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承恩宮內幾個主殿的侍者已經都知道小夭的身份,因爲他們見到小夭時,都稱呼王姬,像對待阿念一樣,但他們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就好似小夭一直都在這座宮殿內。

小夭不禁對父王無比讚佩,很多時候統御千軍容易,反倒管理家裡的一畝三分地很困難,要有多強硬的手腕才能將承恩宮管得密密實實?

顓頊最近很忙,常常晚上才能來看小夭,陪她說話,直到她睡着,他才離去。小夭無聊時,常跑去漪清園游水,她偶爾會想,如果撞見阿念該怎麼辦,可承恩宮很大,大到小夭幾乎不覺得這座宮裡還住着一位王妃和一位王姬。

每次她游水時,侍女們都自覺地散開,幫她守着周圍,以防有人衝撞了王姬。四周很安靜,小夭常常遊着遊着就想起了娘,她曾以爲她不會再思念娘,可是原來她還是會思念。而且因爲被她刻意地壓抑,在回到熟悉的環境後,思念來得愈發強烈,可伴隨着的卻是痛,只要有一分思念,就會有一分痛,只要有一分痛,就會有一分恨。

小夭覺得自己肯定是又寂寞了,她強迫着自己去想些別的事情,游水、游水……她的生命中肯定還有別的有意思的事和游水有關……小夭突然很懷念九命相柳,如果他在,只怕她不會有時間去回憶過去。可是,玟小六已經徹底消失了,以後縱使再見到相柳,只怕他也認不出她了。

小夭躺在水面上,惆悵地嘆氣。

晚上,用過晚膳後,小夭去華音殿找顓頊,與阿念狹路相逢。

阿念本就因爲好幾天沒見到顓頊而心煩,此時看到小夭,不禁怒火騰騰地往上冒。她呵斥侍女們退下,走到小夭面前,氣怒交加地說:“你爲什麼要霸着顓頊哥哥?”

小夭有點心虛地解釋:“我沒有,是他太忙了,每日只晚上有一小會兒空。”

阿念一聽這話就知道小夭每天都能見到顓頊,她氣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居然如小孩子打架一般,用力推了一下小夭。

小夭靈力低微,一下子就跌到了地上,好巧不巧,偏偏顓頊此時回來了,將這一幕看了個正着。他忙衝過去,把小夭扶起,嚴厲地訓斥道:“阿念,難道你不知道小夭幾乎沒有靈力嗎?你下次要再動手,我可就要請師父好好懲戒你了。”

阿唸的眼淚刷一下就落下來了,她衝上前,一邊狠狠地推顓頊,一邊哭嚷:“我就動手又怎麼樣?我就是動手了,你叫父王來懲戒我啊!最好把我打死,你就高興了,反正你們都不要我了……”

顓頊怕傷着阿念,沒敢用靈力抵抗,被阿念推得直往後退。

小夭躡着腳,偷偷地溜了。

從顓頊侍從的身旁走過時,小夭對侍從小聲叮囑:“我今天晚上有事和父王說,讓哥哥不必來看我了。”

小夭溜進朝暉殿,坐到俊帝身旁,探着腦袋看他在看什麼。

俊帝笑看了她一眼,依舊忙自己的事。

小夭看了一會兒,覺得好無聊,揹着手站起,東摸摸西摸摸,時不時製造點聲音,俊帝問:“你娘留給你的《神農本草經》你學得如何了?”

小夭指指腦袋,“王母說那東西就是個禍害,強逼着我全背下後把玉簡給毀了。”

俊帝說“那邊架子上有不少醫術,有時間就多看看。若有不懂的,正好可以和宮裡的醫師求教。”

小夭走過去翻看,真拿了一本打算細看,不過不是父王期待的學習醫術,而是要繼續研究如何害人。阿念今日這一推,讓小夭警醒了很多,她不能懈怠啊!

兩父女,一個坐在案前處理案牘奏章,一個倚靠着軟枕,翻看醫書,直到夜深了時,俊帝才送了小夭回去,自己也返回梓馨殿休息。

小夭又開始研究毒藥,白日常去找宮裡的醫師討教,晚上則去父王身邊握着,每日忙忙碌碌,反倒覺得日子好過了。唯一遺憾的是沒有人能讓她試毒。

一天晚上,小夭在朝暉殿內欣賞着自己新制的毒藥,無比遺憾不能下給相柳。

她拿出她的寶貝小鏡子,讓小鏡子重現記憶下的過往之事。

有一段畫面是相柳臉上畫了九個頭的,還有一段畫面是給顓頊解了蠱之後,相柳帶着她在海底潛行時,她偷偷用小鏡子記憶下的。

在深藍色的大海里,相柳白衣白髮,優雅自如地遊弋着,白色的長髮在他的身後飄舞,讓他俊美的面孔顯得十分妖異。

“他是誰?”

俊帝的聲音突然響起,小夭被嚇了一大跳。回頭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父王坐在了她身後,也在看她的小鏡子,顯然對女兒鏡子中的男人很感興趣。

小夭說:“一個不算朋友的朋友。”

俊帝笑道:“我以爲你這個時候會惦記塗山家的那隻小狐狸。”

小夭做了個鬼臉,“也許人家正和未婚妻花前月下,風流快活得很,我又沒傻,幹嗎惦記他?”

俊帝無可奈何地看着小夭,她可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小夭也知道自己言語放肆了,討好地笑着:“我在人前會注意,不會讓一國之君失了體面的。”

俊帝嘆道:“你和你娘……真是一點都不像。”還有那人,他們都是熱性情的人,可小夭竟然冷心冷性。

小夭想把小鏡子收起來,俊帝拿了過去,“‘大荒內有異獸狌狌,知往而不知未’,它們能窺視過往的事,卻不能預測未來的事,傳聞用狌狌精魂鍛造的鏡子能窺視過往之事,我也只是聽說,從未見過。你從哪裡來的用狌狌精魂鑄造的鏡子?”

