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去買菜了,串子去送藥了,甜兒在屋裡學着給串子做衣服。
沒有病人,小六趴在案上睡覺,一覺醒來,依舊沒有病人,小六拍拍自己的頭,覺得不能再這麼發黴下去了,得找點事情。
小六決定去軒的酒鋪子喝點酒。
他揹着手,哼着小曲,踱着小步。軒看到他,熱情地打招呼:“六哥,要喝什麼酒?”
小六找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坐下,也熱情地說:“軒哥看着辦吧。”
軒給他端了一壺酒,還送了一小碟子白果,小六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剝着白果、喝着酒。這纔看到對面的角落裡坐着一位衣衫精緻、帶着帷帽的公子,雖然看不見面容,身上也沒什麼貴重佩飾,可身姿清華、舉止端儀,令人一看就心生敬意。小六正歪着腦袋想清水鎮幾時來了這麼個大人物,一個秀美的奴僕匆匆進來,向端坐的公子行了禮後,站在了他身後,卻是靜夜女扮男裝。
小六這才反應過來,立即低下了頭,專心致志地剝白果吃。
那邊的案上也有一碟白果,本來一顆沒動,此時,他也開始剝白果。剝好後,卻不吃,而是一粒粒整整齊齊地放在小碟子裡。
十七低聲說了幾句話,靜夜行了一禮,離開了。他走過來,坐在小六身旁,把小碟子剝好的白果放在小六面前。
海棠出來招呼客人,軒坐在櫃檯後,一邊算賬,一邊有意無意地掃一眼小六和十七。
因爲海棠,酒鋪子裡的生意好了起來,不少男人都來買酒,有錢的坐裡面,沒錢的端着酒碗,在外面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瞅海棠。
幾碗酒水下肚,話自然多。
整個清水鎮上的新鮮事情、有趣事情都能聽到,小六不禁佩服軒,這酒鋪子開得好啊!
“你們這算什麼大事啊?最近鎮子上真的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什麼事?說來聽聽!”
“我來考考你們,除了軒轅、神農、高辛,大荒內還有哪些世家大族?”
“這誰不知道?首屈一指的當然是四世家,赤水氏、西陵氏、塗山氏、鬼方氏,除了四世家,中原還有六大氏,六大氏之下還有一些中小的世家,南邊的金天氏、北邊的防風氏……不過都不如四世家,那是能和王族抗衡的大家族。”
“塗山氏居於青丘,從上古至今,世代經商,生意遍佈大荒,錢多得都不把錢當錢,據說連軒轅和神農的國君都曾向他們借過錢,是真正的富可敵國,今日和你們說的大事就和這塗山氏有關。”
“怎麼了?快說,快說,別賣關子了!”
“我有可靠消息,塗山氏的二公子就在清水鎮!”
“什麼?不可能吧?”
“說起來這塗山二公子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塗山家這一輩嫡系就兩個兒子,同父同母的雙生兄弟,可據說這二公子手段很是厲害,從小就把那大公子壓得死死的,家族裡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整個大荒,不管是軒轅,還是高辛,都有人家的生意。你們想想那是多大的權勢富貴啊?這位塗山二公子,傳聞人長得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言談風雅有趣,被稱爲青丘公子,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的小姐想嫁他。塗山夫人左挑右選,才定下了防風氏的小姐。聽說防風氏的小姐從小跟着父兄四處遊歷,大方能幹,生得如花骨朵子一般嬌美,還射得一手好箭。”
“那塗山大公子卻是可憐,娶的妻子只是家裡的一個婢女,完全上不了檯面。”
“九年前,塗山氏打算給二公子和防風小姐舉行婚禮,喜帖都已送出,可婚禮前,塗山二公子突然得了重病,婚禮取消了。這些年來,塗山二公子一直閉關養傷,不見蹤影,家族裡的生意都是大公子出面打理。”
“那防風小姐也是個烈性的,家裡人想要退婚,她居然穿上嫁衣,跑去了青丘,和塗山太夫人說‘生在塗山府,死葬塗山墳’,把太夫人感動得直擦眼淚。這些年防風小姐一直住在塗山府,幫着太夫人打理家事。”
“聽防風氏的人說,塗山二公子已經好了,塗山氏和防風氏正在商議婚期,都想盡早舉行婚禮。”
“聽說塗山二公子現在就在清水鎮,估摸着二公子想要重掌家族生意了。”
衆人七嘴八舌,熱烈地討論着塗山二公子和塗山大公子將要上演的爭鬥,猜測着最後究竟誰會執掌塗山家。
小六撥弄着碟子裡剩下的白果,把它們一會兒擺成一朵花,一會兒又擺成個月牙。
他身旁的人,身子僵硬,手裡捏着個白果,漸漸地,變成了粉末。
小六喝了杯酒,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喂,你叫什麼名字?以後見了面,裝不認識不打招呼說不過去,可再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叫你十七啊!就算你不介意,你媳婦也會給我一箭。”
十七僵硬地坐着,握緊的拳,因爲太過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小六說:“你不說,遲早我也會從別人那裡聽說。我想你親口告訴我你的名字。”
半晌後,十七才艱澀地吐出了三個字:“塗山璟。”
“塗山……怎麼寫?”
璟蘸了酒水,一筆一畫地把名字寫給了小六,小六笑嘻嘻地又問:“你那快過門的媳婦叫什麼?”
璟的手僵在案上。
小六微笑,“六年,我收留了你六年,你免我六年的租金,從此我們兩不相欠!”小六起身要走,璟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六拽了幾次,璟都沒有放,小六第一次意識到,一貫溫和的十七其實力量很強大,足以掌控他。
軒走了過來,笑着問:“六哥要走了?”
