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南陽府,一舟漂流,順風順水,安然抵達。
南陽爲府城,無論城池規模,還是人口數量,比起涇縣都遠勝之,顯得頗爲繁華熱鬧。
府試爲童子試的第二關,規格有所提升,舉行地點在專門的試院內,可不是像縣試中那般臨時搭建的考棚。
進入城中,陳三郎先去試院轉悠一圈,名曰:“踩點。”然後才帶着華叔,在試院附近找客棧住。
臨近府試,諸多考生蜂擁而至,讓靠近試院的客棧住宅十分搶手,價格比平時翻了幾倍。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千金難求的學位房?”
陳三郎一咬牙,貴也得住下。
辦妥些瑣碎事宜,已是傍晚時分,肚子咕嚕嚕叫,該去吃晚飯了。
客棧本身也有飯菜供應,但較爲粗糙,缺乏肉食,想吃好的,必須到別的地方去。
民以食爲天,陳三郎可不會委屈自己的肚子,探問了個好去處,直接出門右拐。
三鮮樓是南陽府有名的酒樓,肉鮮、湯鮮、酒鮮,故得其名。
正是用膳的時候,熙熙融融,人來人往。
入門之際,卻遇到熟人,何維揚,以及秦羽書。看樣子,是何維揚做東請客,客人除了秦羽書外,還有兩名身穿儒衫,頭戴方巾的年輕士子,應該是南陽學院的學員。
在交際方面,何維揚倒是捨得花錢。
“呃,道遠學長,你到了?”
何維揚一愣之後,開口說道。
“剛到不久……見過秦前輩。”
秦羽書看着陳三郎,面色有些陰沉,記得在涇縣縣試的時候,他曾斷言陳三郎考不過,想要府試的話,難於上青天,不料對方卻考過了。雖然說只是考過縣試,根本稱不上“平步青雲”,但此時彼此相遇,無異於打他的臉。
陳三郎微笑道:“秦前輩,明日不知有空否,我想請你吃頓飯。”
話音剛落,就被秦羽書粗暴打斷:“沒空。”
一位士子打趣笑道:“想請咱們秦大才子吃飯,可是要排隊的,閒雜人等,慢慢排着吧。”
其察言觀色,看出秦羽書不耐煩,明顯對陳三郎有芥蒂的樣子,便忍不住出言奚落,要讓陳三郎下不得臺,好捧秦羽書的顏面。
陳三郎“哦”了聲,忽而拱手道:“謝謝。”
那士子一呆:“你謝什麼?”
“多謝秦前輩不答應呀,小生可以省下一頓飯錢了。想了想,其實用這筆錢打發給乞丐,還能做善事,更有意義。”
說着,竟真移步走開,拿出一串銅錢,放到蹲在酒樓牆根外一個老乞丐的破碗中。那老乞丐見到有人慷慨施捨,歡天喜地,一個勁磕頭拜謝。
陳三郎昂然入門——
一請擺架子,再請摔臉色,哪裡來的高貴冷豔?
“這是什麼態度?”
士子氣得不輕。
“目無尊長,狂妄無禮,走狗屎運考過個縣試就敢如此做派,早知如此,當初就不給這廝作保!”
秦羽書咬牙徹齒。
“原來他就是你提及的交白卷的陳三郎呀,嘖嘖,今日一見,倒有趣。”
聲音清脆,明顯爲女子。
另一個年輕士子雖然做男子打扮,但脣紅齒白,黛眉彎彎,分明是個女扮男裝的人兒。
聽到這話,秦羽書差點吐血:此女乃南陽學院院長的千金,姓宋,芳名“珂嬋”,才貌雙全,在學院裡頭,乃是衆多男生員傾慕追逐的對象——其中自然包括秦羽書。
今天秦羽書好不容易請得宋珂嬋出來,本想籍着何維揚請客的機會,借花獻佛,好好表現一下,不曾想酒樓門口還沒有進入,就被陳三郎損了麪皮。更重要的是,宋珂嬋居然還說陳三郎這番姿態有趣。
簡直豈有此理!
那邊何維揚站着,頗感尷尬:陳三郎真是大膽,連秦前輩都敢得罪……哎,碰到他準沒好事,下次見着,遠遠就躲開罷。
進樓的陳三郎可不管他們怎麼想,坐好位置,一口氣點了四五盤好菜,大快朵頤。
老管家華叔見着,鼓起了眼睛。
吃飽了飯,也不回客棧,陳三郎揹負雙手,施施然,從這條街道逛到那條街道,東瞧瞧,西望望。
華叔心裡嘀咕:眼瞅着就要考試了,少爺怎地不回房間溫書,在外面折騰個啥?