小夭撇撇嘴,回道:“那隻九尾狐妖給我的,剛開始我總固定不好臉,他就讓我用這個小鏡子把前一日的樣子記下,這樣縱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調整回去。有了這面小鏡子,我才真正不怕了。”

俊帝說:“你能留着他的東西,可見是真不介意了。”

小夭無所謂地說:“他都已經死了,我幹嗎還讓他折磨我?”

俊帝道:“你倒活得很通透。”

小夭嘻嘻笑道:“不如說我很貪婪,捨不得好東西。”

俊帝的手從鏡面上拂過,出現了相柳在海底遨遊的畫面,“這位不算朋友的朋友值得你永遠記憶嗎?”

小夭奪過了狌狌鏡,“記着玩而已,說不定明天就抹去了。”

俊帝搖頭笑起來,還想說什麼,小夭伸了個懶腰,掩着嘴打哈欠,“好睏!”

俊帝拽着她站起,“我送你回去休息。”

回到明瑟殿,小夭端起水要喝,卻警覺地停住。她掀開盛水的水壺,果不其然,看到裡面浸着幾條蟲子,小夭喃喃說:“阿念,你爲什麼這麼弱呢?如果你能和那個九頭妖相柳一樣厲害,我的日子就比較有意思了。”

正在鋪被褥的婢女臉色變了,小夭走過去,看到被褥都被匕首劃壞了。小夭無力地搖頭。

一個婢女小聲說:“天天這麼折騰也不是個事兒,要不然明日稟奏陛下吧。”這段日子以來,每天都會出點事情,不是浴桶裡藏着蛇,就是飯裡撒了沙子。

大王姬倒是毫不在意,一邊逗蛇,一邊洗澡,飯裡有沙子就咬幾塊糕點,可她們卻被折騰得要受不了了。

小夭笑笑,“要稟奏你們自己去稟奏,不過被阿念知道了,你們自己掂量着辦吧!”

沒有一個婢女敢說話了。

小夭挑了條還能蓋的杯子,“都睡吧,明日再去領幾條新的被褥就行了。”

孟冬之月的最後一日,蓐收帶人送來了慶典時要穿的禮服,俊帝召來小夭,讓小夭去試穿,若有不合適的地方可以立即修改。

小夭去偏殿,在四個婢女的服侍下,換好衣裙,步入正殿。

素白色的束腰長裙,將身材勾勒得高挑玲瓏,外罩一件長長的拖地紗袍,紗袍上用紅黑兩色的絲線繡着桃花玄鳥圖,當紗袍展開,就如滿地都綻放出桃花。因爲拖在地上的紗袍很長,小夭怕被絆倒,所以目不斜視,走得很穩也很慢;束腰的長裙緊緊地累着她的腰,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腰板被迫挺得筆直。小夭只覺得這衣服很是折騰人,不由得抿緊了脣,眼中略帶着不悅。

當小夭緩緩走進正殿時,蓐收和殿內的幾個臣子都覺得有些目眩,繽紛絢爛的桃花盛開在小夭的身後,她額間一點緋紅,明明有萬千嫵媚,眼中卻盡是漠然。

俊帝凝視着小夭,心內暗歎。此時的小夭真的很像那人,縱百紫千紅、萬種風流,都只是踩在腳下的一抔黃土。

小夭站定,手扶着腰,脖子像烏龜一樣往前探,愁眉苦臉地問:“父王,慶典那日這件衣服我要穿多久?”

殿內的衆人都鬆了口氣,蓐收覺得還是現在的王姬可愛,可又邪惡地琢磨着等慶典那日,王姬會穿着這套衣衫在燦爛的陽光下,走過高高的祭臺,再配上髮飾和妝容,效果肯定會比現在更可怖,一定能狠狠震懾一下大荒內的來賓。

俊帝搖搖頭,“這衣服不好,重做!”

小夭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可是腰被勒得很疼,實在動不了。

蓐收呆住,怎麼可能會不好?他看其他人,發現其他人也都滿面不解,顯然所有長着眼睛的人中只有俊帝和小夭認爲不好。

蓐收結結巴巴地說:“十五日之後就是慶典了,在做件能在這麼重大場合穿的禮服只怕不太可能。”

俊帝淡淡說:“所以,這件事情會交給你去督辦。”

對陛下的器重,蓐收心裡簡直淚流成河,面上卻只能恭恭敬敬地說:“臣一定盡力!”

蓐收離開時,小夭悄悄地追上他,扒着他的肩膀,低聲叮囑:“做寬鬆點。”

“王姬放心,織女們定會量體裁衣。”蓐收不動聲色地讓開了小夭的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和這位王姬哥倆好了。

因爲衆人只知道俊帝是從玉山接回了王姬,連精明的蓐收也沒把玟小六和王姬聯想到一起去。小夭乾笑兩聲,有些難受地離開了。

隨着蓐收派人把請柬送往各地,整個大荒都在議論,失蹤了兩三百年的高辛大王姬被找到了。

俊帝不喜奢華,行事低調,不管做什麼都好像無聲無息,可這次爲了女兒竟然幾乎給大荒內所有有名望的家族都發了請柬。大荒內的家族就算不看俊帝的面子,也要看黃帝的面子,就算不看黃帝的面子,也要看玉山王母的面子,所以一時間,賓客從四面八方趕來高辛。

仲冬之月的第十四日,五神山的瀛洲已經住滿了各地趕來的貴客。

瀛洲雖然被稱爲五神山之一,但其實有山有島,島上酒肆、茶樓、飯館、商鋪一應俱全,此時大荒別處正寒風凜冽、大學飄飛、萬物凋零,五神山卻溫暖如春、百花盛開,沒來過高辛的賓客都好奇地四處遊覽,如果想出海去觀賞海景的,也可以租船出海。

大清早,小夭剛起身,顓頊就來找小夭,“豐隆和馨悅都到了,我打算待會兒去見他們,帶他們四處遊覽一下。”

小夭邊漱口邊問:“以青龍部子弟的身份,還是以軒轅王子的身份?”

