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水玉榻上,腿上裹着接骨木,身上也綁着接骨木,一動不能動,隔着一道珠簾,隱約看到顓頊坐在案前,批閱公文。
小夭略微動了下,顓頊立即扔下公文,衝了進來:“你醒了?”
小夭問:“左耳呢?”
顓頊說:“受了些傷,沒有大礙。”
“我昏睡了多久?”
“一夜一日。”
小夭看他神情憔悴,苦笑着說:“又讓你擔心了。”
顓頊說:“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我已經下令把離戎妃幽禁了起來。”
小夭問:“你覺得會是她嗎?”
“自從離戎妃進宮,她除了喜歡在神農山四處遊玩,好像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對我也是清清淡淡的,這事不太像是她的性子。昨天鄞確認你沒有生命危險後,我親自審問過她,她說請帖是她親手寫的,放燈活動是她計劃的,鴻雁也是她命人挑選的,兩個侍女畏罪自盡了,所有證據都指向她。她無法自辯,聽憑我處置。”
“那你懷疑會是誰呢?”
顓頊蹙眉說:“正因爲是離戎妃,反倒連懷疑的人都不好確定。她在宮裡沒有敵人,可也沒有朋友,誰都有可能陷害她。敢在神農山做這事的人肯定頗有點勢力,但能被大氏族選中送進宮的女人有幾個沒有手段?不過――”顓頊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冷冷地說:“現存範圍已經縮小了。上一次她僱用殺手殺你,我曾考慮是因爲蚩尤,花了很大精力追查,現在看來和蚩尤無關,而是這宮裡有人想殺你。雖然還不能確定是誰,可有能力做這事的人左右不過七八個,我倒是要看看她還能躲多久。”顓頊的手握成了拳頭,心中十分氣惱自責,他一再提防,卻沒想到紫金頂上竟然有人敢對小夭下手。
小夭喃喃問:“你說她爲什麼想殺我呢?”
這個問題,在顓頊剛知道小夭出事時,就問過自己,查清楚了爲什麼有人想小夭,自然就能查出兇手。可他很清楚,從某個角度而言,紫金頂上所有女人都可以恨小夭,但那是他心底的秘密,藏得太深,也藏得太久,以至於他覺得已經變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他會永遠揹負,永不會有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黑帝非常護短,所有人都知道是黑帝一手促成了豐隆和小夭的婚事,所有人都知道是黑帝命西陵氏同意Z的提親……在一次又一次由他親手促成、親口同意的婚事面前,不要說別人,就連顓頊自己都覺得荒謬到不可相信。
顓頊冷笑着,譏嘲地說:“不知道,也許她發現了什麼秘密。”
小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馨悅和豐隆要殺她!一個是顓頊的王后,一個是顓頊的第一重臣、Z的好兄弟,小夭不知道該怎麼辦,縱然顓頊是帝王,但怎麼可能去殺了王后和一個大將軍,而且王后是神農氏小祝融的女兒,大將軍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族長。
一個多月後,小夭已經可以拄着柺杖、在苗莆的攙扶下慢慢行走。
小夭給苗莆開了藥單子,讓她吩咐人依照單子去準備藥材,還讓苗莆去製作箭靶,她打算等身體再好一些,就重新開始煉製毒藥、練習箭術。
小夭走累了,躺在樹蔭下的竹榻上,一邊納涼,一邊教左耳識字,左耳很聰明,每個字教一遍就記住了,可他對字和字連在一起後的意思卻常常難以理解,比如他就完全沒辦法理解“敢怒不敢言”,他的理解是“怒就殺之”,小夭解釋得口乾舌燥時,想到相柳也曾讓共工如此頭疼過,又覺得好笑。
正一個頭疼地教,一個頭疼地學,侍者來稟奏,王后和赤水族長、還有離戎族長來看望小夭。
小夭想了一會兒,說道:“請他們進來。”
左耳看着小夭,顯然不明白小夭爲什麼要見敵人。
小夭拍拍他緊繃的肩膀,微笑着說:“剛纔你問我什麼叫‘若無其事、不動聲色’,我們馬上就會演給你看,你也學學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學會了,我可有獎勵哦!”