小六笑着說:“是啊,你有你的大生意,我有我的小藥鋪,不走難道還賴着嗎?你那些事情,我可幫不上忙。”
璟鬆了力氣,小六甩脫他的手,把錢給了軒,哼着小曲,晃出了酒鋪。
塗山二公子的出現,讓清水鎮更加熱鬧了,熙來攘往,權勢名利。
人人都在談論塗山二公子,連屠戶高都沽了酒,來和老木抒發一下感慨,說到他們西河街上的鋪子都屬於塗山家,屠戶高簡直油臉發光,很是自豪。串子和甜兒什麼都沒想,覺得那些人就是天上的星辰,遙不可及;老木卻心中疑惑,拿眼瞅小六,看小六一臉淡然,放下心來。不可能,十七再怎樣也不可能!
小六不去河邊納涼了,他緊鎖院門,躺在曬草藥的草蓆上,仰望星空,一顆顆數星星。
“三千三百二十七……”
有白色的雪花,從天空優雅地飛落,小六發現自己竟然有點驚喜,忙收斂了笑意,閉上了眼睛。
相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別裝睡。”
小六用手塞住耳朵,“我睡着了,什麼都聽不到。”
相柳揮揮手,狂風吹過,把席子颳得一乾二淨,他這才坐了下來,盯着小六。
小六覺得臉上有兩把刀刮來刮去,他忍、再忍,堅持、再堅持,終於不行了……他睜開了眼睛,“大人不在山裡忙,跑我這小院子幹什麼?”
“你身邊的那個男人是塗山家的?”
“你說誰?麻子?串子?”小六睜着懵懂的大眼睛,真誠地忽閃忽閃。
“本來想對你和善點,可你總是有辦法讓我想咬斷你的脖子。”相柳雙手放在小六的頭兩側,慢慢彎下身子。星光下,他的兩枚牙齒變長、變尖銳,如野獸的獠牙。
小六說:“你真是越來越不注意形象了,上次妖瞳,這次獠牙,雖然我知道你是妖怪,可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見是另一回事。你應該知道我們人啊,不管神族還是人族,都是喜歡錶象、完全不注重內在的種族,連吃個飯都講究色香,娶媳婦也挑好看的,不像你們妖怪,只要夠肥夠嫩夠大就行……”
相柳的獠牙收回,拍拍小六的臉頰,“你最近又寂寞了?”
小六嘆氣,“太聰明的人都早死!不過你不是人,是妖怪……估計更早死!”
相柳的手掐着小六的脖子,用了點力,問:“那個男人,就是每次我出現,你都要藏起來的那個,是不是塗山家的老二?”
小六想,我說不是,你也不會信啊,“是。”
“很好。”相柳放開了他。
小六看到他的笑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和他不熟,你有事自己去找他。”
“我和他更不熟,我和你比較熟。”
小六呵呵乾笑,“妖怪講笑話好冷啊!”
相柳說:“這段日子酷熱,山裡暴發了疫病,急需一批藥物,讓塗山璟幫我們弄點藥。”
小六騰地坐了起來,“憑什麼啊?你以爲你是誰啊?”
相柳笑看着小六,“就憑我能吃了你。”
“我寧可你吃了我,也不會去找他的。”
相柳好整以暇,“你想不想知道塗山家的老大是什麼樣的人?九年前,他可是讓塗山璟在婚禮前突然消失了。如果我聯繫塗山家的老大,讓他幫我弄藥,我替他殺人,那位青丘公子活下去的機會有多大?”
小六咬牙切齒地說:“難怪你在軒轅賞金榜上位列第一,我現在很想用你的頭去換錢。”
相柳大笑,竟然湊到小六眼前,慢悠悠地說:“我有九顆頭,記得把刀磨鋒利一點。”
小六瞪着他,兩人鼻息可聞。
一瞬後,小六說:“他幫了你,能有什麼好處?”
相柳慢慢地遠離了小六,“山裡的事情不忙時,偶爾我也會做做殺手,還算有名氣。如果塗山大公子找我殺他,我會拒絕。如果他考慮殺塗山大公子,我會接。”
“他剛回去,不見得能隨意調動家中的錢財和人。”
“你太小看他了!一批藥而已,與他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塗山傢什麼生意都做,當年經他手賣給神農的東西比這危險的多了去了。”
小六問:“那你這次怎麼不直接找塗山家去買?”
相柳冷冷地說:“沒錢!”
小六想笑卻不敢笑,怕激怒相柳,擡頭看星星,“你是妖怪,爲了不相干的神農,值得嗎?”
相柳笑,“你能無聊地照顧一羣傻子,我就不能做一些無聊的事?”
小六笑起來,“也是,漫長寂寞的生命,總得找點事情瞎忙活。好吧,我們去見他。”
小六站起來,要往前堂走,相柳揪着他的衣領子把他拽回來,“他在河邊。”
小六和相柳一前一後,走向河邊。
璟聽到腳步聲時,驚喜地回頭,可立即就看到了小六身後有一襲雪白的身影,張狂肆意,纖塵不染。
相柳走到河邊,負手而立,眺望着遠處。
小六和驚面面相對,小六有些尷尬,微微地咳嗽了一聲,“你近來可好?”
“好。”
“靜夜可好?”
“好。”
“蘭……”
相柳冷眼掃了過來,小六立即說:“我有點事情要麻煩你。”
璟說:“好。”
“我要一批藥物。”
相柳彈了一枚玉簡,小六接住,遞給璟,“這裡面都寫得很清楚。”
“好。”
“等藥物運到清水鎮了,你通知我,相柳會去取。”
“好。”
這生意就談完了?怎麼好像很簡單?小六說:“我沒錢付你,你知道的吧?”