“當然是軒轅王子了。如果我現在坦誠告之,他們頂多有些意外,卻不會心生芥蒂,可如果讓他們自己發現了我的身份,那就真成欺騙了。”

“你玩你的去吧,我今日有一堆事情要做,待會還要試穿新衣。如果你回來得晚,就不要來看我了,蓐收要求我今天必須早睡,好明日儀容光鮮,不辱沒高辛國體。”小夭想起蓐收就鬱悶,這幾日他簡直用各種方法在折磨她,小夭都要懷疑他被阿念收買了。

“不是聽說做好了嗎?上次的衣服怎麼了?”

“穿着難受!”

顓頊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頭說:“塗山家除了璟,他的孿生大哥塗山篌也來了。璟應該會和豐隆在一起,我只怕要帶兩對孿生子去遊玩。”

小夭想說什麼,可又決定不讓顓頊先入爲主,應該讓顓頊對塗山篌形成自己的判斷,小夭只揮了下手,示意顓頊趕緊走。

顓頊感慨:“等璟看到你,他會後悔離開的。”

小夭沒聽明白,也沒時間去弄明白,趕着去吃早飯,生怕蓐收的人來時,她就吃不了了。

顓頊去找豐隆時,被告知豐隆和馨悅都去璟那裡了。塗山氏和赤水氏的住處很近,顓頊又趕去璟的住處。

花廳內,除了璟、篌、豐隆、馨悅,意映也在。顓頊留意看了一眼篌,是個十分英武俊朗的男子。

豐隆和馨悅見到顓頊很高興,馨悅對哥哥說:“看吧,我就知道他聽說我們來了,一定會來找我們。”

豐隆笑道:“算你夠朋友!”

豐隆想介紹顓頊給篌認識,顓頊忙說道:“我有一事需要向你們賠罪。”

豐隆詫異地說:“賠罪?”

顓頊道明瞭自己的身份,再次向豐隆、璟、馨悅、意映行禮道歉:“並不是故意要隱瞞,只是當日我是隨高辛使團去的赤水,若表明身份,會讓大家都尷尬。”

馨悅吃驚之餘,心底騰起了驚喜,隱秘的驚喜燒得她心撲通撲通直跳、臉頰滾燙,她低着頭不說話,看上去倒像是在生氣。

豐隆卻完全如顓頊所料,意外之後並不介意,笑道:“我早就覺得你和阿唸的身份有點古怪了,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就是王子殿下,那阿念是……”

“高辛的二王姬。”

豐隆挑挑眉頭,“王姬殿下!”他對璟和意映打趣道,“看看我對你們夠朋友吧?爲了給你們慶賀,把軒轅的王子殿下和高辛的王姬殿下都請到了。”

顓頊忙再次對他們作揖,“諸位就饒了我吧!”

意映上期對顓頊姍姍行禮,“當日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一時意氣,不想傷到了殿下,還請殿下原諒。”

顓頊忙道:“不知者不爲罪,何況大家不早就說開,已經是朋友了嗎?”

豐隆笑起來,勸解馨悅,“別生氣了,你出去玩時不也常隱瞞身份嗎?並不是故意欺騙,只是想行事方便而已。”

意映攬住馨悅的肩頭,也笑着勸解:“好了,看在王子殿下一再行禮的分兒上,也該原諒他了。”

馨悅擡起頭,視線從顓頊臉上掃了一圈,笑了笑說:“罰他今日帶我們去玩,所有錢都他出。”

顓頊道:“當然是我出了。”

顓頊領着五人說說笑笑地出了門,打算先帶他們去吃高辛的風味小吃。

瀛洲島上的小飯館不同於外面,不管門面再小,都收拾得十分乾淨雅緻。因爲四季溫暖,花草易活,所以各家小店都喜歡栽種鮮花。一路走來,幾乎是家家門前有流水,戶戶屋前有鮮花,再加上粉白的牆壁,被沖洗得鋥亮的青石地板,三個男子還罷了,馨悅和意映簡直都喜歡得不得了。

顓頊帶他們走進一家店,檐下垂着碧落的藤蔓,窗前開着火紅的花,門前一道活水,店家把酒和瓜果浸在溪水中,看到客人來,才提出來,給衆人斟上美酒,剖開瓜果。

顓頊介紹道:“中原喝酒要麼直接喝,要麼燙熱了喝,高辛人卻喜歡喝冰鎮過的酒。這是用山上的果子釀造的酒,你們嚐嚐。”

馨悅喝了一口,讚道:“真好喝。”

意映喝了一口,凝望着窗外,幽幽嘆道:“如果能拋開一切,在這樣的地方住一輩子,兩人恩恩愛愛,也不枉一生了。”

馨悅笑起來,“璟哥哥,聽到了嗎?”

璟身子僵硬,垂着眼眸,什麼都沒說。篌卻是看了一眼意映,將果子酒一飲而盡。

店裡幾乎坐滿了人,不同於中原,也許被周圍美麗祥和的風物感染,衆人講話都是慢條斯理。

不過大家議論來議論去,議論的都是高辛大王姬,從她的神秘失蹤議論到她的神秘歸來。

最令衆人豔羨的就是她的身份了,俊帝的女兒、黃帝的外孫女、王母的徒弟。有人嘆道:“誰若娶了她,可就真正一步登天了。”

“也許長得像個母夜叉,縱使登了天,晚上卻要做噩夢。”

幾個男子都大笑起來。

豐隆看顓頊在微笑,知道他不以爲意,遂也好奇地問道:“你的這位表妹究竟如何?”

顓頊笑道:“等你們明日見了,就知道了。”

馨悅略帶了點撒嬌地說:“就因爲我們是你的朋友才能比別人早知道一點嘛!”

顓頊爲難地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女人對美醜有異於常人的執着,馨悅歪着頭,鍥而不捨地問道:“她比阿念如何呢?”