馨悅、豐隆、昶走了進來,小夭靠在竹榻上沒有動,微笑着說:“行動不便,不能給王后行禮,請王后見諒。”
馨悅和顏悅色地笑道:“我們是來探病的,可不是讓你行禮的,你好好靠着吧!”
苗莆已經擺好坐榻,請馨悅、豐隆、昶坐。
豐隆低着頭品茶,一直不說話。
馨悅和昶倒是談笑如常,問小夭身體養得加何,最近都吃了什麼,叮囑小夭仔細休養。小夭笑意盈盈,一一回答,時不時看一眼站在她身側的左耳。左耳面無表情,像冰雕一樣立着。小夭想,這也算是左耳式的若無其事吧!
馨悅笑道:“今日來看你,除了探病,還是來求你一件事。”
小夭說:“求字可太重了,王后有話儘管說。”
昶的笑容淡去,說道:“是我求王后帶我來見你。我想你已經猜到原因,自你出事後,姐姐一直被幽禁,一點消息都得不到,家裡人放心不下,日夜焦慮。我知道口說無憑,很難說服你相信不是姐蛆做的,但姐姐真不是那樣的人。以姐姐的性子,怕牽扯不清,把我和家族都扯進來,肯定會獨自承擔,不會和陛下說實話。實際上,是我特意拜託姐姐邀請你放燈節一起玩玩,我讓她幫忙給你帶幾句話,還拜託她有機會多找你出去散心。我不知道出事前,姐姐有沒有來得及和你說這些。小夭,求你看在你我也算相識一場的分兒上,幫姐姐在陛下面前求個情,好歹讓家裡人見姐姐一面。”昶站起,向小夭行禮。
小夭忙說:“你別這樣,坐下說話。”
昶不肯起身,馨悅說:“我雖然和離戎妃交往不多,但昶和哥哥卻是自小就認識,昶說的話,我相信。我已經在陛下面前爲離戎妃求過情,但陛下盛怒下,完全聽不進去。小夭,這事估計也只有你的話,陛下能聽進去一點。”
昶對馨悅深深地作揖行禮,感激地說:“謝王后。”
平日裡,昶這個地下黑市賭場的老闆,也是倜儻風流、狂放不羈的人物,如今卻透着疲憊憔悴。小夭看看馨悅情真意切的樣子,再看看一直沉默不語的豐隆,忽而覺得,再沒有辦法若無其事了,她對昶說:“出事前,離戎妃已經把你的話帶到。你不要擔憂,我相信不是離戎妃做的。”
昶驚喜地問:“真的?”
小夭說:“真的。陛下可不會被人隨意愚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去查清楚一切。”
昶終於放心了幾分:“謝謝。”
小夭說:“我要謝謝你和離戎妃,你們把Z當好朋友,纔會還惦記着我。”
提起Z,昶的神色更加黯然:“離戎一族因爲和蚩尤牽扯到一起,曾經很落魄,Z幫了我太多,可以說,對我離戎族都有大恩,我能回饋的不過一點心意麪已。”
豐隆忽然站了起來,硬邦邦地說:“事情說完了,我們回去吧!”
昶以爲豐隆還介意小夭逃婚的事,忙和小夭告辭:“不打擾你養病了,再找機會相聚。”
小夭對馨悅笑了笑,說道:“我想和王后再聊一會兒,不如讓他們先走?”
馨悅笑道:“好啊!反正也不順路,他們是回軹邑城,我待會直接回紫金頂。”
待豐隆和昶走後,小夭對苗莆說:“這裡有左耳就好了,你去幫我準備點消暑的果汁。”
苗莆知道小夭不想讓她聽到談話內容,也是不想她爲難,應了聲是,退下。
小夭盯着馨悅。
馨悅本來還笑着說話,可在小夭的目光下,她的笑容漸漸僵硬,馨悅強笑着問:“你這麼看着我千什麼?”
小夭說:“你爲什麼想殺我?”
馨悅急促地笑了兩聲,故作鎮靜地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小夭慢慢地說:“我問你,爲什麼想殺我?”
馨悅慌慌張張地站起,匆匆要走。
小夭說:“站住!神農馨悅,既然你膽子這麼小,爲什麼還要做?做了一次不夠,還要做第二次。”
馨悅停住了腳步,徐徐回身,面上神情已經十分鎮靜。她憎惡地看着小夭,冷冷地說:“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爲什麼不告訴陛下?”
