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從省作協回家,開始加速更新,)
關一扇窗,將窗外的喧囂熱鬧關掉;執一支筆,執起此生錦繡前程。
陳三郎溫習功課,認真而投入。
這種狀態一直堅持到府試開考。
天矇矇亮,一骨碌起牀,洗漱完畢。華叔忙前忙後張羅着,把些瑣碎事務辦妥。
將所有必需品都裝在考籃內,提着,兩人離開客棧,趕往試院。
試院外早已人頭涌涌,都是前來考試的讀書人和送考的家屬僕人等。府試是童子試的第二關,無論規格還是規則,都有所提升。但總體而言,和真正的鄉試相比,還是寬鬆許多。
至於具體要求,和陳三郎記憶中的場景有所出入。也難怪,時空不同了,許多東西不可能一模一樣。
“道遠學長早上好。”
何維揚走過來問候道。
“早。”
陳三郎微笑回禮。
頓一頓,何維揚終是開口,壓低了聲音:“道遠學長,其實你何必得罪秦前輩?他可是南陽書院的廩生,很多人都要給他面子的。再說,他還是咱們的保人呢。”
何維揚本不想與陳三郎走近,更不用說當面提出忠告。但剛纔見着陳三郎,不由想起遭遇水賊差點死於非命的事故來。沒有陳三郎,也許他早被丟進涇江裡餵魚了。
可以說,這是一次救命的交情。
何維揚覺得應該提醒一下陳三郎,這樣才心安。
陳三郎曬然道:“我也想給他面子,可他不要。那我總不能作踐自己的面子,貼給人去玩弄——面子不值錢,但對我來說,很重要。重要得就像身上這件衣服,我穿着,就是個體面的人。如果逆來順受地讓人撕爛,玷污,剝光,那我還算是個人嗎?”
一番論調,讓何維揚聽得一愣一愣的,但畢竟聽明白了——陳三郎言下之意,是說他是個有骨氣的人。
讀書人,誰沒有骨氣?不過這骨氣也得看多少,分狀況,隨機應變地低低頭,彎彎腰,又算得什麼,至剛易折。
但話說到這個份上,何維揚只得嘆一口氣,不再吭聲。
一刻鐘後,秦羽書陰沉着臉來到——作爲保人,童子試三關他都必須到場確認,除非他擔保的對象沒有考過。
見着陳三郎,秦羽書恨不得當場要向官吏控告:陳三郎目無尊長,忘恩負義,應該剝奪他的考試資格。
只是這樣一來,固然陳三郎要接受調查,考不了試,他秦羽書也有麻煩。
所謂擔保,一旦出了問題,保人也要受牽連的。
秦羽書在南陽書院正春風得意,很受教授青睞,今年入秋即可參加鄉試。關鍵時刻,他可不願意讓陳三郎這一粒老鼠屎壞了事。而且這廝所作所爲,相當有分寸,訴訟的話,就是一場扯皮官司,鬧得大了,絕非好事。
罷了,且忍他一忍,反正也撲騰不了多久。好運終有時,不信陳三郎能考過府試。
時辰到,一衆考生開始排隊檢驗進場。
舉行府試的試院,明淨闊落,環境安靜。考舍一間間的,節次鱗比,分得很清楚。
不用多久,陳三郎找到了自己的考舍,坐下來,擺好東西。
經歷了縣試,克服了悚場之疾,現在的他,心態平和而寧靜,靜靜等待開考。
其他考生也大都如此,有些侷促不安的,便從考籃內拿出水來,小口抿着,藉此平復情緒。
約莫半個時辰後,正式開考。有小吏舉着考題來回走動,確保每個考生都能看到,看清楚。
在座的考生,個個考試經驗豐富,很是老道,見着考題,不急下筆,而是慢慢思考琢磨起來。
記住考題,陳三郎開始磨墨,一會之後,有了腹稿,就提筆寫。
府試主持者爲南陽府知府大人,蘇姓,名“銘”,字“冠成”,二甲進士出身。他年近五十,身材挺拔,留着標準的三縷長鬚,清雅而有威。
知府是從四品的官,官氣養神,態勢自生。
蘇知府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威嚴,掃視着整個考場。下面有兩名陪同監考官員,間或離開座位,在考舍廊道走動,以示視察。
時間在一片緊張而有致的氛圍過去,過了中午,陸續有人交卷。有膽大自信的,當場便請求知府大人面試——這和縣試同理,但有規矩,最先交卷的前五人才有這個資格,後面的,就沒有了。
面試內容不定,看知府大人的心情,或出對子,或考詩詞,也有可能直接讓背誦一篇聖賢文章。只要過關了,當場錄取,便是童生身份,區別於白丁。
這一場府試,陳三郎做得慢,交卷的時候,已是二十名開外,失去了面試的資格。他倒不在乎,當場面試,有利有弊,而且錄取主要還得憑藉文章本身的水平。
交了卷,出到試院外,看天色,已是夕陽西沉。
他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感到一股疲倦。
華叔等在外面,趕緊迎上來:“少爺,成了。”
“成”是兆頭吉利話,不說“出場了”,因爲“出場”之語不討喜。
陳三郎點點頭。
“現在回客棧?”