顓頊裝作想了一想,才說道:“這就好比那庭院中的花,梔子有梔子的美,風蘭有風蘭的美,無可比較。”

馨悅好似還不滿意,意映笑道:“不管哪種,看來都是很美的,反正不會是那幾個人擔心的樣子。”

顓頊對衆人指指案上一碟翠綠的涼拌菜,“這是海里生的菜,十分爽脆,你們嚐嚐。”

豐隆和篌明白他不願再談論表妹,都吃了一筷子菜,把話題順勢拐到了高辛和中原食物的不同上。馨悅和意映也邊吃邊點評。

璟的手放在膝上,緊緊地握成了拳頭,一直一言不發。

仲冬之月的第十五日,賓客們雲集在五神山的員嶠山,看俊帝領着王姬祭祀天地和祖先,以此見證大王姬重歸高辛王族。

小夭再散漫,也知道人生中有些場合不能散漫,比如說今天的這個。她不明白爲什麼父王要爲她搞出這麼盛大的儀式,但她知道絕不能讓父王丟臉,就如蓐收反覆地嘮叨,你一舉一動都是全高辛百姓的顏面,若有差錯,辱沒的是高辛國體。

清晨起來後,小夭先洗漱沐浴,再吃了點東西,然後一邊由宮裡的老嫗幫忙梳頭上妝,一邊聽侍者再次重複今日的每一個環節。

中間顓頊跑來看了她一眼,安慰她別緊張,說高辛的禮儀煩瑣到可怕,沒有人真清楚,就算有什麼小差錯,只要她足夠鎮定,就不會有人發現。

小夭知道他今日要代表黃帝參加儀式,也有一堆事要做,讓他忙自己的去。

待小夭梳完頭、上完妝,蓐收已經在殿外等着接人了。

侍女們拿來了禮服,準備服侍小夭穿衣。

小夭還挺喜歡這套新的禮服,因爲時間太趕,沒有時間搞華麗繁複的繡花,禮服只好在衣料和配飾上下功夫,素白的雲紋緞子,配以碧玉環佩,高貴莊重,遠比第一套禮服穿着舒服。

當侍女們展開禮服時,幾乎驚呼。小夭回頭看,發現禮服的裙襬有些裂開,還有好幾團污漬。懂得清洗的侍女查看過後,氣急敗壞地說:“這是種在蓬萊的靈草汁液,洗不掉。”

屋子裡的人全都面色慘白,俊帝性子冷淡,很少發火,可一旦發怒,就是最痛苦的噩夢。很多侍女開始默默哭泣。

小夭嘆氣,這個阿念真是膽大包天。她隨便披了一件外袍,對一個還站得穩的侍女說:“趕緊去把蓐收大人叫進來,看看可有補救的辦法。”

蓐收匆匆進來,都顧不上行禮,直接去看禮服,臉色也變了,大吼着問:“誰幹的?被我查出來,非誅了她全族不可!”

坐在榻上的小夭幽幽地說:“那你得把父王也算上。”

蓐收一口氣堵在胸口,脫口罵道:“阿念這個小混賬,她想要我們的命啊!”

一屋子的婢女再忍不住,不少人哭出了聲音。

蓐收指着小夭的鼻子,顫抖着聲音罵道:“你也別一臉無辜相!阿念肯定不是第一次幹這事,如果不是你一直縱容,鬧不到今天!你們兩姊妹鬧,出了事情,卻要我們的人頭!”

婢女們的哭聲驟然變大,有人軟倒在地上。

小夭摸摸鼻子,苦笑着說:“我說蓐收大人,做戲做個差不多就行了,不就是想讓我配合你的提議嘛!我乖乖配合不就行了!”

蓐收立即平靜了,微笑着向小夭行禮,“補救的辦法的確有一個。王姬應該還記得第一套禮服吧?”

“嗯。”小夭也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命人把蓐收叫了進來。

蓐收狀似無奈地說:“現在只能穿那套了。只是陛下很不喜歡那套禮服,現在再和陛下商議根本不可能,只能我們自作主張,萬一陛下怪罪下來……”

“我頂着唄!”小夭笑笑地看着蓐收,狡黠的眼睛好似在說,這不就是你蓐收大人的打算嗎?

蓐收嘿嘿地笑,這段日子爲了儀式的事幾乎天天要見這位王姬,相處下來,蓐收倒有幾分理解俊帝對她的寵愛。

蓐收行禮告退,“我命人立即去準備。”

屋子內的侍女聽見還有一套禮服,都驚喜地呆住。小夭拍拍手掌,“好了,都該幹嗎就幹嗎,放心吧,你們也聽到了我剛纔對蓐收大人的承諾,有事我頂着。”

衆人都清醒了,擦乾眼淚,趕緊開始忙碌。

那日見過第一套禮服的人立即指揮着梳頭和上妝的侍女調整發飾和妝容。待這邊收拾好,蓐收也親自帶着人把禮服送了過來,八個婢女服侍着小夭穿衣,束腰時,一個婢女一聲令下,兩個婢女齊齊用力,小夭痛苦地呻吟:“真的要斷了。”

八個巧手侍女如花蝴蝶般穿來繞去,終於給小夭穿戴停當。

蓐收在外面催問:“吉辰就要到了,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侍女們回道。

小夭僵硬地走了出去,四個侍女屈着膝、弓着腰,在後面託着長長的袍擺。

蓐收不敢再有絲毫輕慢,躬身請小夭上雲輦。

兩個機靈的侍女先爬上車,在上面攙扶王姬,兩個侍女在車下扶着,四人合力,吧小夭扶上了雲輦。

小夭無心說話,閉着眼睛默默地回憶儀式的過程。

待雲輦抵達祭壇,又是好幾個侍女扶着小夭下了車,進了雲帳,侍女們最後一遍檢查小夭的妝容。蓐收走進來,沉聲說道:“王姬,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你,你只要不看他們,他們就不存在。”

小夭掃了他一眼,“我看你比我還緊張。”

有鳴鐘聲傳來,蓐收對小夭說:“時辰到。”

小夭輕吸了口氣,對自己說:沒什麼,父王就在祭臺頂端等我,和那日試衣服時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多走一段臺階。

