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欲將此身寄山河

老木去買菜了,串子去送藥了,甜兒在屋裡學着給串子做衣服。

沒有病人,小六趴在案上睡覺,一覺醒來,依舊沒有病人,小六拍拍自己的頭,覺得不能再這麼發黴下去了,得找點事情。

小六決定去軒的酒鋪子喝點酒。

他揹着手,哼着小曲,踱着小步。軒看到他,熱情地打招呼:“六哥,要喝什麼酒?”

小六找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坐下,也熱情地說:“軒哥看着辦吧。”

軒給他端了一壺酒,還送了一小碟子白果,小六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剝着白果、喝着酒。這纔看到對面的角落裡坐着一位衣衫精緻、帶着帷帽的公子,雖然看不見面容,身上也沒什麼貴重佩飾,可身姿清華、舉止端儀,令人一看就心生敬意。小六正歪着腦袋想清水鎮幾時來了這麼個大人物,一個秀美的奴僕匆匆進來,向端坐的公子行了禮後,站在了他身後,卻是靜夜女扮男裝。

小六這才反應過來,立即低下了頭,專心致志地剝白果吃。

那邊的案上也有一碟白果,本來一顆沒動,此時,他也開始剝白果。剝好後,卻不吃,而是一粒粒整整齊齊地放在小碟子裡。

十七低聲說了幾句話,靜夜行了一禮,離開了。他走過來,坐在小六身旁,把小碟子剝好的白果放在小六面前。

海棠出來招呼客人,軒坐在櫃檯後,一邊算賬,一邊有意無意地掃一眼小六和十七。

因爲海棠,酒鋪子裡的生意好了起來,不少男人都來買酒,有錢的坐裡面,沒錢的端着酒碗,在外面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瞅海棠。

幾碗酒水下肚,話自然多。

整個清水鎮上的新鮮事情、有趣事情都能聽到,小六不禁佩服軒,這酒鋪子開得好啊!

“你們這算什麼大事啊?最近鎮子上真的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什麼事?說來聽聽!”

“我來考考你們,除了軒轅、神農、高辛,大荒內還有哪些世家大族?”

“這誰不知道?首屈一指的當然是四世家,赤水氏、西陵氏、塗山氏、鬼方氏,除了四世家,中原還有六大氏,六大氏之下還有一些中小的世家,南邊的金天氏、北邊的防風氏……不過都不如四世家,那是能和王族抗衡的大家族。”

“塗山氏居於青丘,從上古至今,世代經商,生意遍佈大荒,錢多得都不把錢當錢,據說連軒轅和神農的國君都曾向他們借過錢,是真正的富可敵國,今日和你們說的大事就和這塗山氏有關。”

“怎麼了?快說,快說,別賣關子了!”

“我有可靠消息,塗山氏的二公子就在清水鎮!”

“什麼?不可能吧?”

“說起來這塗山二公子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塗山家這一輩嫡系就兩個兒子,同父同母的雙生兄弟,可據說這二公子手段很是厲害,從小就把那大公子壓得死死的,家族裡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整個大荒,不管是軒轅,還是高辛,都有人家的生意。你們想想那是多大的權勢富貴啊?這位塗山二公子,傳聞人長得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言談風雅有趣,被稱爲青丘公子,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的小姐想嫁他。塗山夫人左挑右選,才定下了防風氏的小姐。聽說防風氏的小姐從小跟着父兄四處遊歷,大方能幹,生得如花骨朵子一般嬌美,還射得一手好箭。”

“那塗山大公子卻是可憐,娶的妻子只是家裡的一個婢女,完全上不了檯面。”

“九年前,塗山氏打算給二公子和防風小姐舉行婚禮,喜帖都已送出,可婚禮前,塗山二公子突然得了重病,婚禮取消了。這些年來,塗山二公子一直閉關養傷,不見蹤影,家族裡的生意都是大公子出面打理。”

“那防風小姐也是個烈性的,家裡人想要退婚,她居然穿上嫁衣,跑去了青丘,和塗山太夫人說‘生在塗山府,死葬塗山墳’,把太夫人感動得直擦眼淚。這些年防風小姐一直住在塗山府,幫着太夫人打理家事。”

“聽防風氏的人說,塗山二公子已經好了,塗山氏和防風氏正在商議婚期,都想盡早舉行婚禮。”

“聽說塗山二公子現在就在清水鎮,估摸着二公子想要重掌家族生意了。”

衆人七嘴八舌,熱烈地討論着塗山二公子和塗山大公子將要上演的爭鬥,猜測着最後究竟誰會執掌塗山家。

小六撥弄着碟子裡剩下的白果,把它們一會兒擺成一朵花,一會兒又擺成個月牙。

他身旁的人,身子僵硬,手裡捏着個白果,漸漸地,變成了粉末。

小六喝了杯酒,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喂,你叫什麼名字?以後見了面,裝不認識不打招呼說不過去,可再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叫你十七啊!就算你不介意,你媳婦也會給我一箭。”

十七僵硬地坐着,握緊的拳,因爲太過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小六說:“你不說,遲早我也會從別人那裡聽說。我想你親口告訴我你的名字。”

半晌後,十七才艱澀地吐出了三個字:“塗山璟。”

“塗山……怎麼寫?”

璟蘸了酒水,一筆一畫地把名字寫給了小六,小六笑嘻嘻地又問:“你那快過門的媳婦叫什麼?”

璟的手僵在案上。

小六微笑,“六年,我收留了你六年,你免我六年的租金,從此我們兩不相欠!”小六起身要走,璟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六拽了幾次,璟都沒有放,小六第一次意識到,一貫溫和的十七其實力量很強大,足以掌控他。

軒走了過來,笑着問:“六哥要走了?”