璟低垂着眼說:“你,不需要付錢。”
小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拿眼去看相柳,相柳點了下頭,小六對璟說:“那……謝謝了。我、我說完了。”
璟提步離去,從小六身邊走過,喑啞的聲音迴盪在晚風中,“以後,不要說謝謝。”
小六默默站了會兒,對相柳說:“我回去睡覺了,不送!”
相柳拽着他的衣領子,把他拎了回去,“在我沒拿到藥物前,你跟着我。”
毛球飛落,小六跳上雕背,滿不在乎地笑,“好啊,最近新煉了毒藥,正好試試。”
毛球馱着他們進入了莽莽蒼蒼的深山,小六閉上眼睛,提醒相柳,“你考慮清楚,我這人怕疼,沒氣節,牆頭草,將來軒轅如果捉住我,我肯定會比較痛快地招供的。”
相柳沒說話。
小六索性抱住毛球的脖子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毛球在下降。
相柳拽着他,躍下了雕背,“睜開眼睛。”
“不!”小六抓住相柳的手,緊緊地閉着眼睛,“我不會給你日後殺我的理由!”
相柳的手僵硬了下,小六冷笑。
相柳走得飛快,小六拽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走進了營地,相柳說:“好了,已經進了營地,都是屋子,只要你別亂跑,不可能知道此處的位置。”
小六睜開了眼睛,一個個的木屋子,散落在又高又密的樹林裡。有的屋子大,有的屋子小,樣子都一模一樣,從外面看,的確什麼都看不出來。周圍都是高高的樹,如海一般無邊無際,只要別四處勘察,也看不出到底在哪裡。
相柳走進了一個木頭屋子,小六跟進去,四處打量,裡面非常簡單,一張窄塌,榻前鋪着獸皮拼成的地毯。榻尾放了個粗陋的杉木箱子,估計是用來裝衣物的。獸皮毯子上擺着兩個木案,一個放了些文牘,一個放了一套簡易的煮茶器具。
作爲義軍的重要將領,日子竟然過得如此簡陋清苦,小六暗歎了口氣,真不知道這九頭妖怪圖什麼。
萬籟俱靜,天色黑沉,正是睡覺的時候。相柳自然是在榻上休息,小六自覺主動地裹了被子,在獸皮地毯上蜷縮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大清早,相柳就離開了。小六摸上了榻,繼續睡覺。
外面時不時傳來整齊的呼喝聲,剛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聽久了,小六隻恨自己不是聾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枯燥的操練,看似無聊,可無聊卻是爲了讓寶刀不鏽、士氣不散。但他們的堅持有意義嗎?士兵的意義在於保衛一方江山、守護一方百姓,可他們躲在山中,壓根兒沒有江山可保、百姓可守。
小六忽而有些敬佩相柳,妖怪都天性自由散漫,不耐煩紀律,以相柳的狂傲,肯定更不屑,但他收起了狂傲散漫,規規矩矩地日日做着也許在他心裡最不屑的事情。
相柳練完兵,回到木屋。
小六正坐在案前,自己動手招待自己。茶罐子裡的東西很是奇怪,小六一邊感慨生活真艱苦啊,一邊絲毫不在意地扔進了水裡,煮好了疑似茶水的東西。
相柳倚着榻坐在獸皮地毯上,似乎在等着看小六的笑話,沒想到小六隻是在入口的一瞬,眯了眯眼睛,緊接着就若無其事地把一小碗熱茶都喝了。
相柳說:“我現在真相信你被逼着吃過很多噁心古怪的東西。”
小六笑眯眯地說:“我從來不說假話,我只是喜歡說廢話。”
相柳說:“茶喝完後,我順手把用來薰蟲的藥球丟進了茶罐子裡,據說是某種怪獸的糞便。”
小六的臉色變了,卻強逼自己雲淡風輕,相柳輕聲笑起來,是真正的愉悅。
小六看着他冷峻的眉眼如春水一般融化,想留住這一刻。
士兵在外面奏報:“相柳將軍,又有兩個士兵死了。”
相柳的笑聲驟然停住,立即站起來,走出屋子。
小六猶豫了一會兒,走到門口去看。
清理出的山坡上,兩具屍體擺放在柴堆中。
看到相柳走過去,幾百來個士兵莊嚴肅穆地站好,相柳先敬了三杯酒,然後手持火把,點燃了柴堆。
熊熊火光中,男人們浸染了風霜的臉膛因爲已經看慣生死,沒有過多的表情,但低沉的歌聲卻訴說着最深沉的哀傷:
此身託河山,生死不足道。
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①
士兵們的歌聲並不整齊,三三兩兩,有起有落,小六聽上去,就好像他們在反覆吟哦:此身託河山,生死不足道。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
雖然的確是黃帝霸佔了神農的疆土,可神農國已經滅亡,百姓們只要安居樂業,並不在乎誰做君王,甚至已經開始稱頌黃帝的雄才偉略,寬厚仁慈,根本不在乎這些堅持不肯投降的士兵的得失是非,千秋萬歲後,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榮辱。
只要放棄,只要肯彎腰低頭,他們可以有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孩子,甚至享受黃帝賜予的榮華富貴,可是他們依舊堅定地守護着自己的信念,堅持着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東西,甚至不惜爲這份堅持獻上生命。
歷史的車輪已經滾滾向前,他們卻依舊駐守在原地,高舉着雙臂,與歷史的車輪對抗。他們是被時光遺忘的人,他們企圖逆流而上,但註定會被衝得屍骨粉碎。
小六知道他們很傻,甚至覺得他們很可悲,但是又不得不對他們肅然起敬。
這一瞬,小六突然明白了爲什麼上次他嬉笑着對相柳說,共工做的事很沒有意義,相柳應該出賣共工,投誠黃帝時,相柳會勃然大怒。這世間,有些精神可以被打敗,可以被摧毀,卻永不可以被輕蔑嘲弄!