小夭緩緩走出了雲帳,侍女們迅速地爲她整理好袍擺。

整座祭壇用白玉搭建,共有九十九級臺階,下寬上窄,威嚴地佇立在員嶠山頂端,再加上全副鎧甲肅立在祭壇四周的高辛精兵,讓人頓生敬慕畏俱。所以賓客都穿着鄭重的禮服,站在觀禮臺上,安靜地看向祭壇。

阿念嘴角噙着笑,幸災樂禍地等着。

顓頊既平靜又期待,這一刻不僅僅是小夭的歸來,還將是他的歸去。

璟有期待,他曾無數次希望能看到小六的真容,現在終於要看到,可更多的是緊張,站在這裡,隱沒在無數來賓中,讓他覺得距離她十分遙遠。

此時,紅日高掛,光芒萬丈,鐘聲悠揚,一個少女姍姍走上了祭壇。

烏髮堆起雲鬢,素白色的束腰長裙,將高挑的身材勾勒得玲瓏有致,外罩一件長長的拖地紗袍,紗袍上用紅黑兩色的絲線繡着桃花玄鳥圖,隨着她的走動,紗袍展開在白玉臺階上,緋紅的桃花從她腰部蔓延開來,開得繽紛絢爛,直鋪得玉階上滿是灼灼耀目的桃花。

少女隨着鐘鳴,從容不迫地走着,她微微仰着頭,向着祭壇頂端看去,肌膚勝雪,容色清麗,額間一朵小小的緋紅桃花,蕩人心魄。全大荒的人都爲她而來,可她神情冷肅,脣角緊抿,不見絲毫笑意,眼中帶着不悅和不耐煩,甚至幾抹譏嘲。

不知道是一天絢爛的陽光,還是一地繽紛的桃花,所有人都有點頭暈目眩,只覺得縱百紫千紅萬種風流,都只是踩在她腳下的一抔黃土。

顓頊和璟都在最前面,也看得最清楚。顓頊有些生氣,卻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璟只覺眼前所以的繽紛絢爛都化作了不安,手緊緊地握成了拳,好似想用力地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沒抓住。

小夭緩緩站定在俊帝面前,對俊帝叩拜,俊帝暗歎,很多時候命運都自有軌跡,非人力所能阻止。

俊帝帶着小夭先祭拜天地,再祭拜高辛的列祖列宗,小夭腦內一片空白,只知道在繁冗的祝禱詞中叩拜再叩拜。拜蓐收多日訓練所賜,她在麻木的狀態下,竟然比平日做得還好,小夭心內暗嘲,這種事情越木偶化,人家就越覺得你知禮儀。

直到最後,小夭覺得自己身子已經全部僵硬掉時,終於聽到了大宗伯宣佈祭祀儀式結束。來賓們在侍者的帶領下,依次離開。

上了雲輦後,小夭長舒了口氣,俊帝問:“累嗎?”

小夭點頭,俊帝說:“回去後,把衣服換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的宴會你想來就來,不想來也無所謂。”

“父王,你不累嗎?”小夭可以不去,俊帝卻必須去,但俊帝並不喜應酬。

“我習慣了。”

小夭說:“父王,你不問我爲什麼穿了這套你很不喜歡的禮服嗎?”

“肯定是阿念把那套禮服弄壞了。”

小夭笑,“我就知道阿念做的事情你都知道。”

“早知如此,不該不管,可……阿念現在不過是用蠻橫在掩飾自卑和害怕。只有她時,她就是唯一,不必計較,有了你時,她會拿自己和你比較。唯一能讓她安心的就是我和顓頊,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偏心,倒只能比過去更縱然她一些。而且我覺得……有些事情,是你們姊妹間的事情,應該你們自己解決。”

阿唸的害怕,小夭能理解,怕她搶走了爹和哥哥,可是自卑?小夭自嘲地笑笑,說道:“這事我會解決,我就是想着,讓她發泄夠了,我再收拾她。”

俊帝竟然嘆了口氣,“我這一生,用我所有換了我所想要的,有遺恨卻無後悔,唯獨掛心的應該就你們姊妹兩人。你們若能真心接納彼此,看顧彼此,我則了無擔心了。”

俊帝難得流露一次傷感的情緒,惹得小夭也有些難受,可人與人之間的機緣很奇妙,不是一個有心,另一個就能有意,小夭沒有信心她與阿念能做到父親期許的,給不了父親承諾,但她會盡力。

雲輦停在承恩宮,俊帝回朝暉殿,簡單地洗漱更衣後,稍微休息一下就要去漪清園參加晚宴。小夭則回了明瑟殿。

侍女們知道她的脾氣,先麻利地幫她把禮服脫了,再趕緊幫她卸妝。弄完後,小夭泡了個熱水澡,才覺得從頭到腳活過來了。

小夭再不羨慕人家纖腰一握了,讓婢女找了件寬鬆的衣裙穿上,她四仰八叉地躺着,由着婢女幫她梳頭髮。一個婢女幫她輕輕地按壓着頭皮放鬆,小夭舒服得竟然慢慢睡着了。

小夭這邊了無心事地呼呼大睡,卻不知道漪清園裡很多年輕人都在議論她。

馨悅和意映抓着顓頊嘮叨:“把你表妹叫出來,我們想認識她。”

豐隆和幾個世家公子不說話,卻都眼巴巴地看着顓頊,顓頊頭疼地說:“她脾氣有些古怪,只怕不願出來。”

姜氏的一個子弟說道:“我們當然知道她有些脾氣了,要不然我們需要找你嗎?”