小六笑着說:“是啊,你有你的大生意,我有我的小藥鋪,不走難道還賴着嗎?你那些事情,我可幫不上忙。”

璟鬆了力氣,小六甩脫他的手,把錢給了軒,哼着小曲,晃出了酒鋪。

塗山二公子的出現,讓清水鎮更加熱鬧了,熙來攘往,權勢名利。

人人都在談論塗山二公子,連屠戶高都沽了酒,來和老木抒發一下感慨,說到他們西河街上的鋪子都屬於塗山家,屠戶高簡直油臉發光,很是自豪。串子和甜兒什麼都沒想,覺得那些人就是天上的星辰,遙不可及;老木卻心中疑惑,拿眼瞅小六,看小六一臉淡然,放下心來。不可能,十七再怎樣也不可能!

小六不去河邊納涼了,他緊鎖院門,躺在曬草藥的草蓆上,仰望星空,一顆顆數星星。

“三千三百二十七……”

有白色的雪花,從天空優雅地飛落,小六發現自己竟然有點驚喜,忙收斂了笑意,閉上了眼睛。

相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別裝睡。”

小六用手塞住耳朵,“我睡着了,什麼都聽不到。”

相柳揮揮手,狂風吹過,把席子颳得一乾二淨,他這才坐了下來,盯着小六。

小六覺得臉上有兩把刀刮來刮去,他忍、再忍,堅持、再堅持,終於不行了……他睜開了眼睛,“大人不在山裡忙,跑我這小院子幹什麼?”

“你身邊的那個男人是塗山家的?”

“你說誰?麻子?串子?”小六睜着懵懂的大眼睛,真誠地忽閃忽閃。

“本來想對你和善點,可你總是有辦法讓我想咬斷你的脖子。”相柳雙手放在小六的頭兩側,慢慢彎下身子。星光下,他的兩枚牙齒變長、變尖銳,如野獸的獠牙。

小六說:“你真是越來越不注意形象了,上次妖瞳,這次獠牙,雖然我知道你是妖怪,可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見是另一回事。你應該知道我們人啊,不管神族還是人族,都是喜歡錶象、完全不注重內在的種族,連吃個飯都講究色香,娶媳婦也挑好看的,不像你們妖怪,只要夠肥夠嫩夠大就行……”

相柳的獠牙收回,拍拍小六的臉頰,“你最近又寂寞了?”

小六嘆氣,“太聰明的人都早死!不過你不是人,是妖怪……估計更早死!”

相柳的手掐着小六的脖子,用了點力,問:“那個男人,就是每次我出現,你都要藏起來的那個,是不是塗山家的老二?”

小六想,我說不是,你也不會信啊,“是。”

“很好。”相柳放開了他。

小六看到他的笑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和他不熟,你有事自己去找他。”

“我和他更不熟,我和你比較熟。”

小六呵呵乾笑,“妖怪講笑話好冷啊!”

相柳說:“這段日子酷熱,山裡暴發了疫病,急需一批藥物,讓塗山璟幫我們弄點藥。”

小六騰地坐了起來,“憑什麼啊?你以爲你是誰啊?”

相柳笑看着小六,“就憑我能吃了你。”

“我寧可你吃了我,也不會去找他的。”

相柳好整以暇,“你想不想知道塗山家的老大是什麼樣的人?九年前,他可是讓塗山璟在婚禮前突然消失了。如果我聯繫塗山家的老大,讓他幫我弄藥,我替他殺人,那位青丘公子活下去的機會有多大?”

小六咬牙切齒地說:“難怪你在軒轅賞金榜上位列第一,我現在很想用你的頭去換錢。”

相柳大笑,竟然湊到小六眼前,慢悠悠地說:“我有九顆頭,記得把刀磨鋒利一點。”

小六瞪着他,兩人鼻息可聞。

一瞬後,小六說:“他幫了你,能有什麼好處?”

相柳慢慢地遠離了小六,“山裡的事情不忙時,偶爾我也會做做殺手,還算有名氣。如果塗山大公子找我殺他,我會拒絕。如果他考慮殺塗山大公子,我會接。”

“他剛回去,不見得能隨意調動家中的錢財和人。”

“你太小看他了!一批藥而已,與他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塗山傢什麼生意都做,當年經他手賣給神農的東西比這危險的多了去了。”

小六問:“那你這次怎麼不直接找塗山家去買?”

相柳冷冷地說:“沒錢!”

小六想笑卻不敢笑,怕激怒相柳,擡頭看星星,“你是妖怪,爲了不相干的神農,值得嗎?”

相柳笑,“你能無聊地照顧一羣傻子,我就不能做一些無聊的事?”

小六笑起來,“也是,漫長寂寞的生命,總得找點事情瞎忙活。好吧,我們去見他。”

小六站起來,要往前堂走,相柳揪着他的衣領子把他拽回來,“他在河邊。”

小六和相柳一前一後,走向河邊。

璟聽到腳步聲時,驚喜地回頭,可立即就看到了小六身後有一襲雪白的身影,張狂肆意,纖塵不染。

相柳走到河邊,負手而立,眺望着遠處。

小六和驚面面相對,小六有些尷尬,微微地咳嗽了一聲,“你近來可好?”

“好。”

“靜夜可好?”

“好。”

“蘭……”

相柳冷眼掃了過來,小六立即說:“我有點事情要麻煩你。”

璟說:“好。”

“我要一批藥物。”

相柳彈了一枚玉簡,小六接住,遞給璟,“這裡面都寫得很清楚。”

“好。”

“等藥物運到清水鎮了,你通知我,相柳會去取。”

“好。”

這生意就談完了?怎麼好像很簡單?小六說:“我沒錢付你,你知道的吧?”

璟低垂着眼說:“你,不需要付錢。”

小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拿眼去看相柳,相柳點了下頭,小六對璟說:“那……謝謝了。我、我說完了。”

璟提步離去,從小六身邊走過,喑啞的聲音迴盪在晚風中,“以後,不要說謝謝。”

小六默默站了會兒,對相柳說:“我回去睡覺了,不送!”