相柳慢步歸來,蒼涼哀傷的歌聲依舊在他身後繼續。
小六靠着門框,看着他白衣白髮、纖塵不染地穿行在染血的夕陽中。
相柳站定在小六身前,冰冷的眉眼,帶着幾分譏嘲,卻不知道是在譏嘲世人,還是譏嘲自己。
小六突然對他作揖鞠躬,“我爲我上次說的話,向你道歉。”
相柳面無表情,進了屋子,淡淡說:“如果能儘快弄到藥,至少讓他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他們是戰士,即使要死,也應該死在黃帝的軍隊前。”
小六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開始真的希望璟能儘快拿到藥。
兩日後,相柳帶小六離開了軍營,去清水鎮。
璟站在河邊,看着並肩而立的相柳和小六乘着白雕疾馳而來。
小六跳下大雕,急切地問:“藥到了?在哪裡?”
璟看着相柳,說道:“將軍要的藥已全部齊全,在清水鎮東柳街左邊第四戶的地窖裡放着。將軍自可派人去拿。”
相柳點了下頭,大雕盤旋上升。
小六不想面對璟,只能仰頭看相柳,目送着他漸漸地消失在雲霄中。等相柳走了,小六依舊不知道該和璟說什麼,只能繼續看着天空,一副極度依依不捨的樣子。
脖子都酸了,小六終於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去看璟,他依舊穿着離開那日的粗麻布衣裳。
小六輕輕咳嗽了兩聲,“弄那些藥麻煩嗎?”
璟搖了下頭。
小六問:“你什麼時候離開清水鎮。”
“不離開。”他凝視着小六的雙眸中有溫柔的星光。
小六歪着頭笑起來,“那你的未婚妻要過來了?”
他垂下了眼眸,緊緊地抿着脣。
小六說:“我回去了。”從他身邊走過,快步走進藥田,也不知道踩死了幾株藥草。
小六深吸口氣,用力推開院門,歡快地大叫:“我玟小六回來了!”
半夜裡,小六睡得正香時,突然驚醒。
相柳站在他的榻旁,白衣白髮,可是白髮有點零亂,白衣有點污漬。
“你又受傷了?”
小六嘆氣,坐了起來,非常主動地把衣服領子往下拉了拉,相柳也沒客氣,擁住小六,低頭在他脖子上吸血。
小六調笑,“你倒是幸運,有我這個包治百病的藥庫,可你的那些……”小六反應過來了,“你拿到藥了嗎?難道有人去伏擊你?”
相柳擡起了頭,“沒有。塗山家有人泄露了藏藥的地點。”
“不會是塗山璟。”
“我知道不是他。”
“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你該去問他!”
“知道是誰劫了藥嗎?”
“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和上次讓我受傷的是同一撥人,但上次那撥人來得詭異,消失得也詭異,我懷疑山裡有內奸,但一直沒查出頭緒。”
小六用手拍額頭,簡直想仰天長嘆,“不用那麼熱鬧吧!”
相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即看出異樣,“難道你知道是誰?”
小六苦笑,“你先讓我冷靜冷靜。”
相柳掐住他的脖子,“事關上千戰士的性命,這不是你的寂寞遊戲!”
小六伸出手,一邊伸手指計時,一邊思量,十下後,他做了決定:“是街頭酒鋪子的軒。”
相柳放開了他,轉身就要走,小六牢牢地抓着他,“不能硬搶,他手下的人很多,而且他們應該和塗山氏的關係很深,如果真鬧大了,塗山氏只會幫他們。”
相柳摔開了他,小六說:“我有辦法能兵不血刃地搶回藥。”
相柳停住腳步,回身。
小六跳下榻,一邊穿外衣,一邊說:“軒有個妹妹,叫阿念,軒十分精明,也十分在意這個妹妹,打軒的主意不容易,抓阿念卻不難。用阿念去換藥,我們拿回藥,軒得回妹妹,大家也就不用打了。”
相柳思索了一瞬,說道:“可行。”
兩人出了院子,小六說:“你去引開軒,我去捉阿念。”
“我的人手不多,只能給你四個。”
“你該不會把人都給我吧?我留兩個就行了,你有傷,軒可不好對付。”
相柳不理他,躍上了毛球,有四個戴着面具的男子駕馭坐騎出現,相柳對他們下令:“在我沒回來之前,一切聽他命令。”
“是!”四人齊齊應諾,一個男子飛落,把小六拽上坐騎,又齊齊飛上了雲霄。
相柳策毛球離去,小六叫:“九頭妖怪,別死啊!”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雕和人很快就消失不見。
小六看身邊的四人,面具遮去了他們面容,沒有任何表情流露,只有一雙堅定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
小六問他們:“你們熟悉周圍的地形嗎?”
“非常熟悉。”
小六邊比邊畫地開始下令。
“明白了嗎?”
“明白!”
“好,待會兒見。”
小六去酒鋪的後門,邊敲門邊小聲叫:“軒哥,軒哥……”他當然知道軒不在,只是想叫醒屋裡的人。
海棠走了出來,“三更半夜不睡覺,有什麼事嗎?”
