使能成功融入,也要多花費幾倍的努力。
顓頊看已經望不見碼頭,回頭找小六,發現小六已經找了個避風又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舒服地躺着。
顓頊拉着阿念走到她身邊坐下,阿念把小六蓋在臉上的草帽奪走,有些羨慕又有些不屑地說:“你這人真是不管在哪裡又能看上去那麼愜意逍遙。”
顓頊打開璟送來的大藤籃子,幾個小竹簍,分門別類地裝的全是吃食,還有四瓶酒,阿念笑道:“這禮簡直就是給小六這饞貓送的啊!”
小六懶洋洋地爬起來,“給我個鴨脖子。”
顓頊把裝鴨脖子的小竹簍子放到小六手邊,小六拿起個鴨脖子啃着,竟然是她在清水鎮時最愛吃的味道,簡直和老木做的一模一樣。
小六拿起一瓶酒,嚐了一口,也是以前喜歡喝的青梅酒。小六嘆了口氣,卻不知道是爲自己,還是爲璟。
回去的路程感覺很快,晚上呼呼大睡,白天吃吃零食、擲擲骰子、曬曬太陽、吹吹風,感覺沒有多久,他們就回到了五神山。
蓐收自帶人去向俊帝覆命,阿念去看母親,顓頊和小六回華音殿。
中原已經很涼爽,高辛卻暖和得還有點偏熱,顓頊和小六洗漱後,換了單薄的夏衣,坐在亭院中乘涼。
小六躺在涼榻上,和顓頊說着說着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隱隱約約地聽到人說話,她睜開眼睛,看見除了父王和顓頊,竟然還有兩個人,小六忙一骨碌坐了起來。
那兩個陌生人,一位是年輕男子,穿着黑衣,面容俊美,長眉入鬢,一雙美麗的狐狸眼,本該顯得輕佻,可他看上去很是端穆;一位是白衣少年,身量還未長足,五官精緻,碧綠的眼眸,透着凶煞氣。
小六心跳如擂鼓,卻不敢張口,緊張地去看俊帝。
俊帝還沒開口,白衣少年突然化作一隻通體潔白的琅鳥飛撲向小六,狠狠地啄了下去。小六抱頭鼠竄,卻怎麼躲都躲不開,撲進了俊帝懷裡,“父王,救我。”
俊帝擋住了琅鳥,“烈陽,算了。”
烈陽停下,飛落到黑衣男子的肩頭,黑衣男子看着小六,眼中隱隱有淚光。
小六倚着俊帝,看向他,“你是阿獙?”
男子點了點頭,化回了原形,是一隻黑色的獙獙。小六知道妖族一旦修成人形,都很忌諱在人前露出原形,可阿獙爲了不讓她覺得陌生,毫不猶豫地變回了原形。
小六蹲下,用力抱住了阿獙的脖子,“對不起,我讓你們擔心了。”
阿獙說:“是我們沒有照顧好你,你平安回來就好。”獙獙在狐族以叫聲悅耳動聽聞名,阿獙的聲音低沉悅耳,十分好聽。
小六想起他已是男身,有些不好意思,放開了阿獙。
阿獙和烈陽的心內都涌起了難言的傷感,小六雖然是阿珩生命的延續,可她畢竟不是她的母親。
阿獙和小六說:“俊帝陛下和王母說了你的狀況,你體內的神器叫駐顏花,是玉山和桃林幾十萬年自然蘊化而成的神器,能令人容顏永駐,也能幫人變化形貌。”
小六忙問道:“那王母能幫我取出駐顏花嗎?”
阿獙搖頭,“王母取不出,但王母能幫你顯出真容。”
小六屏息靜氣,一瞬後,她轉身,伏在俊帝的肩頭,眼淚無聲地涌出。一會兒後,她悄悄擦去眼淚,轉回身看着阿獙,“我們要去玉山見王母嗎?”