小夭問:“我想知道,你爲什麼要殺我?”
馨悅搖着頭大笑起來,小夭竟然不知道,她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馨悅忽然爲顓頊感到可悲,堂堂帝王,擁有整個天下,卻連對一個女人的渴望都不敢表露!”
小夭問:“你笑什麼?”
馨悅說:“我在笑我自己,也在笑顓頊!你問我爲什麼要殺你,我早就告訴過你。”
小夭凝神回想,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你告訴過我什麼?”
馨悅說:“在你和Z的婚禮前,我來小月頂,親口告訴你,只要有人想搶我擁有的東西,我一定不會饒了她!”
小夭更糊塗了:“我搶了你的什麼?”
“你搶了我的什麼?整個紫金頂上的女人有誰能日日見到陛下?”
“那麼多妃嬪,不可能有人能日日見到顓頊。”
馨悅譏嘲地笑:“原來,你也知道沒有人能日日見到陛下!但是,只要陛下在神農山,一定有一個女人能日日見到他。小夭,她是誰呢?”
小夭愣住,紫金頂上有女人能日日見到顓頊?難道顓頊已經尋到了心愛的人?
馨悅朝着小夭走了兩步:“整個紫金頂上,哪個女人敢違逆陛下?我們連句重話都不敢說,可有人敢砸傷陛下的臉,讓陛下帶着傷去見朝臣。小夭,她是誰呢?”
小夭滿面震驚,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
馨悅又朝小夭走了兩步,冷笑着問:“整個紫金頂上,所有妃嬪,誰敢直呼陛下的名字?誰敢和陛下並肩而行?誰敢讓陛下擰裙拎鞋?”
小夭心慌意亂,急急說道:“就算全是我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和顓頊,在你剛認識我們時,我和顓頊就這樣相處的。”
馨悅盯着小夭,滿是憎恨地說:“小夭,你還敢說你沒有搶我的東西?所有我們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現在是這些,有朝一日,你想要當王后呢?”
小夭憤怒地說:“你瘋了!我……我……我怎麼可能想當王后?”
馨悅哈哈大笑:“我瘋了?我看我最清醒!陛下把你視若生命,你也能爲陛下不惜性命!如今Z死了,遲早有一日,你會發現陛下和你……”
“閉嘴!閉嘴!”
“閉嘴!”
前面兩聲閉嘴是小夭叫的,後面一聲閉嘴卻是顓頊說的。他冷冷地看着馨悅,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
馨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習慣成自然,立即就彎身行禮:“陛下。”
顓項說:“我想着十之八九是你做的,就是沒證據,沒想到,你倒自己認了。”
馨悅沒有跪下討饒,反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昂然看着顓頊,豁出去的夷然不懼。
顓頊對瀟瀟說:“送王后回紫金官,最近官裡不太平,多派幾個侍衛保護王后。”
“是!”瀟瀟和兩個暗衛護送,或者該說押送馨悅登上雲輦,離開了小月頂。
顓頊對左耳說:“你下去。”
小夭忙說:“不要!”她竟然害怕和顓頊獨處。
顓頊也未勉強,坐在榻邊,靜靜地看着小夭。小夭看看東,看看西,好像有太多東西吸引她的注意,反正就是不看顓頊,顓頸卻恰恰相反,一直凝視着小夭,就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小夭。
顓頊一直不說話,似乎能就這樣默默相對到地老天荒,小夭舔了舔發乾的嘴脣,乾笑幾聲,說道:“馨悅誤會了,我……我……你,不可能!一定是她誤會了!”
