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式微式微,胡不歸

解了軒的蠱,小六的心事了去,好好地睡了三天。

等閒了下來,小六纔想起忘記問相柳上次射殺軒的是不是璟的未婚妻,如果是防風意映,那麼爲什麼她會幫相柳射殺軒?難道防風氏和神農義軍有關係?還是其實是相柳幫防風意映?相柳不是說過他閒暇時會做做殺手嗎?

小六翻來覆去地琢磨,幾乎寢食難安。

幾天之後,他忽然想通了,軒已經走了,不管是不是防風意映射殺他,都沒有意義。何況那些大家族之間盤根錯節的恩恩怨怨,根本不是小六所能理解的,只要肯定不是璟想殺軒就行。

小六把所有事情都拋到了腦後,繼續過自己閒散的生活。

盛夏,酷熱難耐,小六拿這個蒲扇,扇來扇去,依舊滿身是汗。

璟從後院的院門進來時,小六正躺在屋檐下的竹榻上,邊揮舞着蒲扇,邊不停地叫喚:“好熱,好熱!”

璟走到榻前,把一串靛藍色的冰晶風鈴掛到屋檐下,霎時間,絲絲涼意從空中籠罩下來,炎熱消散。

小六看着風鈴,天人交戰,要還是不要?已經要了兩串,不要第三串,好似很矯情,可前兩串是爲了救軒的性命,小六總覺得事關大義,和自己無關,如果是自己私用,卻好像有一種私相授受的感覺。

璟坐在榻旁,看着小六神情變幻。

小六突然坐了起來,惱怒地問:“這裡是清水鎮,不是青丘,你爲什麼還不離開?”

璟凝視着小六說:“你在這裡,我不離開。”

小六氣的把手裡的蒲扇砸到他身上,“你不是說聽我的話嗎?那就離開,遠遠地離開,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你是塗山璟,不是也十七!”

璟垂下了眼眸,脣緊緊地抿着。小六非常熟悉他這樣的姿勢,再狠不下心罵他,扭過了頭,不去看他。

半晌後,璟的聲音傳來,“你輕柔地幫我清理傷口,細緻地幫我洗頭,耐心地餵我吃藥吃飯,體貼地爲我擦洗身體。你怕我疼痛,和我說話;怕我難堪,給我講笑話;怕我放棄,給我描繪美麗的景色;怕我孤單,給我講你眼中的趣事。你不僅醫治了我的身軀,還救活了我的心。你永遠無法想象,我是多麼希望自己只是葉十七,可我不得不是塗山璟,爲此,我比你更恨我自己。我知道你討厭塗山璟,我努力剋制着自己不來見你。可是,我不敢離開,你讓麻子有了家,給串子找了桑甜兒,爲老木安排好一切,你已經在準備拋下一切,繼續流浪。我怕我稍微一轉身,回頭時,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璟第一次說了這麼多話,氣息有些沉重,他沉默地看着小六,小六一直沒有回頭。

他站起來,默默地走了。

小六頹然地倒在竹榻上,看着頭頂的風鈴,十七竟然看出來了,他打算離開。

有人走進院子,小六用手蓋住眼睛,沒好氣地說:“我在休息,不要煩我!”

來者果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坐在了榻旁,安靜得猶如不存在,如果不是他身上沒有藥草香,小六幾乎要以爲是璟去而復返。

小六移開手,眯着眼睛,立即瞪大眼睛,驚得一個骨碌坐了起來,竟然是軒。

小六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在這裡?”我、我已經解了你的蠱,你應該能感覺到。不信,我扎一下自己,你感覺一下。小六說着就想找東西扎自己。

軒攔住他,笑道:“我知道蠱已經解。我來是有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

“我師父想見你。”

小六心內驚濤駭浪,身子發軟,強撐着笑道:“你師父爲什麼要見我?話再說回來了,他想見我,我就要去見他啊?”

軒站了起來,對小六說:“我的名字是顓頊,軒轅顓頊,軒轅黃帝的嫡長孫,我的師父是高辛俊帝。”

小六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只能惶恐地說:“久仰,久仰!可我是清水鎮的人,既不是軒轅子民,也不是高新子民。”

軒說:“我在湯谷養傷時,師父來看我,我給師父講了一點你的事,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師父突然對你生了興趣,讓我把和你交往的所有細節都告訴他。聽完之後,師父還想要見你,並且特意命我專程來請你,帶你去高辛見他。”

小六乾脆利落地說:“我不去!”

軒嘆了口氣,“這是帝王之召,恐怕由不得你拒絕。小六,不要讓我爲難,我不想對你動粗。”

小六立即服了軟,陪着笑說:“那好吧,我跟你去高辛。可是,你得給我半天時間收拾行囊,和親友告別。”

軒躊躇,他很清楚小六的狡詐,而且清水鎮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少,他不方便在清水鎮久留。

小六哀求道:“我可救過你兩次,難道堂堂軒轅王子,竟然這麼對待恩人?”

精明的軒可不願讓小六拿捏住他,笑吟吟地說:“你第一次救我,是因爲你幫相柳設計我,我不追究你,已是饒了你。如果你不給我下蠱,我壓根兒不需要你第二次救我。阿念是高辛王姬,你三番四次開罪於她,應該知道她十分想殺了你,是我一直在保你。此次去高辛,你就是掉入了阿唸的掌心,隨她處置,難道你不希望我能護你?咱倆究竟誰欠了誰的恩情,還真是很難說。”

小六苦笑,“如果我不去高辛,根本不需要你保護。”

軒說:“距離天黑還有兩個半時辰,給你兩個時辰收拾東西,和親朋好友告別,天黑前我們出發。但如果你再耍心眼……軒甩了甩衣袖,竹榻碎裂成了粉末,小六跌坐在地上。”

上一次,軒在清水鎮時軒,不管別人是否清楚他的身份,他都儘量以軒的方式處理問題,而這一次他來,卻是顓頊,他的身份是軒轅王子。

小六怔怔地看着顓頊,顓頊負手而立,眉眼間有俯瞰蒼生、不容置喙的威儀。小六竟然覺得無限欣慰,他這樣很好,會平易近人、溫和談笑,也會翻臉無情。鐵血冷酷,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那個位置好好地活着。

小六站了起來,回屋收拾衣物,心裡急速思量,無論如何都不能去見俊帝,他能瞞過顓頊,卻絕不能相信自己能瞞過俊帝。

可是怎麼才能逃離?顓頊亮明瞭身份來接人,只怕帶了不少侍衛來,而且他有俊帝的命令,應該可以隨時調動高辛駐守在清水鎮南邊的軍隊。必要時,他也能以軒轅王子的身份,讓駐守在清水鎮西北的軍隊配合他。