“是的。”
小六對俊帝說:“我想立即去。”
俊帝頷首同意,“讓顓頊陪你一起去,等你回來時,我就昭告天下,高辛的大王姬平安歸來。”
小六點了下頭。
阿獙對小六說:“我來帶你,烈陽帶顓頊。”
小六對阿獙說:“那麻煩你了。”小六坐到阿獙背上。
烈陽的身軀變大,顓頊先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禮,“有勞了。”才躍到烈陽的背上。
阿獙和烈陽騰空而起,向着玉山的方向飛去。
到玉山時,小六十分緊張,可當她落下,看到和她離開時一模一樣的一切,不禁笑起來,所有的緊張都煙消雲散。大荒的民謠說:一山遺世獨立,二國虛無縹緲……玉山的確遺世獨立,時光在玉山好像靜止。桃林千里,連綿不絕,朝映流金晨光,晚浴流彩霞光,絢爛無比的景緻,卻年年日日都一模一樣,連每日的溫度都幾千年、幾萬年不會變。
從掩映在桃花林中的長廊走過,因爲王母不喜喧譁,侍女本就不多,而看到她的侍女表情沒有絲毫異樣,欠身行禮,安靜地讓開。一路行來,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再不聞其他聲音。
小六忍不住想製造聲音,她對顓頊說:“哥哥,看到了嗎?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依舊會逃。我寧願顛沛流離,也不喜歡這種死亡一樣的安逸。”
顓頊低聲道:“別亂說話。”
王母站在瑤池畔,身後是千里桃林,身前是萬頃碧波。
她轉身,看向顓頊和小六,蒼老的容顏,死寂的眼神,讓整座玉山都枯槁。
顓頊和小六走到她身前,小六心中一酸,跪下,顓頊也隨着她跪倒。
王母冷冷地說:“起來吧。”
小六和顓頊磕了個頭後才站起來。
王母拉起小六的胳膊,握着她的脈門,檢查她的身體。一瞬後,王母放開小六,淡淡地道:“只要你留在玉山,我也許有辦法能幫你重新修煉回高深的靈力。我的壽命只剩一兩百年了,如果你願意,可以做下一任的王母,執掌玉山。”
也許執掌玉山是大荒中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小六太清楚玉山禁錮住的是什麼了,她毫不猶豫地說:“我寧願像現在這樣,知道明天的生活,卻不知道明年的生活,不會太刺激,也不會太無聊。”
王母只是點了下頭,表示聽到了,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好似時間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讓她動容。王母指間長出一根桃枝,她用桃枝輕輕點了小六的額頭一下,小六的額頭中間浮現出一朵桃花形狀的緋紅胎記。
小六問:“駐顏花是玉山的神器,爲什麼您不能幫我取出它呢?”
王母淡漠地說:“這世間我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小六問:“究竟是誰把玉山的神器封進了我的體內?難道不是你嗎?”
王母冷漠地說:“誰封印的並不重要,你只需知道現在我能幫你。你雖然體制特異,可如今靈力低微,勢必將來容顏衰老得比別的神族女子快,駐顏花留在你體內對你不會有壞處。”
小六問:“我什麼時候能恢復真容?”
王母說:“脫掉衣服,跳進瑤池。”
小六看了一眼顓頊,顓頊向王母行李告退,背朝瑤池,走向桃林。阿獙和烈陽雖然是獸身鳥體,也背朝着瑤池,躲進了瑤池。
小六解開衣衫,褪去所有的衣物,赤裸着跳進瑤池,好似迎接新生。
王母口唸法訣、手結法印,瑤池內碧波翻涌,千里桃林都在簌簌而顫,一片片桃葉、一朵朵桃花飛舞在半空,織結在一起,像一條碩大無比的被子,覆蓋向瑤池,遮蓋住了萬頃碧波。
漸漸地,被子在收攏,桃花桃葉好似被水擠壓着往一起凝聚,慢慢地,本來鋪天蓋地的桃花和桃葉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最後變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翻涌的碧波漸漸地平息,瑤池上浮着一朵和蓮臺差不多大的桃花,幾片翠綠的桃葉託着它,襯得它嬌豔欲滴。王母遙遙點了一下,桃花徐徐綻放,一個赤裸身體的少女如嬰兒一般蜷縮着身子,昏睡在花蕊中間。烏黑的髮絲披垂在身上,襯得肌膚比桃花蕊更嬌嫩。