小六不屑地說:“滾一邊去,我找軒哥,可沒找你。”
海棠怒氣上涌,卻畢竟是婢女,不敢說什麼,可屋子裡的阿念不滿了,走出來,“賤民!你再不滾,我就不客氣了!”
“你對我不客氣?我還對你不客氣呢!如果不是看在軒哥的面子上,我早抽你十個八個耳光了。臭婆娘,醜八怪,尤其一雙眼睛長得和死魚眼睛一樣。”
一輩子從沒被人如此辱罵過,阿念氣得身子都在抖,“海棠,打死他。打死了,表哥責怪,有我承擔。”
“是!”海棠立即應諾。
小六撒腿就跑,“我得給軒哥面子,有本事到外面來。阿念,你真有本事,就別叫婢女幫忙,自己來啊!”
“反了!真的反了!”阿念都顧不上招呼海棠,拔腿就開始追小六,“我就自己動手!”
小六罵,阿念追。
小六隻把市井裡的罵人的話揀那最輕的說了一遍,阿念已經氣得要瘋狂。快氣暈的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到護在她身後的海棠突然昏了過去,一個面具人立即把她綁了,悄悄帶走。
小六引着阿念越跑越偏僻,等阿念覺得不對勁,大叫海棠時,卻沒有人迴應她。
阿念膽色倒很壯,絲毫不怕,雙手揮舞,水刺鋪天蓋地地朝小六刺去。戴着面具的男人擋在了小六面前。
三個人對付一個,完勝!
阿念被捆得結結實實,丟在了坐騎上。
在阿唸的罵聲中,一行人趕往和相柳約定的地點。
到了山林中,海棠暈在地上,四個面具男子散開,把守在四方。
小六抱起阿念,阿念破口大罵:“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聽話地放開了,撲通——阿念摔在地上。
阿念罵:“你居然敢摔我!”
小六說:“是你讓我放開你。”
阿念罵:“誰讓你抱我的?”
“因爲你被綁着,我不抱你,難道扔你?”
阿念氣鼓鼓地不說話。
小六蹲下,笑問:“尊貴的小姐,是不是一輩子都沒被綁過,滋味如何?”
阿念竟然還是不怕,反而像看死人一樣看着小六,“你簡直是自尋死路。”
小六覺得越來越崇拜阿唸的父母,勸道:“妹子,認清楚形勢,是你被我綁了。”
阿念冷笑,“表哥很快就會找到我,他會非常非常生氣,你會死得非常非常慘!”
小六雙手託着下巴,看着珍稀物種阿念,“你對你的表哥很有信心嗎?”
“當然,父……父親從來不夸人,卻誇獎表哥。”
“你父母很疼愛你?”
“廢話!我父母當然疼愛我了!”
“你身邊的人都疼愛你?”
“廢話!他們怎麼敢不疼愛我?”
小六明白了阿唸的珍稀,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圍繞她,她所求所需,無不滿足。在阿唸的世界,沒有挫折、沒有陰暗。想到軒對阿唸的樣子,不知爲什麼,小六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嫉妒阿念。阿念這姑娘很不招人喜歡,可是如果可以,估計每個姑娘都願意被寵得天真到無恥,飛揚到跋扈。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愛,需要有很愛很愛她的人,爲她搭建一個只有陽光彩虹鮮花的純淨世界,才能養成這種性格。
如果可以一輩子一帆風順、心想事成,誰樂意承受挫折?誰樂意知道世界艱辛?誰又樂意明白人心險惡?
小六坐在地上,柔聲問:“阿念,你的父母是什麼樣子的?”
阿念瞪小六一眼,不說話,可因爲內心的得意,又忍不住想說:“我父親是天下最英俊、最厲害的男人。”
小六打趣她,“那你表哥呢?”
“我表哥當然也是。”
“兩個都是最?誰是第一?”
“你笨蛋!父親是過去,表哥是將來!”
“你父親平時都會和你做什麼?”小六沒有父親,他好奇父女之間是如何相處。
阿念還沒來得及回答,相柳回來了。
相柳從半空躍下,戴着銀白的面具,白衣白髮、纖塵不染,猶如一片雪花,悠然飄落,美得沒有一絲煙火氣息。
面具人上前低聲奏報,相柳聽完,吩咐了幾句,他們帶着海棠,離開了。
阿念一直好奇地盯着戴着面具的相柳,竟然看得呆呆愣愣,都忘記了生氣。
小六低聲調笑,“想知道面具下的臉長什麼樣子嗎?可絕不比你表哥差哦!”
阿念臉上飛起紅霞,嘴硬地說:“哼!誰稀罕看!”說完,立即閉上了眼睛,表明你們都是卑鄙無恥的壞人,我不屑看,也不屑和你們說話。
相柳盤腿坐在了幾丈外的樹下,閉目養神。
小六走過去,問:“你還好嗎?”
“嗯。”
“要不要療傷?”
“你應該知道我療傷時的樣子,等事情結束。”
“等軒把藥送給你的手下,我帶阿念回去,你自己找地方療傷。”
相柳睜開了眼睛,“你知道軒的真正身份嗎?”
小六搖頭,“他身上的市井氣太重了,不像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又非常有勢力,這可需要雄厚的財力物力支持,不是世家大族很難做到。”
相柳微笑,“我倒是約略猜到幾分。”
“是誰?”
“我要再驗證一下。”
“哦——”
“如果真是我猜測的那個人,你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呃——爲什麼?”
“聽聞那人非常護短,最憎恨他人傷害自己的親人,你綁了他妹妹,犯了他的大忌,他肯定要殺你。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跟在我身邊吧。”
“不!”