足足遊蕩了一個多時辰,陳三郎才心滿意足地回客棧,直把老胳膊老腿的管家累得夠嗆。
第二天上午,備了一份禮,前往北街探親。
親人就是陳三郎的大姐。
陳三郎有兩個姐姐,二姐嫁在本縣,平日多有來往,頗爲親切;大姐卻嫁到南陽府,路程遠,兼且因爲某些緣故,等閒不來往一趟。
大姐夫姓陸,名“達”,乃南陽府衙照磨所裡的吏。照磨所掌管宗卷,隸屬知府大人管轄。
雖然不是真正的官,但陸家三代爲吏,苦心經營,到了陸達這一代,着實掙下了一份家業。
“嗯,是這家了。”
陳三郎不曾來過,只記得前年大姐夫一家到涇縣,雙方相觸,感覺並不那麼愉快。
華叔卻跟隨陳王氏來過,因而認得。
庭院深深,大門閉緊。敲響門環,片刻有人開門,探出一張臉來,劈頭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華叔識得他,忙道:“陸管家,我是華叔呀,來過兩次的。”
那陸管家盯着他看,終於認出來了:“原來是你,這位是?”
“我家少爺三郎。”
陸管家“哦”了聲:“原來如此,你們稍等,我去稟告一聲。”
說罷,又“啪”的關上了門。
陳三郎冷笑一聲:“好大的規矩。”
華叔苦笑道:“少爺,這大城府裡的人家是這樣的了。”
半刻鐘後,大門終於打開,接兩人進去,到廳堂裡喝茶。
見到大姐,彼此只是很客套地寒暄一番,問了些事,隨後再無言語,相對無言。
中午留下來吃飯,但由於要等陸達回來纔開桌,最後竟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直等得陳三郎餓得有點頭暈眼花了,陸達才一身酒氣、挺着個大肚子回來,他卻是在外面吃過一頓了。
“三郎來了呀。”
隨口問了句,吩咐道:“開飯吧。”
陳三郎就等這句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筷子就開工,端是下筷如飛,筷筷夾肉,狼吞虎嚥,絲毫不理會別人的目光。
陸達見着,一皺眉頭:這小舅子多久不聞肉味了?如此飢餓難忍?前些日子聽說老婆娘家那邊敗落,一年不如一年,看來果然。難不成他是來借錢,而或尋求救濟的?
哼,最討厭這樣的親家。
飯後奉茶,陸達有意無意地問了些話,得知陳三郎是來考府試的,心中微微詫異:陳三郎的悚場之疾,他自是知道的,不知今年走了什麼運,竟被這小舅子考過了一場。
但也到此爲止了。
陸達可不相信陳三郎能在科舉之路上有甚作爲,天下讀書人數以千萬,其中聰慧者不計其數,然而最後能考出來的人實在太少太少。陳三郎能有什麼本事,可以飛黃騰達?
“三郎,你這麼大的人了,爲何還執迷不悟跑來考試,白白浪費許多錢財?因爲你,家中都差不多坐吃山空了吧。姐夫家雖然看着寬裕,可也不能給予你多少。”
陳三郎一聽,莫名火起:“大姐夫,貌似我長這麼大,也就到你家吃了這一頓飯而已,何曾開口問你要過什麼?”
陸達怒道:“你怎麼說話?我是可憐岳母大人,不忍見到你敗家,纔好心管教你一番,你以爲科舉是那麼好考的?”
“起碼我現在考過了縣試。”
“我呸!”
陸達幾乎指着陳三郎的鼻樑:“一個最容易的縣試算得了什麼,又能證明到什麼?考過縣試的人,在這南陽府我一巴掌能拍倒七八個。我看你是被豬油蒙了心肝,不知天高地厚了。”
陳三郎擦了擦被噴到臉上的口水星沫子,卻平靜下來:“大姐夫,我會考給你看的,告辭。”
不歡而散。
“你看你看,氣死我了。”
陳三郎走後,陸達坐下來,怒氣未消。
“無需跟他慪氣,我這弟弟就這樣,自幼被母親寵壞了。”
“哼,岳母真是越老越糊塗。好端端一份家產就這樣被敗光,到時候窮困潦倒,走投無路還不得求到咱家裡來?被人見到,可不是鬧笑話嗎?左鄰右舍如何看我?衙門同僚如何看我?三郎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這副面黃肌瘦的模樣,能考個什麼前程?”
“哎。”
婦人一聲嘆息:這些年來,她已經刻意不再和孃家來往,可還斷絕不了這個不爭氣的弟弟主動登門,以致讓自家男人氣惱忿怒,希望陳三郎快快考完府試,回家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出到外面,陳三郎猛地站定,呵呵一笑,笑容極爲詭秘。
華叔見到,感到有點心驚肉跳:“少爺,你沒事吧。”
“沒事,能有什麼事?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好。”
“但是……”
“不用但是了,回客棧吧,我要溫習功課,準備考試了。”
因爲第一次坐船過來遭遇水賊,耽誤了時日,現在距離府試正式開考,已迫在眉睫。倒不是臨陳磨槍,看會兒書,寫寫字,卻有助於平定心情,調整好心態,亦爲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