雖然小六能變幻容貌,可是從剛纔那一刻起,已經有神族高手在盯着他,如果沒有人幫他遮掩,轉移那些盯梢的注意,他縱使變幻了容貌,也逃不掉。

小六分析完,發現以他自己一人之力,完全沒有機會逃脫。小六這個時候十分想念相柳,只有他纔不在乎軒轅和高辛,也只有暫時逃入神農義軍的地盤,纔有可能避開顓頊。但自從高辛之行後,小六一直沒見過相柳,現在倉促間,根本沒有辦法向他求助。

剩下的唯一可以幫他的人就是塗山璟了,塗山氏的生意遍佈大荒,還常常販售各種物資給神農義軍,小六不相信他們沒有隱秘的通道進出清水鎮。

但現在是高辛俊帝和軒轅王子要他,塗山璟幫了他,就是與高辛和軒轅過不去,幾乎可以說是與整個天下爲敵,塗山璟願意爲一個玟小六與黃帝和俊帝敵對嗎?

念頭一旦騰起,小六完全無法再抑制,甚至比想逃離清水鎮更迫切地想知道璟究竟在天下和他之間會選擇哪個。小六看向屋檐下的冰晶風鈴,脣畔慢慢地浮起一個冷笑,選擇哪個,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小六走進前堂,沒有病人,桑甜兒正在拿着藥材背誦藥性。

小六對桑甜兒說:“回春堂就託付給你了。如果老木難過,你就告訴他,緣來則聚,緣去則散,同行一段已經足矣。”

桑甜兒眼中浮起淚花,默默地跪下,給小六磕頭。小六摸了摸她的頭,“好好孝敬老木。你是個聰慧的人,春桃的一些小心眼,你讓着點。人生無常,若有什麼事,麻子和春桃能依靠的只有串子和你,串子和你能依靠的也只有麻子和春桃。”

小六轉身,腳步匆匆,跨過門檻,離開了回春堂。不管能否順利逃脫,他都不能再回到回春堂了,將近三十年的相伴要再次結束了,也許下一次的相逢是在麻子、串子的墳頭。

小六沿着長街,邊走邊和所有的街坊鄰居打招呼。二十多年來,他的人緣不錯,所有人都回他一個大笑臉,有人叫道:“六哥,剛出爐的肉餅子,拿一個去。”有人喊:“六哥,謝謝你上次那包治頭痛的藥。”

小六微笑着一一回應,縱使幾十年後再走在這條街道上,縱使景物依舊,卻不會再有人和他打招呼。

小六走到了璟居住的宅邸,他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從上次靜夜領着他走的後門翻了進去。有侍衛立即上前阻攔,小六忙說:“我是玟小六,上次靜夜姑娘帶我走過這條路。我要見塗山璟。”

侍衛們彼此看了一眼,不再動手,只是緊盯着小六,有侍衛匆匆離開。

不一會兒,靜夜飛奔而來,氣鼓鼓地瞪着小六,好似在說怎麼又是你!

小六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又來打擾你了。我想見你家公子。”

靜夜翻了個白眼,揮手讓侍衛退下,轉身就走。小六忙跟上。

和去年一樣,庭院內開着各種鮮花,有茉莉、素馨、劍蘭、麝香藤、朱瑾、玉桂、紅蕉、闍婆、薝蔔……廊下掛着各種顏色的冰晶風鈴,微風吹過,馨香滿庭,清涼浸身。

靜夜領着小六,靜靜地穿過庭院,來到書房前。

塗山璟坐在案前,有兩個人跪在下方,正在奏報着事情,隱約可聽到什麼不可再縱容篌公子。

靜夜站住,小六後退了幾步,站在一叢玉桂前,低頭賞花。

等屋內的談話告一段落,靜夜進去稟奏,議事的兩人匆匆地離開了。

璟走到小六身旁,“發生了什麼事?”

小六苦笑,原來璟也知道他是無事不來,小六回身,說道:“軒轅的顓頊王子在回春堂的後院裡,聽說高辛俊帝要召見我。”

璟慢慢地說:“我陪你去高辛,俊帝是賢明君王,應不會爲難你。”

小六說:“他賢明不賢明關我什麼事?我不願意見他!”

璟問:“你想逃掉?”

小六笑笑地看着璟,“是啊,我想逃掉。”

璟說:“很麻煩。”

小六點頭,滿臉都是笑意,“是很麻煩,不麻煩我就不來找你了。塗山氏肯定有隱秘的通道進出清水鎮,你幫我逃走。”

“好!”

小六的笑僵在臉上,盯着璟,“如果一旦開始逃,就是違抗俊帝旨意,帝王威嚴不容冒犯,顓頊肯定會帶人追擊。如果我們執意反抗,他肯定會下殺手,一路之上必危險重重,即使僥倖逃脫了,你可就同時得罪了軒轅國和高辛國。”

璟握着小六的手,拖着小六走進了書房,對靜夜吩咐:“準備衣物,我要帶小六離開清水鎮。”

靜夜應該是聽到了小六和璟的對話,痛恨地盯着小六,深吸了幾口氣,才把心頭的怒火壓下去,對璟說:“公子不必親身犯險,奴婢帶兩個得力的人護送六公子離開,奴婢以性命起誓,必竭盡全力,保證六公子的安全。”

璟溫和地說:“準備我和小六的衣物。”

靜夜知道璟已經決定,不敢再勸,只能去準備衣物。

靜夜拿來了兩套衣物,小六走到屏風後換好,靜夜幫他把頭髮梳理好,身上掛好荷包短劍,乍一看就是一個遊走四方的鏢客,璟也做了同樣的打扮。

靜夜捧出一個玉盒,裡面躺着兩個人偶,去不是木頭雕刻,而是毛茸茸的,好似是動物的毛皮。小六好奇地想摸,靜夜打開他的手,沒好氣地說:“這是用數萬年九尾狐妖的尾巴做的人偶,非常稀罕珍貴。九尾狐是世間最善於變幻的生物,尾巴是它靈氣匯聚之處,這兩條尾巴每一條都有上萬年的靈力,用它做的傀儡,只怕伏羲大帝再生,也看不出真假。”

璟刺破中指,將一滴血滴入人偶的心口,人偶迅速長大,變成了一個和璟一模一樣的人。人偶幻化的璟把另一個人偶遞給小六,溫和地說:“要一滴你的心頭血。”

如果不是小六親眼看到他變幻,幾乎要覺得站着的璟是真的,坐着的璟纔是假的。

小六滴了一滴心頭血給人偶,人偶迅速長大,變成了一個和小六同樣高矮,同樣胖瘦的人,五官卻是一片空白。

靜夜震驚地輕呼:“怎麼……怎麼會這樣?這人偶是塗山先祖傳下的寶物,從沒聽聞這樣的事情。”

小六緊張地乾笑:“大概我長得太平凡了,這人偶辨識不出來。”

璟站了起來,他把手放在人偶的臉上,從額頭細細地往下摸,隨着他的撫摸,人偶漸漸地長出了五官,變得和小六一模一樣。

小六如釋重負。笑道:“好了,好了,變好了。”

人偶也笑,用和小六一模一樣的聲音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臉長什麼樣,還責怪我能力低微。”

小六臉色發白,惡狠狠地威脅:“你是已經死了數萬年的狐狸,別作怪!惹火了我,我一把火燒了你!”