王母叫道:“小夭,醒來了。”
小夭緩緩睜開眼睛,慢慢地坐直身子,她低頭看向自己,這就是我嗎?她摸自己的臉,這就是我嗎?小夭遲疑着探頭,想就着水波看看自己,可漣漪輕蕩,只看見水下的五色魚游來游去,看不清自己。
王母揮了揮手,一套綠色的衣衫飛落在桃花上,“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白色和綠色。”
小夭心懷激盪,說不出話,只是點了下頭。
一百多年未穿過女裝,小夭只覺得自己笨拙無比,好半晌才穿好衣衫,她繫好蝴蝶絲絛,站在桃花上,不太確信地看着王母,王母微微點了下頭。
小夭想開口叫顓頊出來,可又緊張地發不出聲音,忽又想起自己的頭髮沒有綰束,忙匆匆用手指順了順,找不到髮簪,她也早忘記如何梳理女子髮髻,只能讓頭髮自然地披垂在身後。
王母說:“你們出來吧。”
小夭深吸了口氣,既緊張又期待,手腳在輕顫。
顓頊慢慢地從桃林內走出來,本來他壓根兒不在意,反正不管小夭長什麼模樣,都是他的小夭。可也許在桃林裡等待的時間久了,他也變得很緊張,低垂着眼眸,不敢去看。一邊走路,一邊腦子裡胡思亂想着不知道小夭會長得像姑姑還是像師父,直到快到岸邊了,他才擡眸看去——
翠巒疊嶂,煙波浩渺,一朵碩大的桃花盛開在萬頃碧波上,桃花中站着一個嫋嫋婷婷的綠衣少女,猶如一株碧桃栽種在青山綠水間,盡得天地之精華。滿頭青絲像瀑布般垂落,額中有一朵小小的緋紅桃花,雙眸如驚懼的小鹿般,閃爍躲避,不敢直視人的雙眼。她清新得好似桃花瓣上的晨露凝結而成,
這就是我的小夭!顓頊只覺得心中春雨淅淅瀝瀝地飄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夭看顓頊不說話,心中黯然,很快又釋然了,再難看也是真實的我!她對顓頊伸出手,“哥哥,幫我!”
顓頊如夢初醒,忙暗用靈力,桃花飄向岸邊,小夭迎着他而來,三千青絲飛揚,眉眼盈盈而笑,顓頊也伸出了手,小夭扶着他的手,借力躍上了岸。
小夭對王母行禮,“謝謝王母,賜還我真容。”
王母淡淡說:“現在封在你體內的駐顏花只有駐顏之效,再無變幻之力。也許將來再有機緣,它才能恢復。”
小夭笑道:“我這輩子已經變幻夠了,不想再變幻。”
王母說道:“我受你母親之託照看你,雖未盡到責任,你也長大成人,你可以離開玉山了。阿獙和烈陽若願意隨你離開,也可以一起離開。若不願,可以留在玉山。”
王母說完,就轉身離去,消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桃林中。
小夭走到阿獙和烈陽面前,輕聲問道:“我讓你們失望了嗎?”
阿獙沒說話,烈陽說道:“我以爲你會長得像阿珩。”
小夭道:“我卻不希望長得像娘。”
烈陽仔細地看着小夭,心內輕嘆。小夭長得不像阿珩,一雙眼睛卻很像那個魔頭,乍一看明淨清澈得好似初生的嬰兒,可瞧仔細了,靈動狡黠下卻透着冷意。
小夭說:“我知道你們是孃的朋友,我娘拜託了你們照顧我,可我已經長大了。不要再被承諾束縛,去做你們想做的事情吧。”
阿獙凝視着小夭,擡起了爪子,小夭握住,眼中有淚光。在冀州之戰中,娘戰死,阿獙也是重傷,俊帝派人送它來玉山時,它昏迷不醒,看上去簡直像被炙烤過的狐狸幹。王母用十萬年的桃葉層層包裹住它,又把它浸泡在玉山最深處的玉髓裡,五十年後,阿獙才醒來。小夭知道他們和母親的情義,更明白他們把她看作了母親生命的延續,可是,她不是母親,也絕不想做母親。
阿獙說:“我和烈陽會留在玉山,雖然王母並不需要我們,但我們想陪她走完最後的生命。”阿獙搖了搖小夭的手,“小夭,不要因爲任何人的言語迷失了自己,你娘是世間最好的人。”
小夭只點點頭,什麼話都沒說,也許母親的確是個好人,可她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母親。
小夭擁抱了一下阿獙:“我走了。”
小夭看烈陽,沒膽子碰他,低聲說:“你們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烈陽盯着顓頊,顓頊立即說:“我會照顧妹妹的。”
阿獙對小夭叮嚀:“如果有事……你知道哪裡能找到我們,對嗎?”