“既然你認定她是瘋言瘋語,何必煩惱呢?”顓頊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小夭如釋重負,笑看向顓項,顓項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漆黑的眼眸裡,除了兩個小小的她,只剩下壓抑得如黑夜一般的悲傷。小夭害怕了,她想逃、想躲,卻被那黑夜一般無邊無際的悲傷卷在其中,無處可逃、無處可躲。她努力地想笑、努力想讓一切回到以前。
小夭慌亂地說:“馨悅說我是神農山上唯一能日日見到你的女人,她誤會了,你是爲了看望外祖父才日日都來小月頂的;她說你陪伴我的時間最多,她說錯了,瀟瀟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才最多;她說只有我敢直呼你的名字,也說錯了,還有阿念,阿念不也總是叫你顓頊哥哥嗎?還有,馨悅說我敢打你,可那也不能怪我啊!是你突然發兵攻打高辛.我好歹做過幾年高辛王姬,總不能叫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吧?至於什麼擰裙子、拎鞋子的,其實沒什麼的,小時候你幫我做的事更多,只不過現在你是陛下了,人人都盯着!我下次會注意,我不讓你做了……”
小夭的聲音在顫抖,人也在不自禁地顫抖,臉上的笑容變得可憐兮兮,就好像在哀求顓頊,哀求他同意她的話,哀求他說,馨悅誤會了。
顓頊沒有迴應小夭的哀求,他垂下了眼眸。,終於不再盯着小夭,小夭急急拿起靠在榻頭的若木柺杖,想要逃離。
顓頊的聲音,沉沉地響起:“聽聞馨悅、豐隆、昶三人一起來小月頂找你,我儘快趕了過來。我到時,正好聽到你質問馨悅爲什麼要殺你。我很清楚答案是什麼,明明可以阻止她回答,但我什麼都沒做,任由她說出了答案。”
顓頊痛苦地嘆息:“馨悅想殺你,我本來很憤怒,但當我聽到馨悅一句句質問你的話,我竟然對她生了感激。秘密藏在心底太久,做了太多無情的事,你不會相信,全天下的人不會相信,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竟然有一個人看出來了!原來,在別人眼裡,我對你還是很好的,黑帝顓頊並不是那麼無情!”
顓頊說:“小夭,我本來以爲我可以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頭,但我越等越絕望,我真怕你永遠不會回頭,或者就算你回頭了,看到的卻不是我!你能看到Z對你好,能看到豐隆想娶你,能看到防風邶風流有趣。但在你眼裡,你只能看到,我讓你和別的男人幽會,我同意你嫁給別的男人,不但笑着同意,還會親手奉上嫁妝,不僅同意了一次,還同意了兩次……”
小夭再站不穩,無力地軟坐在榻頭,手中的柺杖滑落,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顓頊蹲下,撿起柺杖,卻沒有給小夭,而是放到了一邊:“每一次娶親,我都不許你說‘恭喜’,更不許你送賀禮。我是軒轅顓頊,從娘自盡的那天起,我就選擇了這條路,我沒有辦法拒絕婚事,沒有辦法告訴別人我不願意、不高興!唯一的慰藉就是你的不恭賀,我天真地認定,只要你沒有恭賀我,所有的婚禮就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沒有你的同意就不算數!”
顓頊笑起來,眼中盡是自嘲和悲傷:“是不是很可笑?全天下都看到了,我卻至今覺得都不算數!因爲沒有你的同意!”
小夭眼中淚光閃爍,每一次迎親前,顓頊的反應都一一浮現在心頭。
顓頊說:“在軒轅城時,你曾取笑我和爹孃截然不同,說他們一生一世都只一人,我卻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當時,我也以爲我會是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人,並不是因爲我有很多女人,而是因爲我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卻可以捨棄!我甚至笑看着你和Z,心裡想,只要我們能好好地活着,只要你不會像奶奶、姑姑、孃親一樣痛苦哭泣,別的都不重要!不管是我有了女人,還是你有了男人,都不重要!但後來,我明白了,我終究是他們的兒子,我想要的不只是活着,我還想和你一起活着!我想每日清晨,和你一起迎接朝陽;想辛勞一天後,和你一起吃晚飯;想爲你搭鞦韆架,想推你盪鞦韆;我想爲你栽種鳳凰樹,想和你一起看鳳凰花開,想和你一起吮吸鳳凰花蜜;我想聽你說話,想看你笑,想聽你唱歌……”
“別說了!”小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珠滾落。
顓頊蹲在小夭面前,雙手扶在榻沿,仰頭看着小夭:“你曾誠心誠意地祝福我尋到那個讓我心甘情願娶的女子,我已經尋到了。小夭,我知道你還沒有忘記Z,但我能等,我願意等到你心裡的傷平復,等到你同意嫁給我。我不求你忘記Z,我只是希望你能把你的心分一些給我,只要一點點,讓我和你一起度過我們餘下的人生。”
顓頊的姿態十分卑微,他的話語更是卑微。這一生,縱然最落魄時,他也只是堅強地去爭取,從不曾這樣卑微地祈求過。小夭的眼淚一顆又一顆滾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究竟是在哭自己的愛而不得,還是在哭顓頊這麼多年的愛而不得。
“小夭,你別哭!”顓頊想安撫小夭,卻不知道自己該以身份去說話,他只能猜度着小夭的心思,盡力去寬慰,“小夭,你別哭,別哭……其實一切都沒有變,只不過你知道了我想娶你而已,我沒有逼你答應,我說了我能等,就算等到死,都沒有關係……”
小夭撲倒在榻上,竟是越哭越傷心。
顓頊沉默了,其實一切都會改變,因爲本就是他想要更多,顓頊痛苦地說:“小夭,不要恨我!我喜歡你,並不是錯!”