陳三郎“嗯”了聲:“回去吧。”
考試做文章,不僅僅是腦力活,提筆寫字,也相當耗費體力。他的身子骨偏弱,一場試考下來,頗爲疲累。如果日後鄉試,還是這般狀況,沒有改善的話,真是吃不消。鄉試不同童子試,那是正式嚴格的科舉大考,足足要考三場,每場考三天,加起來就是九天。
如此密集的考試,強度很高,身體差勁的人,考着考着,就會暈倒過去。
每科鄉試,因爲暈厥而被擡出場外,喪失前程的考生屢見不鮮。
故而王朝雖然重文輕武,但一些有見識的書生,往往也會練習點粗淺功夫,加強體格。
陳三郎便正在學着武功,根據許氏父女的情況看來,這學的,還很可能是高深武功呢,必須珍惜。
回到客棧,往牀上一躺,眯着眼開始休息。至於晚飯,華叔知道他胃口嗜好,事先又得了陳王氏的吩咐,不會節省。跑到外面,買了一隻燒雞、一斤牛肉、一斤羊肉,另有菜蔬若干,幾乎能擺滿一席了,讓人送到房間來。
聞着香味,陳三郎食指大動,起來開吃。
“華叔,你也一起坐吧。”
華叔呵呵笑着回答:“少爺,這個不合規矩。”
“在我這裡,沒有那些狗屁規矩。”
陳三郎滿嘴油膩,居然爆了粗。
華叔聽着心中暖和,他在陳家做了這麼多年的管家,可以說是看着陳三郎長大的。近年來陳家開始敗落,奴僕散走,另謀高就,但華叔堅持留下,可謂忠心耿耿。
然而再忠心,如果主人不仁,那忠心也會冷落消逝。
他也就不矯情,坐下來,陪少爺一起吃飯。
陳三郎問:“華叔,你是明遠縣人吧。”
明遠縣與涇縣比鄰,相距不遠。
華叔回答:“是的。”
“多少年沒有回去過了?”
陳三郎又問。
華叔眼眸露出一絲緬懷的情緒,感慨莫名,聲音低沉着:“上一次回家是十年前……整整十年沒有回去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在那邊有父母兄弟在。”
“是的,呵呵,那時候家裡窮,兄弟姐妹多,沒飯吃。多得老爺看我可憐,就出錢買下我。沒有老爺,我可能早就餓死街頭了。”
陳三郎嘆口氣:“活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華叔一怔,心裡想少爺爲何無端感嘆?少爺自幼可是沒缺過衣食的,何來這份滄桑唏噓之情?更讓人疑惑的是,這一句感嘆唏噓卻發自肺腑般,顯得非常真摯,毫無造作。
陳三郎忽而站起來,走出房門。
華叔問:“少爺,你去哪裡?”
陳三郎回答:“有菜無酒,掃興,我去拿瓶酒上來。”
華叔一聽,吃了一驚:少爺什麼時候學會飲酒了?
過不多久,陳三郎便拿着一罈酒上來。這酒是在客棧買的,稱不上好酒,裡面估計都兌了水,顯得淡。
陳三郎也不計較,擺出兩個杯子,和華叔一人一杯,互相對飲起來。三杯酒落肚,酒意冒上心頭,望着華叔花白的頭髮,陳三郎忽道:“華叔,你想不想娶媳婦?”
“啊?”
華叔以爲自己聽錯:“少爺你說什麼?”
“我問你想不想娶媳婦。”
“哎呦,這個……”
華叔老臉都有些漲紅,他打了一輩子光棍,不曾嘗過女人滋味,在某些夜深人靜的夜晚,難免會想入非非,做些綺夢,支支吾吾道:“我沒多少錢,而且人也老了,娶媳婦的事……”
“不管那些,我只問你,想不想。”
“想。”
華叔乾脆承認:哪個男人願意一輩子打光棍?不管他富,或者貧,不管是權貴,還是平頭百姓,但作爲男人,想找個女人都是理所當然,當仁不讓的事情。
陳三郎哈哈一笑,走過來,拍了拍華叔的肩膀:“好,華叔,今天我答應你,一定要幫你娶到一房好媳婦,然後衣錦還鄉。”
華叔嘴巴張大開來,許久說不出個字:少爺這是喝醉酒了嗎?在這胡言亂語的……
陳三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舌頭都變得有些大了,卷着,口音含糊:“華叔,不要懷疑,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說着,身子一軟,直接趴倒在地上,鑽桌子底下去了。片刻之後,微微的鼾聲傳出來,煞有節奏。
他果然是喝醉了。
華叔解嘲一笑,喃喃道:“少爺還年輕,少不更事,說些糊塗話不奇怪。但我這是怎麼啦,也陪他一起瘋?被夫人知道,怎麼交待。”
連忙把陳三郎扶上牀去,睡好,又打來一盆水,弄溼了毛巾,幫少爺擦臉。弄好這些,再收拾桌上殘局,出房離開。
由此至終,陳三郎都在酣睡。
窗外,夜色降臨,一輪明月掛上柳梢頭。月光照入窗戶,明柔似水。牀上的陳三郎忽而一個翻身,囈語唸叨出一句:“牀前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