人偶哼了一聲,走到另一個人偶身旁站住,那假璟居然溫柔地拍拍小六的手,安慰着他。

小六看的目瞪口呆。

靜夜得意地說:“若沒這份生氣,也不會是稀世珍寶,能以假亂真。”

小六心中讚歎,問璟“你的計劃是什麼?”

璟說:“讓他們兩個扮成塗山氏的家僕,從塗山氏運送貨物的秘密通道走。今日正好有一對鏢客要離開,我們變幻容貌,扮作鏢客,大方地離開清水鎮。”

靜夜立即說:“這方法太危險了。顓頊王子發現你們不見後,肯定會在鎮外截查,必定會有靈力高強的神族用神奇辨識出鎮人得容貌。公子的靈力已經完全恢復,沒有問題,六公子恐怕沒有辦法。”

璟對靜夜吩咐:“你帶他們兩個去裝扮。”

靜夜不敢再多言,應道“是。”帶着兩個傀儡人離開了。

璟走到小六面前,問道:“你變幻的容貌,能躲過任何盤查嗎?”

小六遲疑了一下,默默地點了下頭。

璟微微一笑,“那我們就按照這個計劃行事。”

小六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期期艾艾地問:“你……你一直都知道我能變幻容貌?”幻形術雖不是什麼高深的法術,可只有靈力高深的人施展出來。才能算幻形,可以瞞住他人。以小六的靈力,是不會有人相信他能施展幻形術的,更不可能相信他能瞞住任何神器的查探。

璟說道:“塗山氏並不是純粹的神族血脈,我們上古時的先祖曾是有大神通的九尾狐妖,所以塗山氏的嫡系血脈常天生就會變幻。我有靈眼,幾乎可以看破一切變幻迷障之術,所以我能看到阿唸的真實容貌,但我看不破你,你的一切都像是真的,只是直覺告訴我你的形貌都是假的,所以……我不能離開你,一旦離開,你就會永遠消失,一點痕跡不留。”

小六呆住,璟居然一直知道他是假的。

靜夜回來回稟,“一切準備妥當。剛查探過,府外的幾個出口都有人盯着,天上也有四個人在來回巡查,應該是顓頊王子的侍從們。”

璟下令,“你去讓胡啞把馬車駕進來。”

靜夜領命而去,一個看上去十分憨厚老實的男子駕着一輛馬車進來,打扮成塗山氏家僕的璟和小六坐進了馬車。靜夜等他們坐好,彎身在馬車底下打開了機關,馬車下竟然有夾層,鑽進去,恰好能側身躺兩個人。

小六先鑽了進去,璟跟着他進去。

靜夜頭湊在機關門上,哽咽着說:“公子,他只是收留了您六年,塗山氏可以用別的方式報答他,爲什麼要以身犯險?”

璟平靜地說:“三日後,你回青丘。如果順利逃脫,我會去青丘找你。如果沒有,你和蘭香找人嫁了吧。”他按了下機括,門關上。

靜夜捂着嘴,壓抑着聲音哭泣起來。

一團漆黑中,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受到馬車在緩慢地行駛。

因爲夾層中的狹小逼仄,小六和璟只能緊緊地挨在一起。

小六去找璟求救,本是一時意氣,他想看到璟爲難,想聽到璟用各種方法說服他,見俊帝並不可怕,不會有害處,璟甚至會允諾陪他一起去見俊帝。小六想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用這種幾乎殘酷的選擇,斬斷自己心底的一絲牽念,讓自己走的無牽無掛,讓玟小六消失的心甘情願、毫不留戀。

可是,當小六說不想見俊帝,嬉笑着讓璟幫他時,璟沒有問他爲什麼寧可冒死逃跑也不肯見俊帝,也沒有思索所有危險,他只是簡單地答應“好”,周密地部署逃跑的每一個細節。小六心底的那絲牽念不僅沒有被斬斷,反而在蔓延。

馬車好似和什麼東西相撞了,響起女人們的尖叫聲,男人們不滿地呼喝聲。

璟摁下了機括,夾層彈開,他和小六落下。璟抱着小六迅速地滾出馬車,扶着小六施施然地站起,小六看四周,有不少人正在從地上爬起來,他們絲毫不顯眼。

他們身旁時一對押送貨物的鏢客,一個人看到他們,不悅地斥道:“一個方便就方便了那麼久?還不趕緊去幫忙!”

璟和小六立即鑽進隊伍,站在馬匹旁,和衆人一起,緊張地看守着貨物。

胡啞和撞在一起的馬車又爭吵理論了一番,馬車裡的璟賠了錢,胡啞駕着馬車離去,小六看到好幾個人跟在馬車後。

此時,天已黑。

車隊找了相熟的客棧歇息,大夥吃飯,領頭的鏢客去交貨,又接了一些商人們要寄送回家的貨物。

忙碌完已經是深夜,璟和小六被分配去看守貨物。

夏日的夜晚,即使露宿,也不覺得冷。

整個鎮子都在沉睡,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小六仰頭看着星星,覺得如果再有一個鴨脖子啃,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在逃亡。

璟說:“如果困,就睡一會兒。”

小六低聲說:“鎮子外面應該很熱鬧吧。”顓頊認爲他逃了,忙着在外面追他,可他竟然仍在清水鎮。

“明日清晨,車隊就會出發,去高辛。”

小六忍不住笑,顓頊再怎麼想,也不會想到不肯去高辛的他會逃跑去高辛。小六對璟說:“我一直以爲你最老實,沒想到這麼奸猾。”

璟說:“明日會很辛苦,你靠在我身上睡一覺。”

小六望着星星不說話,暗啞的聲音傳來:“我、是十七。”

小六依舊望着星星不說話,半晌後,他的眼睛閉上了,頭慢慢地歪過去,輕輕地搭在十七的肩頭。

十七一動不敢動,生怕把他驚走了,一直等到小六的呼吸低沉平穩了,他才微微地側過頭,溫柔地看着小六。

清晨,小六和十七隨着鏢車隊,出了清水鎮,向着南邊行去。

路上果然設置了關卡,盤查的非常仔細,旅人們排了長長一隊。

小六聽到後邊的人議論:“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軒轅和高辛都在層層盤查。”

“應該和神農義軍有關吧,聽說昨兒夜裡,靠近清水鎮的山裡火光通明,有很多黑衣人攔截捕捉進山的人。”

“唉,不會又要打仗了吧?”