相柳拽着他的衣領子,把他拎了回去,“在我沒拿到藥物前,你跟着我。”

毛球飛落,小六跳上雕背,滿不在乎地笑,“好啊,最近新煉了毒藥,正好試試。”

毛球馱着他們進入了莽莽蒼蒼的深山,小六閉上眼睛,提醒相柳,“你考慮清楚,我這人怕疼,沒氣節,牆頭草,將來軒轅如果捉住我,我肯定會比較痛快地招供的。”

相柳沒說話。

小六索性抱住毛球的脖子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毛球在下降。

相柳拽着他,躍下了雕背,“睜開眼睛。”

“不!”小六抓住相柳的手,緊緊地閉着眼睛,“我不會給你日後殺我的理由!”

相柳的手僵硬了下,小六冷笑。

相柳走得飛快,小六拽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走進了營地,相柳說:“好了,已經進了營地,都是屋子,只要你別亂跑,不可能知道此處的位置。”

小六睜開了眼睛,一個個的木屋子,散落在又高又密的樹林裡。有的屋子大,有的屋子小,樣子都一模一樣,從外面看,的確什麼都看不出來。周圍都是高高的樹,如海一般無邊無際,只要別四處勘察,也看不出到底在哪裡。

相柳走進了一個木頭屋子,小六跟進去,四處打量,裡面非常簡單,一張窄塌,榻前鋪着獸皮拼成的地毯。榻尾放了個粗陋的杉木箱子,估計是用來裝衣物的。獸皮毯子上擺着兩個木案,一個放了些文牘,一個放了一套簡易的煮茶器具。

作爲義軍的重要將領,日子竟然過得如此簡陋清苦,小六暗歎了口氣,真不知道這九頭妖怪圖什麼。

萬籟俱靜,天色黑沉,正是睡覺的時候。相柳自然是在榻上休息,小六自覺主動地裹了被子,在獸皮地毯上蜷縮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大清早,相柳就離開了。小六摸上了榻,繼續睡覺。

外面時不時傳來整齊的呼喝聲,剛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聽久了,小六隻恨自己不是聾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枯燥的操練,看似無聊,可無聊卻是爲了讓寶刀不鏽、士氣不散。但他們的堅持有意義嗎?士兵的意義在於保衛一方江山、守護一方百姓,可他們躲在山中,壓根兒沒有江山可保、百姓可守。

小六忽而有些敬佩相柳,妖怪都天性自由散漫,不耐煩紀律,以相柳的狂傲,肯定更不屑,但他收起了狂傲散漫,規規矩矩地日日做着也許在他心裡最不屑的事情。

相柳練完兵,回到木屋。

小六正坐在案前,自己動手招待自己。茶罐子裡的東西很是奇怪,小六一邊感慨生活真艱苦啊,一邊絲毫不在意地扔進了水裡,煮好了疑似茶水的東西。

相柳倚着榻坐在獸皮地毯上,似乎在等着看小六的笑話,沒想到小六隻是在入口的一瞬,眯了眯眼睛,緊接着就若無其事地把一小碗熱茶都喝了。

相柳說:“我現在真相信你被逼着吃過很多噁心古怪的東西。”

小六笑眯眯地說:“我從來不說假話,我只是喜歡說廢話。”

相柳說:“茶喝完後,我順手把用來薰蟲的藥球丟進了茶罐子裡,據說是某種怪獸的糞便。”

小六的臉色變了,卻強逼自己雲淡風輕,相柳輕聲笑起來,是真正的愉悅。

小六看着他冷峻的眉眼如春水一般融化,想留住這一刻。

士兵在外面奏報:“相柳將軍,又有兩個士兵死了。”

相柳的笑聲驟然停住,立即站起來,走出屋子。

小六猶豫了一會兒,走到門口去看。

清理出的山坡上,兩具屍體擺放在柴堆中。

看到相柳走過去,幾百來個士兵莊嚴肅穆地站好,相柳先敬了三杯酒,然後手持火把,點燃了柴堆。

熊熊火光中,男人們浸染了風霜的臉膛因爲已經看慣生死,沒有過多的表情,但低沉的歌聲卻訴說着最深沉的哀傷:

此身託河山,生死不足道。

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①

士兵們的歌聲並不整齊,三三兩兩,有起有落,小六聽上去,就好像他們在反覆吟哦:此身託河山,生死不足道。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

雖然的確是黃帝霸佔了神農的疆土,可神農國已經滅亡,百姓們只要安居樂業,並不在乎誰做君王,甚至已經開始稱頌黃帝的雄才偉略,寬厚仁慈,根本不在乎這些堅持不肯投降的士兵的得失是非,千秋萬歲後,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榮辱。

只要放棄,只要肯彎腰低頭,他們可以有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孩子,甚至享受黃帝賜予的榮華富貴,可是他們依舊堅定地守護着自己的信念,堅持着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東西,甚至不惜爲這份堅持獻上生命。

歷史的車輪已經滾滾向前,他們卻依舊駐守在原地,高舉着雙臂,與歷史的車輪對抗。他們是被時光遺忘的人,他們企圖逆流而上,但註定會被衝得屍骨粉碎。

小六知道他們很傻,甚至覺得他們很可悲,但是又不得不對他們肅然起敬。

這一瞬,小六突然明白了爲什麼上次他嬉笑着對相柳說,共工做的事很沒有意義,相柳應該出賣共工,投誠黃帝時,相柳會勃然大怒。這世間,有些精神可以被打敗,可以被摧毀,卻永不可以被輕蔑嘲弄!