小夭點點頭,“我知道。”
小夭沿着長廊走了一段,突然回頭,揚聲說道:“如果王母……請立即通知我,我想送她最後一程,雖然她並不需要。”
阿獙咧着狐狸嘴,笑道:“好。”
小夭忍不住,快速地衝了回去,用力抱住阿獙,在它的狐狸臉上親了一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摸了烈陽的身子一下,才飛快地轉身,跑着消失在桃花掩映的長廊中。
阿獙愉悅地凝望着桃林,烈陽抖了抖羽毛,好似很不樂意,碧綠的眼中卻溢出了笑意。
王母的青鳥把顓頊和小夭送到玉山腳下,俊帝好似早已預料到阿獙和烈陽不會隨小夭離開,派了人在山下守候。
顓頊和小夭乘坐雲輦返回五神山。顓頊一直看着小夭,小夭卻神飛天外,呆呆愣愣,不知道在想什麼。
進了承恩宮,侍者直接領他們去朝暉殿,小夭到朝暉殿前纔好像真正醒了,她一下停住腳步,“我要先看看自己。”
顓頊拿出一個小包袱,“這是離開玉山前,侍女交給我的東西,裡面除了你的藥丸藥粉外,還有一面小鏡子。”
小夭拿出了鏡子,卻又用手捂着,對顓頊說:“我記得我小時候長得還蠻像父王的,我一直覺得就算女大十八變,就算沒有阿念好看,也不至於太差。”
顓頊笑了笑說:“你自己看一下就知道了。”
小夭緩緩地移開手,鏡中的女子十分陌生,只有額間的一點桃花胎記熟悉,小夭輕輕扯了扯嘴角,鏡子裡的人也扯了扯嘴角,小夭這纔敢確認是自己。小夭收起了鏡子,對顓頊非常遺憾地說:“不算怪異,可一點都不像父王。”
顓頊詫異地看着小夭,小夭卻推推顓頊,“我走你身後。”
顓頊走進殿內,小夭低着頭,跟在顓頊身後。
俊帝笑道:“你躲在顓頊身後做什麼?嚷嚷着要回真容的是你,真要回來了,卻不敢見人了。”
顓頊要讓開,小夭忙拽住他,臉藏在他背後,哼哼唧唧地說:“讓我再準備一下。”
顓頊只得靜站不動,感覺背脊上有淺淺的呼吸,拂得他肌膚上一陣酥麻一陣癢,讓他既恨不得立即躲開,又十分貪戀,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複雜感覺。
俊帝問:“你準備好了嗎?”
小夭說:“馬上就好。”
俊帝站起,幾步走過來,把小夭從顓頊背後抓出來,仔細打量着她。小夭慢慢地擡起了頭,迎着俊帝的視線,低聲問:“我長得不像娘,也不像你,你失望了嗎?”
俊帝說:“我並不希望你長得像你娘,更沒希望你長得像我。我只是希望你健康,現在你不僅健康還美麗,我已心滿意足。”
小夭展顏笑起來,“在所有爹爹的眼中,自己的女兒都是最美的。”
俊帝凝視着她的雙眸,相似的眼眸,在那人身上能流露出睥睨天下的狂傲,也會流露出烈火般要燒燬一切的深情。在小夭身上除了慧黠可愛,還會流露出什麼呢?
小夭看俊帝定定地看着她,顯然在走神,叫道:“父王,你在想什麼?”
俊帝笑道:“沒什麼,只是感慨時光如梭,女兒都長大了,我也老了。”
小夭裝模作樣地仔細看了看俊帝,搖搖頭,“沒看出來。”心裡卻有些酸澀,以父王的靈力,維持不老的容顏並不難,可相由心生,父王斑白的髮絲、眼角的細紋都是他心境的蒼涼。
俊帝搖搖頭,笑起來。
顓頊問:“師父,您打算什麼時候公佈小夭的身份?”