“唉,不知道,希望不是。”

等候了半晌,終於輪到了小六他們。先是士兵詢問他們來自哪裡,去往哪裡,一個神族女子,拿着一方菱花鏡,讓每一個經過的人都去找一下鏡子。

有妖怪被照出了原形,還有人被照出變化了外形,都被帶到一邊仔細盤問。

小六隨着人流走過去,老實巴交地站住,那女子用菱花鏡照了一下小六,鏡子裡的小六沒有絲毫變化,女子揮了揮手,示意小六可以走了。

十七一直坐在車椽上,到女子身旁時,才跳下車,規規矩矩地把頭伸到菱花鏡前,女子看了一眼鏡子,對他身後說:“下一個,快點!”

過了關卡,小六和十七相視一眼,沒有多話,依舊隨着車隊前進。

因爲接受盤查,耽誤了趕路,鏢車隊伍的首領催促着:“快點,都快點,山裡有妖獸,要趕在天黑之前進入城池,否則等着喂妖獸吧!”

緊趕慢趕,傍晚時分,鏢車隊伍到了高辛的國界。

兩側山崖高聳,中間是不大的城關,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高辛的士兵站在城門口,檢查着來往的行人車輛。

也許因爲顓頊沒想到小六會進入高辛,所以這裡的盤查一如往日,只有幾個神族士兵,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是不是掃一眼人羣。

小六和十七隨着鏢車隊伍,順利地入了關。

路上漸漸地繁華熱鬧起來,鏢車隊的首領明顯地鬆了口氣,不再約束大家,衆人都說說笑笑。

天要黑時,鏢車隊終於進了城,首領熟門熟路地去了熟悉的客棧投宿。

吃晚飯,小六要了熱水,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

小六穿好衣服出去時,十七早已經洗完。

十七拿了帕子爲他擦頭髮,小六問:“我們算是順利逃離了吧?”

十七回道:“剛纔進入城關時,附近有一個靈力非常高強的神族。我怕被他察覺,立即完全收斂了氣息,所以無法知道他是否留意到我們。”

小六說:“也許是駐守在此地的高辛軍隊的神族將領。”心裡卻有些忐忑。

十七說:“不管是誰,都以不變應萬變,晚上你好好休息。”

小六也明白,只有休息好,才能以最好的狀態應對各種情況。

半夜裡,小六聽到響動,立即睜開眼睛,一個骨碌做起來。

他看到十七正在把水潑灑到地上,又在榻旁放了半盆水,還用茶碗舀了水放在四處。做完一切後,十七坐到小六面前,“神族的軍隊包圍客棧了,有兩個靈力十分高強的神族,我一個都打不過。”

小六低聲笑:“如果真順利逃掉了,我會對顓頊失望,現在看來,他還是有幾分本事。”

十七說:“我讓你失望了。”

“胡說,你沒有!顓頊在以兩國之力追逼我們,你以一己之力幫我,我們能逃到這裡,已經是奇蹟。”

十七問:“你有多不想見俊帝?”

小六想了想說:“寧死也不見!”

十七把一個狐狸形狀的玉香囊放進小六手裡:“我雖然打不過他們,但我應該能拖住他們。我的坐騎在東北方,你待會兒朝東北方跑,舉起這個玉狐狸,模仿狐狸的叫聲,它會去接你。”

小六握住了十七的手,“他們會殺你嗎?”

“我是塗山璟,就算俊帝在此,殺我也需要仔細考慮,別的將領絕不敢擅做主張。”

小六笑道:“那我就丟下你跑了。”

十七攬住了他的肩,語聲在微微地顫抖,“讓我看一眼你的真容。”

小六微笑着搖頭,“不。”

十七凝視着小六,眼中是難掩的沉重悲傷。只要從這裡出去,小六就可以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只要小六再不做小六,十七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小六盯着十七,“你還是願意冒着得罪俊帝的危險,讓我一個人逃掉?”

十七點了下頭。

顓頊的聲音傳來,“玟小六,滾出來!你再逃,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幻化成他們的士兵逃走。”十七在小六耳畔叮囑。

十七點水爲煙,化氣爲霧,他變作了玟小六,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顓頊說:“你現在乖乖出來,我會考慮讓你少吃點苦頭。”

煙霧漸漸地從屋子裡瀰漫出去,越來越濃烈,形成了迷障,將整座客棧都困了進去。

顓頊氣惱,立即命人破陣。

小六藉助十七給的玉狐狸香囊,能在迷霧中看清楚路。

他變幻成一個顓頊的侍從,悄無聲息地逃出了客棧。

小六向着東北方奔逃,他高高舉起玉狐狸香囊,一隻大仙鶴落下,小六上了鳥背,仙鶴馱着他,繼續向着東北方飛。小六頻頻向後張望,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顓頊的聲音入春雷一般傳來,“玟小六,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葉十七,我殺個葉十七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小六長嘆了口氣,果然翻臉無情、心狠手辣,難怪黃帝喜歡顓頊。

小六恢復了玟小六的容貌,策着坐騎返回。

沒飛一會兒,就看到顓頊迎面飛來,他身後的囚籠裡關着十七。

一個侍衛上前,小六束手就擒,顓頊盯着小六,冷冷下令:“打斷他的雙腿。”

侍衛對着小六的雙腿各踢了一腳,小六雙腿劇痛,軟倒在地上。

“把他丟進囚籠。”

小六被塞進了囚籠,他爬到十七身邊。“十七、十七……”

十七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小六檢查了一下,放下心來,十七是因爲以一人之力,和兩個靈力高強的神族對抗,靈力耗盡,雖然有內傷,但沒有性命之憂。