相柳慢步歸來,蒼涼哀傷的歌聲依舊在他身後繼續。

小六靠着門框,看着他白衣白髮、纖塵不染地穿行在染血的夕陽中。

相柳站定在小六身前,冰冷的眉眼,帶着幾分譏嘲,卻不知道是在譏嘲世人,還是譏嘲自己。

小六突然對他作揖鞠躬,“我爲我上次說的話,向你道歉。”

相柳面無表情,進了屋子,淡淡說:“如果能儘快弄到藥,至少讓他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他們是戰士,即使要死,也應該死在黃帝的軍隊前。”

小六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開始真的希望璟能儘快拿到藥。

兩日後,相柳帶小六離開了軍營,去清水鎮。

璟站在河邊,看着並肩而立的相柳和小六乘着白雕疾馳而來。

小六跳下大雕,急切地問:“藥到了?在哪裡?”

璟看着相柳,說道:“將軍要的藥已全部齊全,在清水鎮東柳街左邊第四戶的地窖裡放着。將軍自可派人去拿。”

相柳點了下頭,大雕盤旋上升。

小六不想面對璟,只能仰頭看相柳,目送着他漸漸地消失在雲霄中。等相柳走了,小六依舊不知道該和璟說什麼,只能繼續看着天空,一副極度依依不捨的樣子。

脖子都酸了,小六終於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去看璟,他依舊穿着離開那日的粗麻布衣裳。

小六輕輕咳嗽了兩聲,“弄那些藥麻煩嗎?”

璟搖了下頭。

小六問:“你什麼時候離開清水鎮。”

“不離開。”他凝視着小六的雙眸中有溫柔的星光。

小六歪着頭笑起來,“那你的未婚妻要過來了?”

他垂下了眼眸,緊緊地抿着脣。

小六說:“我回去了。”從他身邊走過,快步走進藥田,也不知道踩死了幾株藥草。

小六深吸口氣,用力推開院門,歡快地大叫:“我玟小六回來了!”

半夜裡,小六睡得正香時,突然驚醒。

相柳站在他的榻旁,白衣白髮,可是白髮有點零亂,白衣有點污漬。

“你又受傷了?”

小六嘆氣,坐了起來,非常主動地把衣服領子往下拉了拉,相柳也沒客氣,擁住小六,低頭在他脖子上吸血。

小六調笑,“你倒是幸運,有我這個包治百病的藥庫,可你的那些……”小六反應過來了,“你拿到藥了嗎?難道有人去伏擊你?”

相柳擡起了頭,“沒有。塗山家有人泄露了藏藥的地點。”

“不會是塗山璟。”

“我知道不是他。”

“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你該去問他!”

“知道是誰劫了藥嗎?”

“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和上次讓我受傷的是同一撥人,但上次那撥人來得詭異,消失得也詭異,我懷疑山裡有內奸,但一直沒查出頭緒。”

小六用手拍額頭,簡直想仰天長嘆,“不用那麼熱鬧吧!”

相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即看出異樣,“難道你知道是誰?”

小六苦笑,“你先讓我冷靜冷靜。”

相柳掐住他的脖子,“事關上千戰士的性命,這不是你的寂寞遊戲!”

小六伸出手,一邊伸手指計時,一邊思量,十下後,他做了決定:“是街頭酒鋪子的軒。”

相柳放開了他,轉身就要走,小六牢牢地抓着他,“不能硬搶,他手下的人很多,而且他們應該和塗山氏的關係很深,如果真鬧大了,塗山氏只會幫他們。”

相柳摔開了他,小六說:“我有辦法能兵不血刃地搶回藥。”

相柳停住腳步,回身。

小六跳下榻,一邊穿外衣,一邊說:“軒有個妹妹,叫阿念,軒十分精明,也十分在意這個妹妹,打軒的主意不容易,抓阿念卻不難。用阿念去換藥,我們拿回藥,軒得回妹妹,大家也就不用打了。”

相柳思索了一瞬,說道:“可行。”

兩人出了院子,小六說:“你去引開軒,我去捉阿念。”

“我的人手不多,只能給你四個。”

“你該不會把人都給我吧?我留兩個就行了,你有傷,軒可不好對付。”

相柳不理他,躍上了毛球,有四個戴着面具的男子駕馭坐騎出現,相柳對他們下令:“在我沒回來之前,一切聽他命令。”

“是!”四人齊齊應諾,一個男子飛落,把小六拽上坐騎,又齊齊飛上了雲霄。

相柳策毛球離去,小六叫:“九頭妖怪,別死啊!”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雕和人很快就消失不見。

小六看身邊的四人,面具遮去了他們面容,沒有任何表情流露,只有一雙堅定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

小六問他們:“你們熟悉周圍的地形嗎?”

“非常熟悉。”

小六邊比邊畫地開始下令。

“明白了嗎?”

“明白!”

“好,待會兒見。”

小六去酒鋪的後門,邊敲門邊小聲叫:“軒哥,軒哥……”他當然知道軒不在,只是想叫醒屋裡的人。

海棠走了出來,“三更半夜不睡覺,有什麼事嗎?”

小六不屑地說:“滾一邊去,我找軒哥,可沒找你。”

海棠怒氣上涌,卻畢竟是婢女,不敢說什麼,可屋子裡的阿念不滿了,走出來,“賤民!你再不滾,我就不客氣了!”

“你對我不客氣?我還對你不客氣呢!如果不是看在軒哥的面子上,我早抽你十個八個耳光了。臭婆娘,醜八怪,尤其一雙眼睛長得和死魚眼睛一樣。”

一輩子從沒被人如此辱罵過,阿念氣得身子都在抖,“海棠,打死他。打死了,表哥責怪,有我承擔。”

“是!”海棠立即應諾。

小六撒腿就跑,“我得給軒哥面子,有本事到外面來。阿念,你真有本事,就別叫婢女幫忙,自己來啊!”

“反了!真的反了!”阿念都顧不上招呼海棠,拔腿就開始追小六,“我就自己動手!”