俊帝說:“我已經命蓐收在準備典禮。”俊帝看着小夭,“待會兒和我一起去靜安王妃那裡,是時候讓她和你妹妹知道了。”
小夭點了點頭。
俊帝笑道:“不要緊張,我聽蓐收說,你和阿念相處得不錯。”
小夭苦笑,“那是因爲她以爲你要把她嫁給我,我向她保證絕對有辦法讓你不把她嫁給我。”
顓頊笑起來,“我說你們怎麼莫名其妙地就能好到湊到一起竊竊私語了。”
侍者進來奏報,“陛下,王妃那邊已經準備好晚膳,王姬也已經去了。”
俊帝對顓頊和小夭說:“走吧!”
小夭走進去時,看到酷似母親的靜安王妃,還是覺得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用力捅了一下,十分難受。小夭低着頭,深吸了幾口氣,才慢慢平靜下來。
靜安王妃和阿念向俊帝行禮,俊帝對阿念說:“起來吧,扶你母親坐。”
阿念扶着王妃坐下,她也坐了下來,視線卻一直往小夭身上掃。
俊帝坐下後,對小夭指了指放在他旁邊的食案。小夭安靜地坐下,顓頊坐在了小夭身旁的食案前。
阿念再按捺不住,“父王,她是誰?怎麼可以坐在那裡?”
俊帝沒有說話,而是開始對靜安王妃打手語,靜安王妃和阿念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俊帝。小夭目中流露出震驚,靜安王妃是聾子!難怪從來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
小夭看向顓頊,父王娶她時就這樣嗎?顓頊微微點了下頭。
俊帝說完,收回了手。
阿念背脊緊繃,瞪着小夭,就好似一隻要守護自己巢穴的小獸,可是她沒有辦法趕跑入侵者,她只能瞪着小夭。
俊帝對小夭說:“你給王妃行一禮吧!”
小夭站起,對靜安王妃行禮,王妃急急忙忙地站起,拘謹地看着小夭,伸手想扶她,又好似覺得也許不符合禮儀,忙收回。她沒有辦法說話,只能露出微笑,希望小夭能明白她的善意。
小夭終於明白,王妃和母親完全不同,母親在任何情況下、任何人面前,都能平靜從容。小夭也對她笑,把自己坦然地展現在她面前。
王妃凝視着小夭的雙眼,慢慢地,她的緊張擔憂消失了。老天剝奪了她的聽和說,卻讓她別的感覺異常敏銳,她能看到這個女孩的心,她肯定這個女孩不會傷害她的女兒。
王妃對阿念比畫,讓阿唸對小夭行禮。
阿念站了起來,仍然不相信一切是真的。她含着一抹譏笑,不屑地問道:“你真的是父王以前那個女人的女兒?”
小夭的感覺十分複雜,她對母親有恨,她甚至會在揹人處和顓頊非議母親和舅娘,但她又絕不允許任何人用這種輕蔑的語氣去談論她的母親。當年她那麼恨九尾妖狐,下毒後還一根根砍下他的尾巴,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爲他折磨她,而是因爲他辱罵了母親。
顓頊和小夭的感受完全一樣,他的親人,他和小夭能說,但別人不能說!顓頊立即嚴肅地說:“阿念,小夭的母親是我的姑姑,是軒轅黃帝和西陵嫘祖的女兒,是軒轅最尊貴的王姬,更是師父用高辛最盛大的禮儀迎娶回高辛的妻子。”
阿念知道顓頊最是護短,她無意中犯了顓頊的大忌,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這維護本來是屬於她的。阿念看着顓頊,身子在輕顫,她指着小夭,眼中全是淚花,“她是你的親人,你要維護她,那我呢?我算什麼?”
顓頊清晰地說:“師父就像我的父親,我幾乎看着你出生長大,你當然也是我的親人。”
阿念略微好受了一些,卻忍不住追問:“那在我和她之間,你會更維護誰?”
顓頊不吭聲,阿唸的聲音又變了,幾乎尖銳地叫起來:“你回答我啊!”
小夭忙對顓頊使眼色,暗示顓頊趕緊回答阿念。一句話就能消泯矛盾,可能言善語的顓頊偏偏沉默了,就是不開口。
阿念帶着哭音說:“你回答我啊!我和她之間,你會更維護誰?”
俊帝嘆了口氣,“真是個傻孩子,如果我問你在父王和母親之間更愛誰,你能回答嗎?”
阿念低下頭,抹着眼淚不說話。
顓頊勸道:“小夭就是小六,在回高辛的船上你不是偷偷和我說覺得小六還不錯嗎?你口裡說還不錯,心裡肯定是覺得很不錯。有個能幹的姐姐和我們一塊兒疼你,不是很好嗎?”