小六的腿痛得厲害,他靠到十七身上,自言自語地低聲嘮叨:“早知道這麼辛苦都逃不掉,還不如不逃。可如果不逃,我又怎麼能知道你願意遂我心願呢?可是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如果你不要答應幫我多好,我就能痛快地斬斷牽念了。如果剛纔被圍困住時,你不要讓我獨自逃多好。桑甜兒渴望着一個男人去拯救她,可其實男人根本不能拯救她,男人給了桑甜兒幾滴蜜,把一種痛苦變成了另一種痛苦。生活對桑甜兒而言,就是個火爐,日日炙烤得她很痛苦,男人看似抱起了她,使她免於痛苦,可實際男人只是把桑甜兒的痛苦從被炙烤的痛苦變成了恐懼着男人會放手再次被炙烤的痛苦,兩種痛苦哪種更痛苦呢?也許很多女人會選擇被抱着的痛苦,好歹偶爾有幾滴蜜,好歹沒有被炙烤了,好歹可以希望男人永遠不會放手,可我不會!我寧願被炙烤着日日痛苦。我的雙手自由,痛苦會讓我思謀着逃脫,可被人抱着時,我因恐懼他鬆手,會用雙手去緊緊抓他,會因爲他給的幾滴蜜忘記了思索。其實,最終拯救桑甜兒的仍然是她自己,不是男人!桑甜兒有一個我去成全,可誰會來成全我呢?神能成全人,誰來成全神呢?顯然沒有!我還是覺得躲在硬殼子裡比較安全,我這輩子已經吃了太多苦,我不想再吃苦,再受傷了……”

一日一夜後,小六和十七被押送到了五神山。

顓頊下令把他和十七關進了五神山下龍骨建造的地牢,小六苦笑,看來這次的逃跑,真的讓顓頊十分生氣,這座龍骨監獄可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進的。

獄卒們對小六非常不客氣,明知道他腿上有傷,還故意去踢他的腿,對昏迷不醒的十七卻不敢折辱,輕拿輕放地擡進了牢房。

看來顓頊雖然很生氣十七幫小六逃跑,要給十七一點苦頭吃,讓十七明白軒轅王子的威嚴不可冒犯,卻畢竟顧忌塗山氏,只敢囚禁,不敢折辱。

獄卒重重關上了牢門,小六用雙臂爬到十七身旁,不滿地打了他幾下,偎在他身旁。

地牢裡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小六閉上了眼睛,腿上的疼痛一波一波襲來,可漸漸地,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小六醒來時,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死亡一般的黑暗讓時間都好似凝滯了。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着,他輕輕動了下,聽到十七叫:“小六,你醒了?”

“嗯,躺久了,有點難受。”

十七坐了起來,想扶小六坐起,牽動了小六的腿傷,小六痛哼了一聲,十七摟住他,“你受傷了?”

“嗯。”

“在哪裡?”

“腿上。”

十七摸索着去摸小六的腿,小六覺得疼痛減輕了許多,忙說:“你身上有傷,別亂用靈力了。”

十七不理他,又去摸小六的另一條腿,小六不滿,“聽話!”

十七不吭聲,隨着他的手緩緩撫過小六的腿,小六腿上的疼痛緩和了。

十七扶着小六坐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坐的舒服一些。

十七問小六:“你不肯見俊帝,是因爲俊帝見到你,就會殺你嗎?”

小六明白,十七並不是想查探他不想見俊帝的原因,十七隻是想確認俊帝究竟會對小六做什麼,這樣他才能考慮對策,確保小六沒有生命之憂。小六沉默了一瞬,說:“俊帝不會殺我。”他這樣拼命地逃脫,顓頊肯定也想岔了。俊帝曾斬殺了自己的五個弟弟,並株連了五王的兒女,有傳言說五王有後代流落民間,顓頊只怕是把他當做五王之子了。

十七還是不放心,對小六說:“這世間看似越嚴重的事情其實越簡單,逃不過利益二字,說白了不過都是生意,即使是黃帝和俊帝,我也可以和他們談談生意。

小六道:“我不想見俊帝是有別的原因,十七,別再擔心我的安危了,我保證俊帝不會殺我!”

十七聽小六語氣鄭重,終於放下心來。

小六忍不住脣角噙着笑意,估計所有人都會因爲被人緊張而覺得開心。

這座龍骨地牢因爲建在山底,沒有任何光源,幾萬年集聚的黑暗,帶着絕望的死氣,沒個牢房都是個封閉的空間,沒有一絲聲音,好似整個世界都死亡了。

十七靜靜地摟着小六,小六安靜地聆聽着他的心跳。在這死亡之地,隔絕了所有紅塵誘惑、所有人世牽絆、所有利益選擇,讓男人和女人之間本來複雜的關係變得十分簡單,只剩下他與她。小六竟然覺得身有所倚,反而心裡很安寧。

小六說:“乾脆我們永遠都不要出去了,就在這裡面待着吧。”

“好。”

“好什麼?”

“待在這裡很好。”

“哪裡好了?”

“只有你、我。”

小六輕聲地笑,原來十七也很明白。這世上有時候很多的複雜在於環境,荒遠深山裡多得是白頭偕老的夫妻,繁華之地卻多是貌合神離的怨偶。

小六問:“十七,你是因爲恩情纔對我這麼好吧?”

十七身子僵硬,遲遲沒有回答。小六倚着他而坐,手放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越來越急,好似就要蹦出來。小六依舊淡淡地說:“我救了你,收留了你六年,但這次你也算對我仁至義盡,等我們出去後,我們就算真的兩清了。你放心,我以後再不會去麻煩你,保證離你遠遠的……”

小六的嘴被十七捂住了,小六嗚嗚了幾聲,十七都不放,小六頑皮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掌心,十七像觸電一樣,立即逃開了。小六也被自己嚇住了,半張着嘴,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兩人都沉默僵硬。

好一會兒後,十七才聲音暗啞地說:“我不會離開你。”

“爲什麼?爲什麼不離開?是想報恩嗎?可我說了你的恩已經報了。”

十七沒有回答小六的爲什麼,只固執地說:“我不會離開你。”

“難道你還想跟我一輩子不成?”

十七沉默了一瞬,低沉卻堅定地說:“一輩子。”

小六嘆氣,“我是個男人,你不覺得自己奇怪嗎?”

這次十七倒是回答的非常快,“你是女子。”

小六其實心裡也早就感覺到十七應該知道她是女子,雖然不知道十七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你怎麼就這麼確信?連相柳那麼精明的傢伙都不敢確認我是女子。”

十七輕聲地笑起來,“因爲他沒見過你……”他突然閉了嘴。

“沒見過我什麼?”