小六罵,阿念追。

小六隻把市井裡的罵人的話揀那最輕的說了一遍,阿念已經氣得要瘋狂。快氣暈的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到護在她身後的海棠突然昏了過去,一個面具人立即把她綁了,悄悄帶走。

小六引着阿念越跑越偏僻,等阿念覺得不對勁,大叫海棠時,卻沒有人迴應她。

阿念膽色倒很壯,絲毫不怕,雙手揮舞,水刺鋪天蓋地地朝小六刺去。戴着面具的男人擋在了小六面前。

三個人對付一個,完勝!

阿念被捆得結結實實,丟在了坐騎上。

在阿唸的罵聲中,一行人趕往和相柳約定的地點。

到了山林中,海棠暈在地上,四個面具男子散開,把守在四方。

小六抱起阿念,阿念破口大罵:“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聽話地放開了,撲通——阿念摔在地上。

阿念罵:“你居然敢摔我!”

小六說:“是你讓我放開你。”

阿念罵:“誰讓你抱我的?”

“因爲你被綁着,我不抱你,難道扔你?”

阿念氣鼓鼓地不說話。

小六蹲下,笑問:“尊貴的小姐,是不是一輩子都沒被綁過,滋味如何?”

阿念竟然還是不怕,反而像看死人一樣看着小六,“你簡直是自尋死路。”

小六覺得越來越崇拜阿唸的父母,勸道:“妹子,認清楚形勢,是你被我綁了。”

阿念冷笑,“表哥很快就會找到我,他會非常非常生氣,你會死得非常非常慘!”

小六雙手託着下巴,看着珍稀物種阿念,“你對你的表哥很有信心嗎?”

“當然,父……父親從來不夸人,卻誇獎表哥。”

“你父母很疼愛你?”

“廢話!我父母當然疼愛我了!”

“你身邊的人都疼愛你?”

“廢話!他們怎麼敢不疼愛我?”

小六明白了阿唸的珍稀,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圍繞她,她所求所需,無不滿足。在阿唸的世界,沒有挫折、沒有陰暗。想到軒對阿唸的樣子,不知爲什麼,小六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嫉妒阿念。阿念這姑娘很不招人喜歡,可是如果可以,估計每個姑娘都願意被寵得天真到無恥,飛揚到跋扈。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愛,需要有很愛很愛她的人,爲她搭建一個只有陽光彩虹鮮花的純淨世界,才能養成這種性格。

如果可以一輩子一帆風順、心想事成,誰樂意承受挫折?誰樂意知道世界艱辛?誰又樂意明白人心險惡?

小六坐在地上,柔聲問:“阿念,你的父母是什麼樣子的?”

阿念瞪小六一眼,不說話,可因爲內心的得意,又忍不住想說:“我父親是天下最英俊、最厲害的男人。”

小六打趣她,“那你表哥呢?”

“我表哥當然也是。”

“兩個都是最?誰是第一?”

“你笨蛋!父親是過去,表哥是將來!”

“你父親平時都會和你做什麼?”小六沒有父親,他好奇父女之間是如何相處。

阿念還沒來得及回答,相柳回來了。

相柳從半空躍下,戴着銀白的面具,白衣白髮、纖塵不染,猶如一片雪花,悠然飄落,美得沒有一絲煙火氣息。

面具人上前低聲奏報,相柳聽完,吩咐了幾句,他們帶着海棠,離開了。

阿念一直好奇地盯着戴着面具的相柳,竟然看得呆呆愣愣,都忘記了生氣。

小六低聲調笑,“想知道面具下的臉長什麼樣子嗎?可絕不比你表哥差哦!”

阿念臉上飛起紅霞,嘴硬地說:“哼!誰稀罕看!”說完,立即閉上了眼睛,表明你們都是卑鄙無恥的壞人,我不屑看,也不屑和你們說話。

相柳盤腿坐在了幾丈外的樹下,閉目養神。

小六走過去,問:“你還好嗎?”

“嗯。”

“要不要療傷?”

“你應該知道我療傷時的樣子,等事情結束。”

“等軒把藥送給你的手下,我帶阿念回去,你自己找地方療傷。”

相柳睜開了眼睛,“你知道軒的真正身份嗎?”

小六搖頭,“他身上的市井氣太重了,不像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又非常有勢力,這可需要雄厚的財力物力支持,不是世家大族很難做到。”

相柳微笑,“我倒是約略猜到幾分。”

“是誰?”

“我要再驗證一下。”

“哦——”

“如果真是我猜測的那個人,你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呃——爲什麼?”

“聽聞那人非常護短,最憎恨他人傷害自己的親人,你綁了他妹妹,犯了他的大忌,他肯定要殺你。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跟在我身邊吧。”

“不!”

“你不信我的話嗎?”

“信!殺人魔頭都認爲我有危險,肯定是有危險。不過,你覺得我是躲在別人背後,等風暴過去的人嗎?”

相柳挑眉而笑,“隨便你!不過——”他輕輕地掐了掐小六的脖子,“別真的死了!”

毛球幻化的白鳥落下,對相柳鳴叫,相柳撫了它的頭一下,對小六說:“已經收到藥材,安全撤離了。”

小六站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送人回去,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如果無期,你也別惦記。”

相柳淡笑,“我惦記的是你的血,不是你的人。”

小六哈哈大笑,解開阿念腳上的妖牛筋,拽着阿念,在阿唸的怒罵聲中揚長而去。

小六邊走邊琢磨該怎麼應付軒。

仔細地、從頭到尾地回憶了一遍從認識軒到現在的所有細節,他發現完全不瞭解這個人。

這人戴着一張徹頭徹尾的面具,別人的面具能看出是面具,可他的面具就好像已經長在了身上,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老木、屠戶高、麻子、串子都喜歡他,覺得和他很親近、能聊到一起去。春桃和桑甜兒也喜歡他,覺得他模樣俊俏,風趣大方。小六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他也蠻喜歡軒,聰明圓滑,凡事給人留三分餘地。可實際上,軒的性格、喜好、行事方式……小六完全看不出來。唯一知道的弱點大概就是很護短,不管妹妹做了什麼,都希望別人讓着他妹妹。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道歉。

小六越想越頹然,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到底經歷過什麼,纔能有這麼變態的性格?