馨悅對顓頊說:“大家是不是朋友啊?日後我們說你是我們的朋友,人家問那你認識他表妹嗎?難道我們說我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們嗎?”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着,顓頊招架不住,向站在一旁的璟求救,“幫我勸勸他們吧。”

一直沉默的璟說道:“你們別爲難顓頊了。”

豐隆立即笑道:“就是,就是,大家別爲難顓頊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認識,也不着急這一時。”

馨悅和意映都不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再起鬨,覺得無趣,紛紛走開去別處玩了。

顓頊悄悄向璟道謝,璟突然說:“我想見小夭。”

顓頊眼中情緒變幻,沉吟了一瞬,笑說道:“我只能幫你遞個消息,見不見你在她。”

璟說:“謝謝,麻煩你告訴她,我在山底的龍骨獄外等她。”

顓頊困惑不解,笑道:“隱秘倒是夠隱秘,不過可不像是約見女孩子的好地方。”

璟作揖,輕聲說:“麻煩你了。”說完,他就找機會悄悄離開了。

顓頊派心腹侍從去見小夭。

小夭一覺剛睡醒,正在吃東西,聽到侍從稟奏說“十七在龍骨獄外相候”,小夭有些欣喜又有些煩惱還有些緊張,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

她慢慢地吃完碗裡的食物,仔細漱了口,儘量泰然自若地對婢女吩咐:“我想換件衣服見客,幫我挑一件好看一點的。”

幾個婢女第一次聽到王姬主動要求打扮,全如打了雞血一般興奮起來,立即動手把所有衣服都拿了出來,一件件拿給王姬看。

她們嘰嘰喳喳地商量,好半晌才挑了三件出來,“今晚月色極好,穿這三套衣衫肯定好看。”

小夭爲難地說:“能不束腰嗎?”

婢女紫貝立即說:“這是晚上,本來就光線不好,穿得寬寬鬆鬆,乍一看像孕婦。”

另一個婢女珊瑚笑眯眯地說:“王姬,我們想穿這樣的衣服也不能,因爲腰不夠細、腿不夠長,穿上不好看。您穿上那麼好看,爲什麼不肯穿呢?”

小夭問:“真的好看?”

所有婢女齊齊點頭,小夭想到這是她第一次以女子容貌見璟,決定要好看不要舒服了。

小夭挑了一件素白的衣裙,袖口和裙襬的裡層繡了綠色的藤蘿,行走時纔會露出些許,平添幾分俏皮。婢女又幫她鬆鬆綰了個髮髻,簪上一支翡翠步搖,走路時,顆顆翡翠搖曳擺動,恰與袖口裙襬的刺繡呼應。

小夭走了幾步,婢女們齊齊滿意地點頭,珊瑚左右看看,衝去衣箱裡翻揀,拿出一條長長的綠色繡花紗羅披帛,搭到小夭肩上,繞過腰,旋於手臂間,再任紗羅自然垂落。

小夭走了幾步,覺得累贅,衆婢女卻一臉驚歎,齊齊拍手,“王姬,快快去見你想見的人吧,管保讓他從此再忘不了你。”

小夭臉有點燒,“你們胡說什麼?我就是去見一個普通朋友。”

所以婢女都忍着笑,是普通,普通到讓王姬肯費心打扮自己。

小夭乘坐雲輦下山,快到時,她卻讓馭者停了車。

今夜是滿月之夜,月色真的很好,銀輝落在樹梢,又灑在青石小路上。小夭踏着月色,一個人慢慢地走着,距離山腳已不遠,海潮拍打礁石的聲音隱隱傳來。

繞過一叢灌木,小夭看到了站在礁岩上的男子。

他面朝着大海,靜靜地等候,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能等多久。

在這裡等她的是葉十七。

小夭心裡的那些惱怒漸漸地消失了,只餘了喜悅和緊張。

小夭越發放輕了腳步,悄悄地走近他。

在拜祭儀式上,阿念本來一直幸災樂禍地等着看小夭的笑話,沒想到小夭最後穿的禮服比她毀掉的那一套更華美、更精緻,簡直是讓整個大荒都爲之側目。

阿念差點想衝出去,撕毀小夭的禮服,毀掉小夭的妝容,毀掉小夭也毀掉自己,但母親緊緊地抓住了她,眼中含着恐懼和哀求,她可以蠻橫地對任何人,唯獨沒有辦法那樣對母親。

阿念只能閉着眼睛,默默地忍受到整個祭拜儀式結束。

她送了母親回宮,卻覺得自己在承恩殿再待不下去。從小夭回來後,這座宮殿不再是完全屬於她的家。

阿念策着玄鳥坐騎,離開了承恩宮,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她只是想暫時地逃離,不想聽到所以的歡聲笑語都只是爲了小夭。

玄鳥漫無目的地飛着,阿念累了,玄鳥停在了大海中不知名的小礁石島上。礁石島小得比一艘船大不了多少,阿念抱膝坐着,看着浪潮從四面八方涌來,碎裂在她身旁,像怪獸一般發出轟鳴聲,往常她早就害怕了,可今夜她不覺得害怕,甚至覺得最好真有一隻怪獸出來,反正父王和哥哥有了小夭,他們都不再關心她。她覺得最好她被怪獸咬成重傷,奄奄一息時,父王和哥哥才找到她。他們痛苦自責內疚,可是已經晚了!阿念從幻想父王和哥哥在發現要失去她的痛苦中得到了些許報復的快感。

又一波浪潮涌來,一個白衣白髮、戴着銀色面具的男子坐在浪潮上,微笑地看着阿念,柔聲說:“很痛苦嗎?你的父親和哥哥都拋棄了你。”

阿念認出了他,是那個和小六一起綁架過她的九命相柳。也許因爲上次所以的壞事都是小六做的,相柳給阿唸的印象並不壞,阿念很緊張,卻並不害怕。

阿念問:“你怎麼在這裡?”

相柳笑,“你說呢?整個大荒都在談論高辛大王姬,我自然也有點好奇,所以來湊個熱鬧。”

又是小夭,又是小夭!阿念重重哼了一聲。

相柳微笑着說:“如果沒有她,你仍是高辛獨一無二的王姬,是父王唯一的女兒,是哥哥唯一的妹妹,可是她莫名其妙地跑餓了出來,奪走了你的一切,難道你不想報復她嗎?”