“你不信我的話嗎?”
“信!殺人魔頭都認爲我有危險,肯定是有危險。不過,你覺得我是躲在別人背後,等風暴過去的人嗎?”
相柳挑眉而笑,“隨便你!不過——”他輕輕地掐了掐小六的脖子,“別真的死了!”
毛球幻化的白鳥落下,對相柳鳴叫,相柳撫了它的頭一下,對小六說:“已經收到藥材,安全撤離了。”
小六站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送人回去,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如果無期,你也別惦記。”
相柳淡笑,“我惦記的是你的血,不是你的人。”
小六哈哈大笑,解開阿念腳上的妖牛筋,拽着阿念,在阿唸的怒罵聲中揚長而去。
小六邊走邊琢磨該怎麼應付軒。
仔細地、從頭到尾地回憶了一遍從認識軒到現在的所有細節,他發現完全不瞭解這個人。
這人戴着一張徹頭徹尾的面具,別人的面具能看出是面具,可他的面具就好像已經長在了身上,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老木、屠戶高、麻子、串子都喜歡他,覺得和他很親近、能聊到一起去。春桃和桑甜兒也喜歡他,覺得他模樣俊俏,風趣大方。小六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他也蠻喜歡軒,聰明圓滑,凡事給人留三分餘地。可實際上,軒的性格、喜好、行事方式……小六完全看不出來。唯一知道的弱點大概就是很護短,不管妹妹做了什麼,都希望別人讓着他妹妹。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道歉。
小六越想越頹然,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到底經歷過什麼,纔能有這麼變態的性格?
小六對阿念說:“我好象真的有點怕你表哥了。”
阿念驕傲地撇嘴,“現在知道,晚了!”
小六笑眯眯地盯着阿念,阿念覺得腳底下騰起了寒意,“你……你想幹什麼?”
小六把阿念摁坐到地上,在身上東摸西抓,拿出一堆藥丸、藥粉,仔細挑選了一番,掐着阿唸的嘴,把三個藥丸、一小包藥粉,灌進了阿念嘴裡。
阿念不肯吃,小六一打一拍再一戳,阿念不得不吞了下去,“你、你、你給我喂的什麼?”
小六笑眯眯地說:“毒藥。你身上戴着避毒的珠子,我不相信你內臟中也戴着避毒珠。”
小六又拔下阿念頭上的簪子,蘸了點藥粉,在阿唸的手腕上紮了兩下,阿唸的眼淚滾了下來,她一輩子沒見過小六這樣無賴無恥的人。
小六自言自語:“我不相信你血液裡也會戴避毒珠子。”
小六想了想,用簪子又蘸了點別的藥粉,居然去摸阿唸的背,“保險起見,再下一種毒藥,你的靈力是水靈屬性的冰系,對吧?這次我得找個刁鑽的穴位。”小六的手左掐掐、右捏捏,從阿唸的肩頭一直摸到了腰。
阿念畢竟是個少女,從沒有被男人這麼摸過,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覺。她哭泣着躲閃,“我會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小六不爲所動,在阿唸的背上找了幾個穴位,用簪子輕輕地紮了一下,並不很疼,可阿念只覺痛不欲生。如果可以,她真想不僅僅剁去小六的手,還要剝掉自己背上的皮。
小六爲阿念插好簪子,整理好衣裙,“走吧,你表哥要我死,我就拉你一塊兒死。”
阿念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動也不肯動。小六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難道你還想讓我在你胸上找穴位?”
阿念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跟着小六走。
小六聽着她的大哭聲,認真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太邪惡了?把小姑娘欺負成這樣。
沒等他反思出結果,一羣人飛縱而來,領頭的是軒。
“表哥——”阿念一頭扎進了軒的懷中,號啕大哭。
小六被一羣蒙面人圍在了正中間。軒並不着急理小六,而是輕拍着阿唸的背,柔聲安慰着阿念。
阿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漲得通紅。
半晌後,阿唸的哭聲才小了,抽抽搭搭地低聲回答着軒的問話,說到小六給她下毒時,軒問她小六究竟紮了她哪裡,阿唸的哭聲又大了起來,不肯回答軒的問題。
雖然阿念一句話沒說,可她的哭聲已經說明了一切。
軒眼神鋒利,盯向小六,小六撫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努力保持着一個很有風度的笑容。
軒下令:“把他關好。留着他的命。”
“是!”
軒帶着阿念離開,蒙面人打暈小六,也帶着小六離開了。
小六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密室。
沒有任何自然光,只石壁上點着兩盞油燈。小六估摸着在地下,很保密,也很隔聲,是個十分適合實施酷刑逼問的地方。
兩個蒙面人走了進來,小六想叫,卻發不出聲音。
高個子說:“主上說留着他的命。”
矮個子說:“意思就是我們要好好招呼他,只要不死就行。”
高個子說:“從哪裡開始?”