小六對阿念說:“我好象真的有點怕你表哥了。”

阿念驕傲地撇嘴,“現在知道,晚了!”

小六笑眯眯地盯着阿念,阿念覺得腳底下騰起了寒意,“你……你想幹什麼?”

小六把阿念摁坐到地上,在身上東摸西抓,拿出一堆藥丸、藥粉,仔細挑選了一番,掐着阿唸的嘴,把三個藥丸、一小包藥粉,灌進了阿念嘴裡。

阿念不肯吃,小六一打一拍再一戳,阿念不得不吞了下去,“你、你、你給我喂的什麼?”

小六笑眯眯地說:“毒藥。你身上戴着避毒的珠子,我不相信你內臟中也戴着避毒珠。”

小六又拔下阿念頭上的簪子,蘸了點藥粉,在阿唸的手腕上紮了兩下,阿唸的眼淚滾了下來,她一輩子沒見過小六這樣無賴無恥的人。

小六自言自語:“我不相信你血液裡也會戴避毒珠子。”

小六想了想,用簪子又蘸了點別的藥粉,居然去摸阿唸的背,“保險起見,再下一種毒藥,你的靈力是水靈屬性的冰系,對吧?這次我得找個刁鑽的穴位。”小六的手左掐掐、右捏捏,從阿唸的肩頭一直摸到了腰。

阿念畢竟是個少女,從沒有被男人這麼摸過,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覺。她哭泣着躲閃,“我會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小六不爲所動,在阿唸的背上找了幾個穴位,用簪子輕輕地紮了一下,並不很疼,可阿念只覺痛不欲生。如果可以,她真想不僅僅剁去小六的手,還要剝掉自己背上的皮。

小六爲阿念插好簪子,整理好衣裙,“走吧,你表哥要我死,我就拉你一塊兒死。”

阿念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動也不肯動。小六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難道你還想讓我在你胸上找穴位?”

阿念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跟着小六走。

小六聽着她的大哭聲,認真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太邪惡了?把小姑娘欺負成這樣。

沒等他反思出結果,一羣人飛縱而來,領頭的是軒。

“表哥——”阿念一頭扎進了軒的懷中,號啕大哭。

小六被一羣蒙面人圍在了正中間。軒並不着急理小六,而是輕拍着阿唸的背,柔聲安慰着阿念。

阿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漲得通紅。

半晌後,阿唸的哭聲才小了,抽抽搭搭地低聲回答着軒的問話,說到小六給她下毒時,軒問她小六究竟紮了她哪裡,阿唸的哭聲又大了起來,不肯回答軒的問題。

雖然阿念一句話沒說,可她的哭聲已經說明了一切。

軒眼神鋒利,盯向小六,小六撫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努力保持着一個很有風度的笑容。

軒下令:“把他關好。留着他的命。”

“是!”

軒帶着阿念離開,蒙面人打暈小六,也帶着小六離開了。

小六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密室。

沒有任何自然光,只石壁上點着兩盞油燈。小六估摸着在地下,很保密,也很隔聲,是個十分適合實施酷刑逼問的地方。

兩個蒙面人走了進來,小六想叫,卻發不出聲音。

高個子說:“主上說留着他的命。”

矮個子說:“意思就是我們要好好招呼他,只要不死就行。”

高個子說:“從哪裡開始?”

矮個子說:“手吧,讓他不能再給人下毒。”

兩人拿出了刑具,是一個長方形的石頭盒子,像個小棺材,蓋子像是枷鎖,可從中間打開,合攏後上面有兩個手腕粗細的圓洞。

高個子拿出一盒臭氣熏天的油膏,仔細地給小六的手上抹了薄薄一層油膏,把他的雙手放入石頭盒子裡。石頭小棺材的下面是一層油膩膩的黑土,被油膏的氣味刺激,剎那間鑽出了好多像蛆一樣的蟲子,向着小六的手奮力地蠕動過去。

矮個子把蓋子左右合攏,嚴嚴實實地罩上。又拿出個木頭塞子,掐着小六的嘴巴,把塞子塞進嘴裡,用布條仔細封好。

高個子說:“盒子裡養的是屍蛆,它們喜歡吃死人肉。”

矮個子說:“給你手上抹的油膏是提煉的屍油,讓它們明白你的手可以吃。”

高個子說:“它們會一點點鑽進你的肉裡,一點點地吃掉你手上的肉。”

矮個子說:“它們的速度不會太快,恰好能讓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感覺。”

高個子說:“十指連心,啃骨噬肉,萬痛鑽心,有人甚至會企圖用嘴咬斷自己的手腕,結束那種痛苦。”

矮個子說:“所以,我們必須堵住你的嘴。”

高個子說:“五日後,當蓋子打開,你會看到兩隻只剩下骨頭、乾淨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

矮個子說:“我們應該滅掉油燈。”

高個子說:“很對,黑暗中,他的感覺會更清晰。而且黑暗會讓時間延長,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個子說:“上次,我們這麼做時,那個人瘋掉了。”

高個子說:“希望你不會瘋。”

高個子和矮個子滅了油燈,提着燈籠走了出去。

當最後的光消失時,雖然一團漆黑,小六依舊努力地睜大眼睛,因爲他知道那兩人說得都很正確,唯一不讓自己發瘋的方法就是不能閉上眼睛。

小六感覺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蟲鑽進身體,一點點啃噬着心尖。

小六開始在心裡和自己說話,想起什麼就說什麼。痛苦的黑暗中,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卻明媚絢爛。

火紅的鳳凰花開滿枝頭,鞦韆架就搭在鳳凰樹下,她喜歡盪鞦韆,哥哥喜歡練功。她總喜歡逗他,“哥哥,哥哥,我蕩得好高……”哥哥一動不動,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可當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時,哥哥總會及時接住她。

碧綠的桑林裡,她喜歡捉迷藏,藏在樹上,看着哥哥走來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間,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賴不肯走,讓哥哥揹着回去。娘看了嘆氣搖頭,外婆卻說,不和你小時候一樣嗎?