阿念猛地擡起頭,剛纔父王只和母親說他找回了丟失的大女兒,並沒有說小夭是小六。
小夭對阿念笑笑,阿念盯着小夭,怎麼都無法把清麗的小夭和無賴小六聯繫到一起。阿念只覺得心裡十分難受,不禁大嚷:“我纔不想要姐姐!”她一腳踹翻了自己的食案,急奔出屋子,靜安王妃着急地站起,詢問地看着俊帝。俊帝點了下頭,王妃忙追了出去。
小夭沉默地坐下,對着滿地狼藉發呆。
顓頊安慰她說:“事情太突然,接受需要一段時間。”
俊帝對侍者擡了下手,侍者立即進來,安靜麻利地收拾乾淨了屋子。俊帝對侍者吩咐:“準備些王姬愛吃的食物送過去。”
俊帝開始靜靜進膳,和平常一模一樣,就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小夭看着俊帝,“父王,你真的吃得下?”
俊帝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一國每日會發生多少事嗎?如果這點事情我就要食不下咽,你父王早餓死了。”
顓頊也開始進膳。
小夭左看看,右看看,也開始吃飯,可吃了一點,就覺得胃脹,再吃不下。俊帝和顓頊卻吃了和平常一樣的分量。
俊帝用完膳後,對小夭說:“一起出去走走。”
小夭和顓頊一左一右隨在俊帝身旁,小夭以爲俊帝會帶她去漪清園,沒想到俊帝是帶着她逛承恩宮,每經過一座殿是,俊帝都會問:“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小夭明白過來,俊帝是在讓她挑選日後的居所。小夭說:“不如就揀個離華音殿近的殿先住着。”
俊帝說:“眀瑟殿距離華音殿不遠,但不好,重新選一個。”
小夭攬住俊帝的胳膊,“父王,您去過玉山的吧?我在那裡待了七十年,後來一個人在深山裡待了二十多年,再後來又被那隻死九尾狐關了三十年。我什麼都不怕,可我真的很怕寂寞,我想距離哥哥近點。”
俊帝心酸,立即答應了小夭的要求,“好。”
俊帝帶着小夭慢慢地走着,等他們到眀瑟殿時,整個眀瑟殿已經燈火通明,裡外都煥然一新,就連小夭喜歡吃的零食都準備好了。以前在華音殿侍過小夭的婢女們出來給小夭行禮,俊帝對小夭說:“高辛尚白,王族的服飾以白色爲主,但平時你也可以隨便穿。我記得你小時喜歡白色和綠色,所以命她們多給你準備了幾套綠色的裙衫。”
小夭笑道:“我現在也喜歡綠色。”
俊帝對顓頊說:“你再陪小夭一會兒,我去看看阿念。”
顓頊陪着小夭仔細看了一遍眀瑟殿,這個殿很小,但恰是小夭想要的。
顓頊問小夭:“覺得還缺什麼嗎?”
小夭搖頭,“多年的流浪培養了我幾個習慣。喜歡吃,美味的食物是最實在的東西;從不認榻,隨便躺哪兒都能睡着;知道外物很難攜帶,我對外物幾乎沒有任何慾念。”小夭躺倒在舒服的軟榻上,“這種東西,有時我就享受,無時我也不會惦記。”
顓頊說:“你已經不再流浪了。”
小夭懶洋洋地說:“人少時形成的性格幾乎終身難改。”
燈光映照下,小夭肌膚雪白,襯得額間的緋紅桃花嬌豔欲滴,顓頊忍不住伸出指頭輕輕地摸着,“這桃花印記和真的一樣,簡直就想把剛摘下的一朵桃花鑲嵌了進去。”
小夭笑道:“這話你小時候就說過,有一次你還哄着我別動,用手指頭使勁地摳,把我腦門都摳紅了。”
顓頊也笑,“我想起來了,你後來給了我兩拳,把我嘴都打腫了,你還跑去跟我娘告狀。”
小夭有些睏倦,微微合上了眼,“舅娘哭笑不得,打了你兩下,可我偷聽到她居然氣惱的是你怎麼連女孩都打不過……”
顓頊依依不捨地站起,對婢女吩咐:“服侍王姬洗漱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