小夭的臉伏在榻上,沒有看顓頊,哭聲卻漸漸小了,她說:“我沒有恨你。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先回去,今天我想一個人。”
顓頊的手伸出,想像以往一樣輕撫一下小夭的頭,可就在要碰到小夭時,他又縮了回去。他默默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予離開了小月頂。
小夭聽到他足音裡從未有過的沉重,知道現在痛苦傷心的不只是她一個人,顓頊比她更痛苦、更傷心。小夭的眼淚又滾了下來,她和顓頊一直是彼此的依靠和慰藉,誰能想到有一日,他們會讓彼此傷心?
小夭並不想躲顓頊,的確如顓頊所說,他喜歡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一時間她也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只能儘量避免兩人獨處,每次顓頊來時,小天都會賴在黃帝身邊。
顓頊似知道她所想,並沒有逼她,絕口不提那日的事,但也絕不放棄,依舊像以前一樣,每日都來小月頂,或長或短地待一會兒,陪黃帝喝碗茶、說會話。
漸漸地,小夭不再那麼緊張和不自在,只要兩人別提起那個話題,很多事的確仍和以前一樣。
一天晚上,顓項陪着黃帝說了一陣閒話後,準備離開。他已經走出門,看到月色正好,轉身對小夭說:“好久沒去鳳凰林了,陪我去走走。”
“我要休息了。”天剛黑不久,這個藉口連小夭自己都覺得實在有些爛。
顓頊什麼都沒說,靜靜看了一瞬小天,默默地出了院子,一個人踏着夜色向鳳凰林走去,背影盟得很瘦削孤單。
小夭看着顓頊的身影漸漸被夜色吞沒,就好像自己也一點點被夜色吞沒,彷徨茫然,無所憑依。
小夭呆呆地站着。
良久後,她突然衝出了屋子,撩着裙裾,跑向鳳凰林。
浮雲遮蔽着月亮,黯淡的星光下。鳳凰林隨着晚風輕輕舞動,鳳凰花簌簌而落,鞦韆架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花。
小夭站在鳳凰樹下,一邊彎着身喘息,一邊四處張望,“顓頊!顓頊……”沒有聲音應答,也沒有看到人,顓頊已經走了。
小夭慢慢地坐在了草地上,雙手抱住膝,額頭抵在膝蓋,有點難過,也有點釋然,顓頊要的東西她終究是給不了的。
一陣急風過,浮雲散開,月亮露出,銀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傾落。小夭感覺周圍好像突然亮了許多,她擡起了頭一―
月光映照下,成千上萬朵白色薔薇花在靜靜綻放,一朵朵花像寶石般晶瑩剔透。顓頊長身玉立在白色薔薇花海中,笑眯眯地看着小夭。隨着他的靈力漫延,白色的薔薇花如涌起的浪潮般,繽紛地盛開,一直開到了小夭腳前,鋪滿了她身周。
小夭愣愣看了顓頊一會兒,隨手抓起一叢薔薇花,向顓頊丟去,氣惱地問:“你沒走爲什麼不吭聲?”