依偎在外婆身邊,和哥哥用葉柄拔河,誰輸了就刮誰的鼻頭。她每次都會重重地刮哥哥,輪到自己輸了,卻輕聲哀求:“哥哥,輕點哦!”哥哥總是會惡狠狠地擡起手,落下時,卻變得輕柔。

紅衣叔叔把斬斷的白狐狸尾巴送給她玩,哥哥也喜歡,她卻只允許他玩一小會兒。每次玩都要有交換,哥哥必須去幫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訓斥了一頓。她覺得委屈,和哥哥說:“你學會做冰葚子吧,學會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應了,也學會了,卻不肯給她做,只說:“等你將來長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時再給你做。”

外婆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娘整夜守着外婆,顧不上她和哥哥。他們說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她輕聲問:“什麼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見不到了。”“也不能說話了?”“不能。”“就像你再也見不到你爹孃了?”“嗯。”“外婆是要死了嗎?”哥哥緊緊地抱着她,眼淚落在她的臉上,她用力回抱着他,“我永遠不死,我會永遠和你說話。”

所有人都說哥哥堅強,連外爺也認爲哥哥從不哭泣。可她知道哥哥會哭的,但她從沒告訴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陪着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訓她,說她這麼大了,還不敢一個人睡,要去纏着哥哥,打擾哥哥休息。她什麼都不說,只撅嘴聽着,到了晚上,依舊會溜去找哥哥。

白日裡,哥哥堅強穩重勤奮好學,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驚醒時,會蜷縮在被子裡,身子打戰,她知道他又看到孃親用匕首自盡的場面了。她總會像抱着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樣抱住哥哥,輕輕地拍他,低聲哼唱着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謠,哥哥的眼淚會無聲地滑下,有一次她還嚐了哥哥的眼淚,又鹹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夢,卻強忍着不肯落淚,她擁着他着急地說:“哥哥,你哭啊!你快點哭啊!”哥哥問她:“他們都讓我不要哭,你爲什麼總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應該哭?”她抽着鼻子說:“我纔不管他們說的應該不應該,我只知道你心裡苦,淚水能讓心裡的苦流出來,苦流出來了心纔會慢慢好起來。”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動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臉上有淚珠滑落,她以爲他又做噩夢了,反手拍着他,“不怕,不怕,我陪着你。”哥哥卻一遍遍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我會很快長大的,我一定會保護你和姑姑,一定會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小六隻是在心裡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說話,幾次都痛得忘記了說了什麼,可每一次,他又憑着恐怖的堅韌,繼續和自己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六隻記得他都開始和自己嘮叨烤魚的方法,總結出三十九種方法,共計一百二十七種香料。

門吱呀呀打開,燈籠的光突然亮起。因爲在黑暗中太長時間,燈籠的光對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閉上了眼睛。

高個子說:“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

矮個子說:“他很奇特。”

高個子打開盒子,矮個子解開了小六,取下小六嘴裡的木頭塞子,高個子清理小六的手,小六痛苦地呻吟,恍恍惚惚中好像聽到十七的聲音,緊繃着的那根線斷了,痛得昏死過去。

小六再睜開眼睛時,依舊是黑暗,可他感覺到自己穿着乾淨的衣衫,躺在柔軟的榻上。

身旁坐着一個人,小六凝神看了一會兒,纔不太相信地叫:“十七,璟?”

“是我。”

“窗戶。”

璟立即起身,推開了窗戶,山風吹進來,小六深深地吸氣。

璟點亮燈,扶着小六坐起,小六低頭看自己的手,包得像兩隻大糉子,估計傷勢慘重,應該抹了上好的止痛藥,倒沒覺得疼。

璟端了碗,喂小六喝肉糜湯。小六餓狠了,卻不敢大口吃,強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喝完肉湯,璟又倒了一顆藥丸給小六,“含化。”

小六含着藥丸,打量四周,很粗糙簡單的木頭屋子,地上鋪着獸皮,很是熟悉的風格,小六驚詫地問:“我們在神農義軍中?”

“我找相柳將軍,請他幫我救你。相柳帶人襲擊軒,我去地牢救你。”從和相柳交涉,到查出地牢、計劃救人,整個過程肯定很曲折,可是璟只用簡單的兩句話就交代了。

小六說:“其實,你根本不用來救我。”

璟說:“我待會兒要回清水鎮,你把阿唸的解藥給我。”

小六說:“她壓根兒沒中毒!阿念那派頭,一看就知道肯定不缺好醫師,我琢磨着不管下什麼毒都有可能被解掉,索性故弄玄虛。她身邊的人很寶貝她的命,即使醫師怎麼查都查不出名堂,可只會越來越緊張,這樣才能讓軒暫時不敢殺我。”

“你——”璟無奈地看他的手,眼中是未出口的痛惜。

小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那個……故弄玄虛只能暫時保命,所以……我是沒給阿念下毒,可我給軒下毒了。”

璟詫異震驚地看着小六。

“我的毒是下在阿唸的身上,軒抱着她,拍啊、摸啊、安慰啊……那毒進入身體很慢,可一旦融進了血脈中,卻很難拔出。以阿唸的性子,這幾日肯定每日哭哭啼啼,軒忙着安撫她,肯定不會想到我是衝着他去的。”

“你給他下的是什麼毒?”

小六心虛地說:“其實,不算是毒,應該說是——蠱。”施蠱之術曾是九黎族的秘技,幾百年前,九黎族曾出過一位善於驅蠱的巫王,被大荒稱爲毒王。蠱術獨立於醫術和毒術之外,上不了檯面,被看作妖邪之術,聽說過的人有,但真正瞭解的人卻不多。

小六解釋:“簡單地說就是我在我身體裡養了一種蠱蟲,而現在那種蠱蟲已經融入了軒的身體中。日後只要我身體痛,他也要承受同樣的痛苦。”

“這蠱,應該不好養。”

“當然!很難養!非常難養!”要好養,早風靡大荒了,以小六的特異體質,都養了幾年了。

“爲什麼養蠱?”