十七不肯說,小六越發好奇,“沒見過我什麼?”小六仰着頭,搖着十七的胳膊撒嬌,“沒見過我什麼,告訴我,告訴我嘛!”

小六向來是一副無賴男兒的樣子,第一次流露出小女兒的嬌態。雖然牢房黑暗,十七看不真切,可已經節節敗退,他低聲說:“我傷剛好轉時第一次用浴桶洗澡,你坐在旁邊,我看到……你看着我的身體……臉燒紅,我知道你對我……”

小六哎呀一聲,用手捂住臉,“你胡說!我沒有,我纔沒有!”

“我沒有胡說。”

“你就是胡說,就是胡說,我從來不臉紅!”

“我沒有。”

十七向來順着小六,這是第一次固執地堅持。小六不幹了,扭過身子,不肯理十七,也不肯靠着十七,用行動表明除非十七承認自己胡說,她纔會原諒他。

十七叫小六,小六不理他。十七拉小六,小六也不理他,他又怕她腿痛,不敢用力。

十七沉默了,小六也覺得委屈,小聲抱怨:“這麼點事,你都不肯讓着我。”

十七道:“不是小事。”

小六撇着嘴,哼了一聲,這都不算小事,那什麼算小事?

十七思索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天之驕子。有女子練十年舞,只爲讓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遠萬里去青丘,一住七年,只爲能和我下一盤棋。有人不惜萬金求我一幅畫,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師。我曾覺得那就是我。那人拘禁我之後,折磨了我兩年,日日辱罵我,說我什麼都不是。我不屑於去反駁,一直沉默地忍受他的折磨。他氣急之下,說他可以證明給我看。他帶我去了我曾去過的地方,每個白日,他把衣衫襤褸,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渾身惡臭的我放在鬧市中,人來人往,可真如他所說,沒有一個人願意看我。很多次,我看到熟識的人,用力爬過去,企圖接近他們,他們或者扔點錢給我後立即憎惡地躲開,或者叫下人打走我。他大笑着問:‘看見了嗎,這就是你!’整整一年,他帶我走了很多地方,沒有一個人願意接近我,我真正明白,剝除了那些華麗的外衣,我的確什麼都不是。他知道我已經被徹底摧毀,把我扔進了河裡,他沒有殺我,因爲他知道我已經死了。我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有意識時,我在灌木叢裡。我知道自己會就這樣爛死,我只是想在死前曬一次太陽,我掙扎着往陽光下爬。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知道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也不想再醒來。但是,老天讓你出現了……”

小六早忘記了生氣,慢慢地轉過身子,靠在十七的肩頭,靜靜地聆聽,十七的額頭貼着小六的頭髮。“我睜不開眼睛,看不到你,我只能感受一切。你怕我害怕,告訴我你的名字;你怕我尷尬,和我講笑話。你輕輕地爲我擦去汗,你把我抱在懷裡,爲我洗三年沒有洗過的頭髮。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多麼恐怖醜陋,你卻如同對待一件珍寶,細膩地呵護。三年的折磨和羞辱,我自己都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身體,甚至都不敢走出屋子。可那天我洗澡時,你看到我的身體,臉燒得通紅。那一瞬我才覺得真正活了過來,在你眼中,我仍是一個……男人,能讓你心……”

小六大叫:“不許說!”

十七眼角有淚滲出,印在小六的發上,喉嚨裡卻發出低沉的笑聲,“你抱我出浴桶時,根本不敢看我。把我放在榻上,話都沒說完整就落荒而逃。你說我怎麼可能把你當男人?”小六捶他的胸膛吧,低聲嘟囔:“你個奸猾的!我一直以爲你最老實!我被騙了!”

十七說:“那一日,我穿好衣服,推開屋門,走到了太陽下,看着久違的藍天白雲。在別人眼裡只是不值一提的舉動,可對於我而言,卻是一次鳳凰浴火,涅槃重生。小六,那時我就決定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小六低聲說:“鳳凰涅槃,是昔日一切都化爲灰燼,隨風消散,你卻無法擺脫你是塗山璟的過去。”

“我的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我有個雙胞胎大哥叫塗山篌,他自小和我不一樣,他喜歡養猛禽惡獸,十分飛揚跳脫。我喜歡琴棋書畫,更文雅溫和,不過我們都很善於做生意,雖然手段方式不同,也只是各有千秋,不分勝負。因爲是雙胞胎,我和大哥一起學習、一起做事,免不了被人拿來比較,其實大哥並不比我差,也許我琴棋書畫比他強,可他的靈力修爲比我高,任何招式一學就會,但母親一直對他很淡漠,不管他做什麼都是錯。因爲母親的態度,周圍人自然也都喜歡讚美我,貶損他。大哥十分努力,幾乎拼命般地勤奮用功,想得到母親的讚許,但母親對他只有不屑,甚至可以說自小到大,母親一直在用各種方式打擊羞辱他,我卻不管做什麼,都能得到母親的讚許。我們長大後,在母親的扶持下,整個家族的權勢幾乎都在我手中,母親爲我挑選了防風氏的小姐爲妻,卻把一個婢女只指給了大哥爲妻,我爲大哥鳴不平,大哥卻像以前一樣,爲了討好母親,毫不猶豫地娶了他根本不喜歡的婢女,但母親依舊對他很冷漠。母親病危時,大哥服侍她吃藥,母親把藥碗砸到大哥臉上,讓他滾,說看到他就噁心。大哥終於忍不住他哭着問母親爲什麼那麼偏心,母親辱罵他,說因爲你就是不如你弟弟,你心思污穢、性情卑劣,連你弟弟的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沒多久,母親去世了。我很悲痛,可我覺得大哥更痛苦,他不僅僅是因爲失去而痛,還因爲一生一世再無法得到母親的認可。母親去世後,大哥開始酗酒,不管誰勸,他都會說世上有個塗山璟已經足夠,不需要卑賤沒用的塗山篌,奶奶不想他毀掉,無奈下才告訴我們大哥並不是母親的親生兒子,他是父親和母親的貼身婢女的孩子,那婢女生下大哥後就自盡了,因爲大哥和我只相差八天出生,所以奶奶做主,對外宣佈母親生下了雙胞胎。大哥知道這個消息後,不再酗酒頹廢,開始振作,我因爲對他心懷愧疚,對他很謙讓,奶奶很欣慰,常常誇讚我仁厚,叮囑大哥要多幫我。母親去世後的第四年,奶奶打算爲我舉行婚禮,說等我成婚後,就對天下宣佈我是塗山氏的族長。有一日,大哥突然來找我,說有要事相談,我沒有疑心,跟着他離開。等我醒來時,已經在一個封閉的地牢裡,靈力被封,四肢被龍骨鏈子捆縛住。”