矮個子說:“手吧,讓他不能再給人下毒。”
兩人拿出了刑具,是一個長方形的石頭盒子,像個小棺材,蓋子像是枷鎖,可從中間打開,合攏後上面有兩個手腕粗細的圓洞。
高個子拿出一盒臭氣熏天的油膏,仔細地給小六的手上抹了薄薄一層油膏,把他的雙手放入石頭盒子裡。石頭小棺材的下面是一層油膩膩的黑土,被油膏的氣味刺激,剎那間鑽出了好多像蛆一樣的蟲子,向着小六的手奮力地蠕動過去。
矮個子把蓋子左右合攏,嚴嚴實實地罩上。又拿出個木頭塞子,掐着小六的嘴巴,把塞子塞進嘴裡,用布條仔細封好。
高個子說:“盒子裡養的是屍蛆,它們喜歡吃死人肉。”
矮個子說:“給你手上抹的油膏是提煉的屍油,讓它們明白你的手可以吃。”
高個子說:“它們會一點點鑽進你的肉裡,一點點地吃掉你手上的肉。”
矮個子說:“它們的速度不會太快,恰好能讓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感覺。”
高個子說:“十指連心,啃骨噬肉,萬痛鑽心,有人甚至會企圖用嘴咬斷自己的手腕,結束那種痛苦。”
矮個子說:“所以,我們必須堵住你的嘴。”
高個子說:“五日後,當蓋子打開,你會看到兩隻只剩下骨頭、乾淨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
矮個子說:“我們應該滅掉油燈。”
高個子說:“很對,黑暗中,他的感覺會更清晰。而且黑暗會讓時間延長,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個子說:“上次,我們這麼做時,那個人瘋掉了。”
高個子說:“希望你不會瘋。”
高個子和矮個子滅了油燈,提着燈籠走了出去。
當最後的光消失時,雖然一團漆黑,小六依舊努力地睜大眼睛,因爲他知道那兩人說得都很正確,唯一不讓自己發瘋的方法就是不能閉上眼睛。
小六感覺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蟲鑽進身體,一點點啃噬着心尖。
小六開始在心裡和自己說話,想起什麼就說什麼。痛苦的黑暗中,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卻明媚絢爛。
火紅的鳳凰花開滿枝頭,鞦韆架就搭在鳳凰樹下,她喜歡盪鞦韆,哥哥喜歡練功。她總喜歡逗他,“哥哥,哥哥,我蕩得好高……”哥哥一動不動,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可當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時,哥哥總會及時接住她。
碧綠的桑林裡,她喜歡捉迷藏,藏在樹上,看着哥哥走來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間,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賴不肯走,讓哥哥揹着回去。娘看了嘆氣搖頭,外婆卻說,不和你小時候一樣嗎?
依偎在外婆身邊,和哥哥用葉柄拔河,誰輸了就刮誰的鼻頭。她每次都會重重地刮哥哥,輪到自己輸了,卻輕聲哀求:“哥哥,輕點哦!”哥哥總是會惡狠狠地擡起手,落下時,卻變得輕柔。
紅衣叔叔把斬斷的白狐狸尾巴送給她玩,哥哥也喜歡,她卻只允許他玩一小會兒。每次玩都要有交換,哥哥必須去幫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訓斥了一頓。她覺得委屈,和哥哥說:“你學會做冰葚子吧,學會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應了,也學會了,卻不肯給她做,只說:“等你將來長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時再給你做。”
外婆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娘整夜守着外婆,顧不上她和哥哥。他們說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她輕聲問:“什麼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見不到了。”“也不能說話了?”“不能。”“就像你再也見不到你爹孃了?”“嗯。”“外婆是要死了嗎?”哥哥緊緊地抱着她,眼淚落在她的臉上,她用力回抱着他,“我永遠不死,我會永遠和你說話。”
所有人都說哥哥堅強,連外爺也認爲哥哥從不哭泣。可她知道哥哥會哭的,但她從沒告訴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陪着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訓她,說她這麼大了,還不敢一個人睡,要去纏着哥哥,打擾哥哥休息。她什麼都不說,只撅嘴聽着,到了晚上,依舊會溜去找哥哥。
白日裡,哥哥堅強穩重勤奮好學,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驚醒時,會蜷縮在被子裡,身子打戰,她知道他又看到孃親用匕首自盡的場面了。她總會像抱着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樣抱住哥哥,輕輕地拍他,低聲哼唱着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謠,哥哥的眼淚會無聲地滑下,有一次她還嚐了哥哥的眼淚,又鹹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夢,卻強忍着不肯落淚,她擁着他着急地說:“哥哥,你哭啊!你快點哭啊!”哥哥問她:“他們都讓我不要哭,你爲什麼總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應該哭?”她抽着鼻子說:“我纔不管他們說的應該不應該,我只知道你心裡苦,淚水能讓心裡的苦流出來,苦流出來了心纔會慢慢好起來。”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動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臉上有淚珠滑落,她以爲他又做噩夢了,反手拍着他,“不怕,不怕,我陪着你。”哥哥卻一遍遍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我會很快長大的,我一定會保護你和姑姑,一定會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小六隻是在心裡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說話,幾次都痛得忘記了說了什麼,可每一次,他又憑着恐怖的堅韌,繼續和自己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六隻記得他都開始和自己嘮叨烤魚的方法,總結出三十九種方法,共計一百二十七種香料。
門吱呀呀打開,燈籠的光突然亮起。因爲在黑暗中太長時間,燈籠的光對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閉上了眼睛。
高個子說:“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
矮個子說:“他很奇特。”
高個子打開盒子,矮個子解開了小六,取下小六嘴裡的木頭塞子,高個子清理小六的手,小六痛苦地呻吟,恍恍惚惚中好像聽到十七的聲音,緊繃着的那根線斷了,痛得昏死過去。
小六再睜開眼睛時,依舊是黑暗,可他感覺到自己穿着乾淨的衣衫,躺在柔軟的榻上。
身旁坐着一個人,小六凝神看了一會兒,纔不太相信地叫:“十七,璟?”