顓頊接住了花,走到小夭面前,笑道:“靈力低微,還一生氣就喜歡動手,你這毛病可不好!”
小夭說:“我問你爲什麼不吭聲?”
顓頊聳了聳肩,在小夭身畔坐下:“想嚇你唄!沒想到月亮突然出來了,沒嚇成!好看嗎?”
看顓頊這樣,小夭反倒輕鬆起來,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兇巴巴地問:“你叫我出來幹什麼?就看你變戲法嗎?”
“我想知道,害你的人除了馨悅,還有誰。”
小夭說:“你想知道,難道不該去盤問馨悅嗎?”
“她說沒有同夥,是她一人所爲。”其實,馨悅是滿面譏諷地說,我倒也希望還有人能看破陛下的秘密,可惜只有我!陛下不覺自己很可悲嗎?
小夭想,馨悅沒有招出豐隆,是打算自己一人承擔一切了。
顓頊問:“小夭,這事豐隆參與了嗎?”
小夭說:“沒有!至少我覺得沒有,豐隆和馨悅雖然是兄妹,但豐隆的性子和馨悅截然不同,而且他們一個是赤水氏,一個是神農民氏,豐隆不會那麼糊塗。”
顓頊輕吁了口氣:“那就好!只是馨悅,這事就好處理多了。”
小夭暗歎了口氣,神農氏王后加赤水氏大將軍,縱然顓頊,也有點吃不消。
顓頊說:“馨悅第一次僱用殺手暗害你的事,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也不想抖出來了。但第二次想殺你的事,發生在衆目睽睽下,我必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不過,馨悅是王后,還是小祝融的女兒,我不想公開做什麼,省得中原的氏族以爲我針對他們。”
小夭聽顓頊這話自相矛盾,疑惑地看着顓頊。
顓頊說:“我和離戎妃談了一次,謀害你的這個罪名就讓離戎妃擔了。”
“什麼?”
顓頸笑道:“你彆着急,我慢慢解釋給你聽。離戎妃並不喜歡紫金頂,只要她擔了這個罪名,就可以搬出紫金頂。神農山除了二十八座主峰,還有九十多座山峰,她可以挑選一個喜歡的住。看似是被打入冷官幽禁,實際上沒有了紫金頂的鉤心鬥角,也沒有了各種繁文縟節、規矩束縛,她儘可以隨着心意過自己的日子。”
“離戎妃願意?她的家族願意?”
“她是個聰明人,擔了這個罪名看似吃了大虧,卻得到了她想要的,也照顧了家族。我清楚不是她做的,不但不會打壓離戎氏,反而會補償離戎氏,我看她現在不知道多感激陷害她的人!”
小夭嘲笑顓頊:“沒想到還有人這麼嫌棄你呢!寧可跑去冷宮幽禁,也不樂意待在紫金頂。”
顓頊笑嘻嘻地說:“誰在乎她嫌棄不嫌棄?我巴不得她們都嫌棄!只要……”
小夭打斷了顓頊的話:“罪名都讓離戎妃擔了,你打算如何處置馨悅呢?雖然馨悅害了我兩次,但我又沒有死,你懲罰她一下也就好了,動靜不要鬧得太大。”
顓頊說:“這麼大的事,你這麼笨,就不要操心了,反正我會處理好!一切會風平浪靜,悄無聲息,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畢竟我是想化解矛盾,而不是製造矛盾,讓更多的人來恨你。”
小夭忽然想到,顓頊這樣處理,神農氏壓根兒不知道,自然不會遷怒於她,離戎氏得了好處,也不會恨她。
顓頊說:“我今晚和你說這些,只是讓你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小夭,以後絕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小夭摘下一朵薔薇花,湊在鼻端嗅了嗅,微笑着說:“顓頊,沒必要把我想得像這朵花一般嬌弱。我們曾討論過什麼是磨難,只要沒有被磨難打敗,所有磨難其實都是生命的財富。馨悅的事至少讓我重拾舊業,又開始練習箭術和毒技了。”
月光下,小夭的笑容就像帶露的白色薔薇花,清妍秀麗。顓頊禁不住想,如果承受了磨難就會有所獲得,那麼只要未來的日子能像今夜一般,兩人並肩而坐、喁喁細語,他願意承受任何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