十七一口氣講述到這裡,那些殘酷痛苦的折磨、無休無止的羞辱,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在黑暗中襲來,他的身子不自覺地緊繃。小六忙一下下撫着他的心口,輕聲地說道:“這裡不是那個地牢,我在這裡,十七,我在這裡。”

十七的頭埋在小六的頭髮裡,半晌後才平靜下來,“被折磨羞辱時,我也曾想過如果我能逃出去活下來,必要他痛不欲生。可如果真是那樣,縱然我活了下來,我也死了,不再是一個完整呢的人,只是一個被屈辱和仇恨折磨的可憐人。幸運的救了我。不管我再殘破醜陋,你都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照顧,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恐怖的傷痕,你都會因爲我……羞澀臉紅……”這一次小六沒有阻止十七,而是靜靜地傾聽。

“小六,我看到你,心裡沒有仇恨,只有感激。感激老天讓我仍然活着,並且讓我身體健全。我的眼睛仍然能看,能看到你耍賴扮傻;我的耳朵仍然能聽,能聽到你嘮嘮叨叨;我的雙手仍然靈巧,能幫你擦拭頭髮;我的雙腿仍舊有力,能揹着你行走。小六,我不想報仇,只想做葉十七。”

小六低低嗯了一聲。

十七說:“我不想回去,大哥很能幹,行事比我果敢狠辣,其實比我更適合做塗山族長,只要他在,塗山氏會很好。只要沒有塗山璟,塗山篌就是最好的。可是,那天我跟你去了珠寶鋪子,塗山家的生意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鋪子是塗山家的,靜夜叫破了我的身份,整個鋪子的人都看到了我,大哥很快就會知道塗山璟還活着。我不想報仇,更不想做塗山璟,但大哥不會知道,不管我走到哪裡,他都會追着我,我怕他會傷害你和老木他們,所以我必須回去做塗山璟。只有我在,他清楚地知道目標在哪裡,纔不會亂射箭。”

小六嘆息,“你不傷他,他卻要傷你。爲了自己的安危ie,應該殺了他,但殺了他,你會良心不安。看似他死了,實際上他痛苦的一瞬就解脫了,你卻要揹負枷鎖過一輩子,其實是你吃虧了。這麼算下來,還是不能殺他。”

十七歡喜地說:“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靜夜他們都不能理解爲什麼我不肯復仇。”

小六無奈地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是仁善,我是精明。”

十七低聲說:“你是爲我打算的精明。”

小六哼哼了兩聲,沒有說話。

十七的氣息有些紊亂,心跳也開始急促,小六知道他想說什麼,卻不好意思說。小六也不催,只是如貓一般,蜷在他肩頭,安靜地等着。

“小六,我、我……我知道我有婚約在身,沒有資格和你說任何話……我也一直不敢想……可、可是……我會取消婚約,我一定會取消婚約!你等我二十年……不、不……十五年,十五年,你給塗山璟十五年,十五年後,塗山璟還你一個葉十七。”

小六低聲問:“怎麼等?”

“你、你不要讓別的男人……住進你心裡。”

小六沉默。

黑暗中,十七看不到小六的任何表情,緊張地忘記了呼吸。

小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十七卻不知道她的笑聲是嘲笑他的荒謬請求,還是……

小六說:“你啊,太不瞭解我了。我的心很冷,外面有堅硬的殼子,別說十五年,恐怕五十年都不會讓個男人跑進去。”

十七忙到:“那你是答應了?我們擊掌爲盟。”

小六懶洋洋地擡起手,十七先摸索到她的手在哪裡,然後重重地和她的手掌擊打在一起,擊掌後,他沒有收回手,而是順手握住了小六的手,“小六,我、好開心。”他的聲音微微地顫着,顯然內心激盪。

小六忍不住嘴角也翹了起來,“你說凡事說白了不過都是生意,看到你這樣子,我怎麼覺得我這筆生意虧了?”

十七搖了搖小六的手,“我說越是看似重要的事情越像生意,不外乎利益,可唯情之一字,永不可用利益去衡量。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都是看似簡單,無處不在,卻又稀世難尋、萬金不換。”

小六笑嘻嘻地說:“老聽人家說塗山璟非常會做生意,談生意時又風趣又犀利,我總不相信。你老是笨笨的樣子,說話也不利落,今夜我算是真正領教了。”

十七輕聲地笑,他的笑聲就如他的人,溫柔、平和、純粹。

小六說:“十七,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生意人,可我在大事上一直算的很清楚,我是個心狠的人,對別人心狠,對自己更心狠。你明白嗎?”

“我明白。”

小六笑嗔:“誰知道你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十七說:“我知道你不會給自己希望,不會先信任,不會先投入,桑甜兒願意用虛情假意去賭一生,你卻即使是真心實意,如果對方不珍惜,你也會捨棄。我願意等,等到你願意時。”

“如果我一輩子都不願意呢?”

“那就等一輩子。只要你別消失,縱使這樣過一輩子,也是好的。”十七微笑起來,小六對自己的確心狠,可其實她對別人一直都很好,老木、桑甜兒、麻子、串子……她只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可她成全了他麼每個人。

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靜,這座大荒中赫赫有名的恐怖地牢本應該讓被囚禁者度日如年、痛不欲生。

可小六和十七相依着說話,都不覺得時間流逝,十七很慶幸顓頊把他和小六關在了這裡,讓他有勇氣說出他的奢望,他甚至內心深處真的不想出去了,他願意就這樣相依着一輩子。獄卒的腳步聲響起時,十七隻覺得一切太短暫。

獄卒恭敬地請他們出去,態度和送他們進來時截然不同,擡了竹架子來,點頭哈腰地想把小六擡到竹架子上。

十七不肯讓他們碰小六,抱起了小六,跟在提燈的獄卒身後。走出地牢時,白日青天,陽光普照,小六眼睛刺痛,趕緊閉上了眼睛,小六聽到顓頊問十七,“你想我以什麼禮節款待你?葉十七還是……”

十七回答的很乾脆,“葉十七。”

顓頊說:“隨我來吧。”

小六睜開了眼睛,他們正走在山腳下,舉目遠眺,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一重又一重的浪潮洶涌而來,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碎裂成千重雪。

小六忽然心有所動,覺得有人在叫她,她對十七說:“去海邊。”

十七抱着小六走下石階,穿過樹林,來到海邊,站在了礁石上,顓頊並未阻止他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

又一重海浪翻卷着從遠處涌動而來,青色的海潮越升越高,來勢洶涌,就在那青白相交的浪潮頂端,一道白影猶如驅策着浪花,飛馳而來。

白影在浪花上站定,是一個白衣白髮、戴着面具的男子,他立在浪花中,就如站在朵朵白蓮中,纖塵不染、風姿卓越。

侍衛們嘩啦一下全涌了過來,顓頊詫異地看着相柳,打趣道:“相柳,你就這麼想殺我?竟然敢追到五神山來?”