“是我。”
“窗戶。”
璟立即起身,推開了窗戶,山風吹進來,小六深深地吸氣。
璟點亮燈,扶着小六坐起,小六低頭看自己的手,包得像兩隻大糉子,估計傷勢慘重,應該抹了上好的止痛藥,倒沒覺得疼。
璟端了碗,喂小六喝肉糜湯。小六餓狠了,卻不敢大口吃,強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喝完肉湯,璟又倒了一顆藥丸給小六,“含化。”
小六含着藥丸,打量四周,很粗糙簡單的木頭屋子,地上鋪着獸皮,很是熟悉的風格,小六驚詫地問:“我們在神農義軍中?”
“我找相柳將軍,請他幫我救你。相柳帶人襲擊軒,我去地牢救你。”從和相柳交涉,到查出地牢、計劃救人,整個過程肯定很曲折,可是璟只用簡單的兩句話就交代了。
小六說:“其實,你根本不用來救我。”
璟說:“我待會兒要回清水鎮,你把阿唸的解藥給我。”
小六說:“她壓根兒沒中毒!阿念那派頭,一看就知道肯定不缺好醫師,我琢磨着不管下什麼毒都有可能被解掉,索性故弄玄虛。她身邊的人很寶貝她的命,即使醫師怎麼查都查不出名堂,可只會越來越緊張,這樣才能讓軒暫時不敢殺我。”
“你——”璟無奈地看他的手,眼中是未出口的痛惜。
小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那個……故弄玄虛只能暫時保命,所以……我是沒給阿念下毒,可我給軒下毒了。”
璟詫異震驚地看着小六。
“我的毒是下在阿唸的身上,軒抱着她,拍啊、摸啊、安慰啊……那毒進入身體很慢,可一旦融進了血脈中,卻很難拔出。以阿唸的性子,這幾日肯定每日哭哭啼啼,軒忙着安撫她,肯定不會想到我是衝着他去的。”
“你給他下的是什麼毒?”
小六心虛地說:“其實,不算是毒,應該說是——蠱。”施蠱之術曾是九黎族的秘技,幾百年前,九黎族曾出過一位善於驅蠱的巫王,被大荒稱爲毒王。蠱術獨立於醫術和毒術之外,上不了檯面,被看作妖邪之術,聽說過的人有,但真正瞭解的人卻不多。
小六解釋:“簡單地說就是我在我身體裡養了一種蠱蟲,而現在那種蠱蟲已經融入了軒的身體中。日後只要我身體痛,他也要承受同樣的痛苦。”
“這蠱,應該不好養。”
“當然!很難養!非常難養!”要好養,早風靡大荒了,以小六的特異體質,都養了幾年了。
“爲什麼養蠱?”
小六鬱悶地嘆氣,“還不是想制住相柳那魔頭!他是九頭妖,百毒不侵,我思索了很久,纔想到這個美妙的法子,可還沒來得及用到他身上,反倒用到了軒身上。”野獸的警覺性天生敏銳,小六怕種蠱時相柳會察覺,還很配合地讓他吸血,就是指望着有朝一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蠱種進相柳身體裡。
璟問:“蠱對你的身體有害嗎?”
“沒有!”
“你肯定?”
“用我的命保證,肯定!”
璟並沒有放心,但他自己對蠱完全不瞭解,只能回頭再尋醫師詢問。
小六問:“從我被捉到現在幾日了?”
“四日。”
“時間差不多了。”小六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也許可以考慮不抹止痛藥。
“小六,軒的事讓我處理……”小六擡頭看璟,“相柳早就料到軒會狠狠收拾我,讓我跟在他身邊,可我拒絕了。
如果我是找大樹去躲避風雨的人,當年根本不會收留你。我已經習慣獨來獨往、獨自逍遙、獨自承擔,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對後果。”
璟的眸中有溫柔的憐惜,“你可以不獨自。”
小六扭過了頭,冷冰冰地說:“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餵你吃過飯,你也餵我吃過飯。我們之間已經扯平,從此互不相欠,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璟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靜靜地走出屋子。
小六想睡覺,可大概已經昏睡了很久,完全睡不着,他掙扎着下了榻,走出門。
原來這並不是個軍營,而是類似於獵人歇腳的地方,整個山崖上只有這一個木屋。想想也是,相柳幫璟救人,肯定是以自己的私人力量,不可能動用任何神農義軍的力量。
天幕低垂,山崖空曠,山風呼呼地吹着,雲霧在他腳下翻涌。小六看久了,覺得好似下一刻雲霧就會漫上來,吞噬掉他,禁不住輕聲地叫:“相柳,你在嗎?”
身後有鳥鳴聲,小六回頭,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樹上,銀色的月光下,白衣白髮的他,好似一個雪凝成的人,乾淨冰冷,讓人想接近卻又畏懼。
小六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小心翼翼地問:“你在那裡多久了?”
相柳淡淡地說:“聽到了你打算給我種蠱。”
小六的臉色變了,和璟說話,他向來不耍心眼,可剛纔一時糊塗,忘記了他們在相柳的地盤。小六乾笑,“這不是沒種嗎?種給軒了。”
相柳居高臨下,看着小六,如同打量待宰的獵物,“如果你痛,他就痛?他體內的蠱什麼時候會發作?”
小六立即往後退了兩步,生怕相柳立即就刺他兩劍,“現在還沒到時間。我既然給他種了蠱,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相柳眺望着懸崖外的雲霧,慢悠悠地說:“你先辱他妹妹,再給他下蠱,他不會饒了你,希望你的蠱不好解,讓他對你有幾分顧忌。”
“這可是給你準備的蠱,世間只有我能解。”
相柳閉上了眼睛,“回去睡覺,儘快把你的手養好。”
小六再不敢廢話,睡不着也回去睡。
①化用自陶淵明《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