阿念緊咬着脣,不吭聲。她知道她不該和相柳做交易,哥哥曾惱怒地罵過他是魔頭,可是……這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交易,只有還不夠分量的誘惑。

阿念掙扎着說:“我是恨她,可我沒想讓她死,我只是想一切都恢復到以前。”

相柳柔聲說:“我承認我有可能想殺軒轅的王子,但絕不會殺高辛的王姬,我們神農義軍絕不想得罪俊帝。”

阿念知道,所以她並不怕他。

相柳凝視着阿唸的眼睛,溫柔地提議:“你覺得好好折磨她一番,卻不取她的性命,怎麼樣?”

阿念慢慢地點了下頭。

相柳笑,“你真是個善良的女孩子,你的父王和哥哥應該更偏愛你纔對。”

阿念覺得這麼長時間以來,終於聽到了一句順心的話,她問:“怎麼才能給她一個狠狠的教訓?”

相柳說:“只要你能把她引出來,不要被人察覺,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阿念問:“你爲什麼要幫我?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

相柳微笑着說:“你是高辛王姬,什麼都不缺,難得有一件我能爲你效勞的事,我當然很樂意。你也知道我們神農義軍的處境,如果日後有可能,希望王姬能幫我一次。”

阿念笑問:“你都不要我發誓,你不怕我反悔嗎?”

相柳笑看着她,溫柔又鄭重地說:“我相信你。”

阿念甜甜地笑起來,“好!你幫我狠狠教訓她一番,我日後幫你一次。”

相柳把一枚貝殼遞給阿念,“把她引到海上,捏碎這個,我就會趕到。”

阿念收好了貝殼,策玄鳥返回。

小夭一邊喜悅地眺望着礁岩上的人影,一邊忐忑地走着。突然,一枚小石子砸到她背上,小夭回身,看到阿念遠遠地站着,衝她揮了揮手,好像要她過去。小夭朝着阿念走過去,阿念卻一轉身,消失在了樹叢中。

小夭蹙眉,回頭望了一眼海邊,循着阿念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阿唸的身影在樹林中時隱時現,她自小在五神山長大,遠比小夭更熟悉五神山,她的靈力又比小夭高很多,只要她想,甩掉小夭很容易。小夭已經看出來阿念在故意逗引她,不過,她倒要看看阿念究竟想幹什麼。

她們從樹林裡的小道穿過,來到了山的另一面,阿念站在海邊的懸崖上衝小夭揮手。

小夭慢慢地走過去,“你想幹什麼?”

阿念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了小夭一番,表情十分複雜。小夭也在打量阿念,猜不透阿念想做什麼,就算阿念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也摔不死她。

阿念捏碎了貝殼,突然向小夭衝了過來,小夭嘆氣,“你不是真想把我推下去吧?”她想閃避逃開,阿念用冰劍封鎖住小夭的退路,站在了小夭背後。

阿念詭秘地說:“你猜對了!”

小夭想殺阿念,有辦法,可她想打過阿念,卻沒有辦法。於是,小夭只能感覺到背部有一股大力襲來,她的身子飛出了懸崖。

小夭並不驚怕,很小時,她就敢站在懸崖邊往海里跳了,小夭甚至很享受在落入大海前這一段自由自在的飛翔。

海風吹起了小夭的青絲,拂起了她身上的綠色紗羅,她像一隻蝴蝶一般,張開了綠色的翅膀,飛舞向大海。

小夭舒展了身軀,愜意地眯着眼睛,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

皎潔的月光下,深藍的大海波光粼粼,一個白衣白髮的人仰躺在一起一伏的浪潮上,他正挑着脣角,笑看着她,就如欣賞一支只爲他而舞的舞蹈。

小夭想逃,可半空中,她唯一的方向只能是向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和他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接近,就在她以爲她會直接砸到相柳身上時,他下沉,她落入了海水中,他雙手抓住了她的手,她只能被他拽向海底。

他帶着她在海底遊動,小夭覺得相柳不可能想殺了她,而是故意折磨,可是她只能忍受。

胸中的最後一口氣已經吐完,小夭抓着他的手,哀求地看着他,他不理她,依舊往更深的海底游去。小夭憋得好似整個胸膛都要炸開,她的手上已經沒有了力氣,手指鬆口,相柳攬住了她的腰,笑指了指自己的脣,他在說,想要新鮮的空氣,就自己來吸。

小夭搖頭,以前,她是玟小六,她從沒把自己當女人,怎麼都無所謂,可現在,她做不到。

相柳脣邊的笑意消失,抱住小夭,繼續下沉。

他看着小夭,小夭看着他。

相柳加速了下沉,小夭開始明白,面對一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九頭妖時,高辛王姬的身份並不能庇佑她。

相柳越沉越快,看似至柔的水卻產生了恐怖的力量,要把小夭擠成粉末,胸腔好似要炸開,小夭全身都在劇痛。

生與死,只是一個簡單的選擇。

兩人的面孔很近,近得幾乎鼻尖碰着鼻尖,小夭只需稍稍往前一點,就能貼到他的脣。

可是,她不能!

小夭覺得海水好像灌進了她的耳鼻,他的脣那麼近,那麼近……小夭失去了意識,昏死過去。

相柳用力摁着她的頭,狠狠地把她摁到了自己脣邊,帶着她向上浮。

兩人浮出了海面。

相柳平坐在水面,曲起一腿,把昏死的小夭擡起,讓她俯趴在他腿上,他掌含靈力,用力拍了小夭的後背幾下,小夭哇一聲張開了口,狂嘔了幾口水,人漸漸地醒了。但全身痠軟,腦袋暈沉,一動不能動,她閉着眼睛,無力地俯在相柳腿上。

休息了大半晌,小夭才真正清醒。她扶着相柳的膝蓋,慢慢地撐起了身子,估計因爲有相柳的靈力支撐,身下的水像是個極軟的墊子,她的動作會讓她略微下陷,卻不會讓她沉下去。

相柳面無表情,一直盯着她,卻不說話,小夭更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們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是無比無涯的黑暗,就好似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小夭終於開口說道:“本來我是打算,以後見了你,裝作不認識的。”

“我體內還有你的蠱,你想賴掉你發的誓嗎?”