相柳笑道:“此來到不是爲王子殿下。”他看向小六,“被敲斷腿了?你幹了什麼,惹得高辛的軍隊雞飛狗跳?”

小六這纔想起相柳身上有蠱,她的腿被敲斷時,相柳應該有察覺。

小六嘻嘻一笑,“就我這點本事能幹什麼呢?一場誤會而已。”

相柳說:“腳下是大海。”

小六明白了相柳的意思,只要她躍入大海,相柳就可以帶她離開。但是,這裡是五神山,高辛有很多善於馭水的神族將領,相柳一個人也許還能來去,再帶一個,只怕只有死路一條。況且,她走了,十七怎麼辦?

小六笑道:“謝了,你的人情還是少欠點好。”小六對十七說:“回去。”

十七躍下了礁石,走回岸上。

相柳對小六的拒絕,只是哂然一笑,“別忘了,你還欠着我的債務,死人是沒法還債的。”

小六大笑道:“放心,我一貫貪生怕死,一定等着你來討債。”

相柳的視線從十七臉上掃過,落在顓頊身上,對顓頊頜首,說道:“告辭!”身影消失在浪花中。

侍衛們想追擊,顓頊說:“不用白費功夫了,他能從海里來,自然能從海里走。以後加強山腳的巡視。”

小六看着礁石上碎裂的浪花,有些茫然,相柳萬里而來,就是問她兩句話?

顓頊走到雲輦旁,擡手邀請小六,“我們乘車上山。”

十七抱着小六上了雲輦,沒過多久,雲輦停在五神山上最大的宮殿承恩宮,這座宮殿的華美精巧、風流旖旎在大荒內曾赫赫有名。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神農的王子因爲見到此宮殿,還曾發動了一次戰爭攻打高辛。不過,這一世的俊帝即位後,不喜奢華、不喜宴飲,也不喜女色,整個後宮只有一位妃子,所以承恩宮十分冷清。

顓頊笑對小六和十七說:“承恩宮到了。”

小六好似睡着,頭靠在十七懷裡,緊閉着雙眼。十七對顓頊微微頜首,躍下雲輦,隨着顓頊進了宮殿。

顓頊說:“這是華音殿,我來承恩宮時就住這裡,你們也暫時住這裡吧。昨日到五神山時,天色已黑,我還沒去拜見師父。今日散朝後,我就會去見師父,向他稟奏已經將你帶到。小六,你做好準備,陛下隨時有可能召見你。”

小六睜開了眼睛:“給我藥!”

顓頊笑道:“給你藥治腿可以,但即使腿好了,你最好也不要亂跑,如果撞見了阿念,可不會僅僅只斷兩條腿。”

小六看着顓頊,欲言又止,一瞬後,嚷道:“我餓了。”

顓頊命婢女端上飯菜,等小六和十七吃完飯,命婢女帶小六和十七洗漱換衣。

十七抱着小六到了浴池旁,小六說:“婢女會照顧我,你也去洗漱吧,把地牢裡的晦氣都洗掉。”

兩個婢女服侍小六沐浴、換好衣衫。

十七早已洗漱完,換了乾淨衣衫,在外面等候,看到婢女擡着小六出來,忙快步走了過來。

高辛一年四季都溫暖,服侍很輕薄,講究飄逸之美,喜穿木屐。此時,十七身着天青色的高辛衣衫,寬袍廣袖、輕衣緩帶、玉冠束髮、足踏木屐,行走間,步如行雲、衣袂翩飛,真正是明月爲身,流水做姿。

兩個婢女看的呆住,小六也是目不轉睛。十七有些赧然,微微垂下了眼眸,卻又好像很喜歡小六看他的樣子,迎着小六的目光,走到了小六面前。

小六調笑道:“難怪有女子爲求你一顧而不惜練舞十年,此番你回去,只怕也少不了女子求你一顧。”

十七侷促不安,好似生怕小六誤會,急急地說:“我不會看的。”

小六覺得心裡有些甜,可又不願被看出來,故作不耐地扭過了頭,“你看不看,和我有什麼關係?”

有醫師來爲小六治腿,十七在一旁幫忙。

醫師先抹了藥膏,再用歸墟水眼中的水種植出的接骨木把小六的腿包裹住,小六覺得兩條小腿猶如浸潤在涼絲絲的水中,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醫師對小六說:“儘量不要用腿,多靜養,慢則三月,快則一月就能長好。”

小六笑着和醫師作揖道謝,有麻煩醫師幫十七看一下,醫師檢查過後,慷慨地給了十七一小瓶治療內傷的上好靈藥。

醫師走後,小六對十七說:“雖然你身上的傷痕,再好的靈藥也除不掉了。”一般的傷,很難在神族的身體上留下疤痕,可塗山篌折磨十七時,每次施完酷刑,都會用特製的靈藥水潑十七,既能讓他保持清醒,痛苦加倍,又能讓那些恥辱的印記永遠烙印在他身上。小六當年就仔細思索過如何除掉那些可怕的傷痕,但是思索了一年,想遍天下靈藥,發現永不可能消除。

小六盯着十七的腿,邊思量邊說:“但高辛宮廷裡頗有些好東西,也許能治好你的腿。只是要吃點苦頭。”十七右腿上的舊傷,因爲身有靈力,走快時不會察覺有異,但走得慢時,就能看出來有些瘸。

十七搖了下頭,“我不在意。”

小六笑笑,不自禁地掩嘴打了個哈欠,十七說:“你睡吧。”

小六抓着他的衣袖,“你也該休息一下,可我不想你離開。”

“我靠着也能睡着。”十七坐到塌側,靠在屏風上。

小六合上了雙目,手卻一直捏玩着十七的衣袖,十七端起一杯水,握在掌中,杯子中騰起白煙,縈繞着小六,小六的手慢慢地不動了。

十七覺得,自從地牢出來,小六就一直在努力掩飾內心的緊張。十七推測和俊帝有關係,以小六的性子,不可能是因爲俊帝的權勢,那隻能是因爲俊帝這個人。

十七輕輕握住了小六的手,低聲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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