小六鬱悶地嘆氣,“還不是想制住相柳那魔頭!他是九頭妖,百毒不侵,我思索了很久,纔想到這個美妙的法子,可還沒來得及用到他身上,反倒用到了軒身上。”野獸的警覺性天生敏銳,小六怕種蠱時相柳會察覺,還很配合地讓他吸血,就是指望着有朝一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蠱種進相柳身體裡。

璟問:“蠱對你的身體有害嗎?”

“沒有!”

“你肯定?”

“用我的命保證,肯定!”

璟並沒有放心,但他自己對蠱完全不瞭解,只能回頭再尋醫師詢問。

小六問:“從我被捉到現在幾日了?”

“四日。”

“時間差不多了。”小六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也許可以考慮不抹止痛藥。

“小六,軒的事讓我處理……”小六擡頭看璟,“相柳早就料到軒會狠狠收拾我,讓我跟在他身邊,可我拒絕了。

如果我是找大樹去躲避風雨的人,當年根本不會收留你。我已經習慣獨來獨往、獨自逍遙、獨自承擔,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對後果。”

璟的眸中有溫柔的憐惜,“你可以不獨自。”

小六扭過了頭,冷冰冰地說:“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餵你吃過飯,你也餵我吃過飯。我們之間已經扯平,從此互不相欠,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璟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靜靜地走出屋子。

小六想睡覺,可大概已經昏睡了很久,完全睡不着,他掙扎着下了榻,走出門。

原來這並不是個軍營,而是類似於獵人歇腳的地方,整個山崖上只有這一個木屋。想想也是,相柳幫璟救人,肯定是以自己的私人力量,不可能動用任何神農義軍的力量。

天幕低垂,山崖空曠,山風呼呼地吹着,雲霧在他腳下翻涌。小六看久了,覺得好似下一刻雲霧就會漫上來,吞噬掉他,禁不住輕聲地叫:“相柳,你在嗎?”

身後有鳥鳴聲,小六回頭,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樹上,銀色的月光下,白衣白髮的他,好似一個雪凝成的人,乾淨冰冷,讓人想接近卻又畏懼。

小六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小心翼翼地問:“你在那裡多久了?”

相柳淡淡地說:“聽到了你打算給我種蠱。”

小六的臉色變了,和璟說話,他向來不耍心眼,可剛纔一時糊塗,忘記了他們在相柳的地盤。小六乾笑,“這不是沒種嗎?種給軒了。”

相柳居高臨下,看着小六,如同打量待宰的獵物,“如果你痛,他就痛?他體內的蠱什麼時候會發作?”

小六立即往後退了兩步,生怕相柳立即就刺他兩劍,“現在還沒到時間。我既然給他種了蠱,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相柳眺望着懸崖外的雲霧,慢悠悠地說:“你先辱他妹妹,再給他下蠱,他不會饒了你,希望你的蠱不好解,讓他對你有幾分顧忌。”

“這可是給你準備的蠱,世間只有我能解。”

相柳閉上了眼睛,“回去睡覺,儘快把你的手養好。”

小六再不敢廢話,睡不着也回去睡。

①化用自陶淵明《輓歌》

第九章 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八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第八章 式微式微,胡不歸第十四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第十二章 錯將生死作相思第十二章 煙水茫,意難忘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第十章 等閒平地起波瀾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十三章 往事未思心未痛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四章 有情終伴青山老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傷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八章 委心任去留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八章 忽聞悲風調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隨第八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第十章 惆悵有誰知第六章 相煎何太急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十四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十章 日日思君不見君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十一章 故人心易變第六章 卻道相思苦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一章 東風惡,歡情薄第十六章 相逢猶恐是夢中第十一章 盛會在何時第十六章 相逢猶恐是夢中第十二章 錯將生死作相思第五章 但感別時久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隨第六章 相煎何太急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十四章 道淒涼,與誰說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十四章 道淒涼,與誰說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第六章 似是故人來第九章 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一章 青梅賦相思第八章 忽聞悲風調第五章 但感別時久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第九章 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五章 欲將此身寄山河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十一章 盛會在何時第十六章 相逢猶恐是夢中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十三章 欲歸道無因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第六章 似是故人來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十章 日日思君不見君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傷第二章 此身出何處第一章 青梅賦相思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八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十七章 結髮兩不疑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第一章 青梅賦相思第十七章 結髮兩不疑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
第九章 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八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第八章 式微式微,胡不歸第十四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第十二章 錯將生死作相思第十二章 煙水茫,意難忘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第十章 等閒平地起波瀾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十三章 往事未思心未痛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四章 有情終伴青山老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傷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八章 委心任去留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八章 忽聞悲風調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隨第八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第十章 惆悵有誰知第六章 相煎何太急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十四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十章 日日思君不見君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十一章 故人心易變第六章 卻道相思苦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一章 東風惡,歡情薄第十六章 相逢猶恐是夢中第十一章 盛會在何時第十六章 相逢猶恐是夢中第十二章 錯將生死作相思第五章 但感別時久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隨第六章 相煎何太急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十四章 道淒涼,與誰說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十四章 道淒涼,與誰說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第六章 似是故人來第九章 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一章 青梅賦相思第八章 忽聞悲風調第五章 但感別時久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第九章 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五章 欲將此身寄山河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十一章 盛會在何時第十六章 相逢猶恐是夢中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十三章 欲歸道無因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第六章 似是故人來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十章 日日思君不見君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傷第二章 此身出何處第一章 青梅賦相思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八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十七章 結髮兩不疑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第一章 青梅賦相思第十七章 結髮兩不疑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