小夭說:“按道理來說,只能我感應到你,你應該感應不到我,你怎麼知道我是玟小六的?”

相柳擡手,把小夭臉上的溼發都撥到了腦後,捧着她的頭,仔仔細細地看着她的臉,“這就是你的真容?”

“嗯。”

“你很會騙人。”

小六爲自己辯解,“不算騙,我是真把自己當成了玟小六。”

“高辛王姬?”相柳冷笑,“難怪當日你突然間死也要就顓頊。”

小夭不敢再吭聲了。

相柳的手好似無意地搭在她肩上,手指輕掃着她的脖頸,循循善誘地說:“你說過的話裡還有哪些是假的?不如今日一次坦白了,我不會殺你的。”

“我早和你說過,我只說廢話,不說假話。”小夭攤攤手,“我喜歡說話,是因爲怕寂寞,如果我滿嘴謊話,只會越說越寂寞。”

相柳原本已經變得有點鋒利的指甲無聲無息地恢復了原樣,小夭完全不知道剛纔那一瞬間她真正和死亡擦肩而過。

相柳默默地凝望着漆黑的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整個人如一把沒有了劍柄的劍,鋒利孤絕得世間沒有一人可以接近。

小夭也不知爲何,明明在水面上,可竟然覺得自己好像又沉在了水底,胸口憋悶得很。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掏出溼淋淋的荷包,拿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一把五顏六色的藥丸,攤在掌心給相柳看,“要不要嚐嚐?”

相柳像吃糖豆子一樣,慢慢地一顆顆都放進了嘴裡。

“怎麼樣?這可是我特意爲你煉製的,查閱了很多資料,找了好多稀罕藥材。”

相柳身上的冷厲驟然淡了,“湊合。”

“還是湊合啊?”小夭簡直快哭了,“好多藥草可是種在蓬萊島上,用歸墟水眼的水澆灌,長了千八百年的。”

相柳淡淡說:“你還一直想毒倒我?”

小夭晃晃腦袋,“想我一代毒神,連九尾狐妖都能毒倒,沒有道理毒不倒你這九頭妖啊!”

相柳不屑地笑,“我等着。”

小夭感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再那麼劍撥弩張,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和阿念攪到一起去了?”

“不行嗎?”

小夭抓住了相柳的衣襟,很嚴肅地說:“不行!你別再去招惹她了,她被我父王保護得太好,禁不住你這種人的撩撥。”

相柳身子前傾,笑笑地問:“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

小夭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心裡清楚。”

相柳不在意地說:“她還沒當你是姐姐,你倒着急地先當起了好姐姐。”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要有一個人先跨出一步,男女之間就不用說了,連父母和兒女都是如此,在兒女無知無覺時,父母就要開始付出。我向來自私,絕不肯做先跨出一步的人,但我和阿念之間,我決定做先跨出一步的一方。倒不是因爲她有多好、多值得,而是因爲我父王和顓頊,我願意爲父王和顓頊對阿念先付出。”

“不是付出就會有回報。她能把你出賣給我,就能把你出賣給別人。她這次能把你推出懸崖,下次也許就能把匕首插進你心口。”

“我知道,所以這種事情我也只肯做一次。”

相柳說:“我答應你不再去逗你妹妹,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能說不嗎?”

“顯然不能。”

小夭眨着眼睛看相柳,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相柳說:“繼續幫我做毒藥。”

這很簡單,小夭爽快地答應了,“可以。可是……怎麼交給你呢?我現在可不是在清水鎮上了,你又不能去山上找我。”

相柳笑着說:“這就是你需要考慮的問題了,反正我要是太長時間沒看到你的藥,我就去找你妹妹。”

下藥嘟囔,“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麼容易繞過我。”

相柳說:“我已經饒了你。”

小夭撇撇嘴。

相柳冷哼了一聲,突然問:“爲什麼?”

小夭明白他在問爲什麼寧死都不肯親他一下,卻故意裝糊塗,“什麼爲什麼?”

相柳握住她胳膊,往下沉,小夭忙大叫:“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相柳盯着她,小夭說:“我害怕。”

“會比死更可怕?”

小夭思索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哥哥,就是顓頊了,有一天晚上我們聊天時,他笑我畢竟還是個會做夢的女孩子。雖然只是、只是……可我怕一不小心,你會走進我夢裡,而你……”小夭搖搖頭,“絕不適合出現在女孩子的夢裡,那隻怕真的比死還可怕。”

相柳輕聲笑起來,漸漸地,越笑越大聲,他放開了小夭,身子向着遠處飄去。

小夭大叫:“喂、喂……你別丟下我啊,你把我丟在這裡,我怎麼回去啊?”

相柳笑道:“游回去!”

小夭臉色都變了,“你讓我從這裡游回去?這可是深海,海獸海怪四處出沒,我靈力低微,隨便一隻海怪都能吃了我!”

相柳笑眯眯地說:“我這也是爲了你好,萬一我對你太溫柔體貼了,一不小心入了你的夢,讓你生不如死,豈不罪過?”相柳說完,慢慢沉入海底,消失不見。

小夭還是不相信,叫道:“相柳,相柳,九命!九頭怪!死魔頭!死九頭怪魔頭……”

大海一起一伏,天地寂寥無聲。

小夭只覺得海的顏色變得更黑暗了,她打了個寒戰,辨別了一下方向,一邊咒罵相柳,一邊向着五神山的方向游去。

剛開始還害怕有什麼海獸突然冒出來,咬斷她的腿,時間久了,依舊看不到陸地,小夭擔心的不是被咬死,而是被淹死了。

她爲了節約每一分精力,不敢再胡思亂想,保持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想,彷彿修煉時的入定,身體則保持一個固定的節奏不停地划水。

剛開始,還能感覺到因爲疲憊而產生的身體痠痛,可漸漸地,一切都消失,天不是天,海也不是海,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一切都成了求生的本能,只是在一團黏稠中向前、一直向前、永不停歇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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