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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詩!”
拍掌聲起,讚譽聲來自江面的一艘大船。
涇江乃天下六大水系之一,波瀾壯闊,水路繁忙,多有船隻往來,很多時候,往往數艘船並列而行。
陳三郎和何維揚兩人乘坐的烏篷船屬於小船,不敢走江心,而是儘量靠岸邊走。
那艘大船吃水深,走的是中間,與烏篷船相距足有數丈遠,所使方向相反,看樣子是往南陽府去的。江面上又有風,這樣都能聽見陳三郎吟誦,可見此人耳力是何等靈敏,只怕不是普通人。
陳三郎心一凜,擡頭看去,見大船桅杆上掛一面旗幟,繡着一隻十分兇猛的虎頭,栩栩如生,虎頭之下,是一個大大的“元”字。瞧這副陣仗,便知非凡。
何維揚驚叫一聲,低聲道:“是虎威衛。”
當今朝政鬆弛,天下蠢蠢欲動,尤其各大州郡隱隱有割據分裂之意,作爲封疆大吏,手握重權,無不把培植心腹力量當爲首要。
虎威衛就是揚州刺史元文昌一手練出來的甲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該兵衛只忠於刺史大人,不聽朝廷號召。
在揚州管轄各府城內,虎威衛之名赫赫,可謂家喻戶曉。
大船船頭站着一人,身形挺拔,不穿盔甲,青衫飛揚,聲音朗朗傳來:“吟詩者何人?”
“涇縣陳道遠。”
陳三郎高聲回答。
兩船交錯而過,漸去漸遠。
後面一艘烏篷船,鍾捕頭正賣力揮動漿杆,準備到一處略微偏僻的江面,就追上去下手,此刻忽然看見懸掛虎威衛旗幟的船上有人問陳三郎姓名,頗有賞識之意,不由吃一驚,手腕用力過度,咔嚓的竟把漿杆給折斷了。
其爲捕頭,見多識廣,自然明白“虎威衛”三個字的莫大威能。那是敢於直闖衙門,斬殺七品縣令頭顱的恐怖兵甲。
那麼,虎威衛的人賞識陳三郎,又意味着什麼?
其人高居船首,衆人拱衛,肯定還是虎威衛中的大人物。
“難道是那位元家儒將?”
想到一個可能性,鍾捕頭只感到手腳冰冷:他甘願爲黃縣令效勞不假,不惜枉法殺人不假,但當要面對的文弱秀才,卻可能會招惹神威衛時,就是另一回事了。
雖然對方只是問了問名字,並無具體落實之處,可鍾捕頭浸淫官場多年,深諳其中三味,知道越是上位者,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往往都有深意在,不會做多餘的事情。
問名字,就是一件非常講究的事情。
在涇縣,鍾捕頭跟隨縣尊大人曾接待過不少大人物,那些人就從不曾問過他姓甚名誰。
不問名字,就表示人家壓根子沒有興趣知道你是誰,譬如螻蟻,毫無存在感。
但現在,那虎威衛的首領問了陳三郎。
此謂信號。
鍾捕頭如何再敢輕舉妄動?
這事牽涉到虎威衛,必須稟告給黃縣令知道才行。如何裁斷,卻是大人的事了。
……
船帆飄揚,到了涇縣,下船入城,一路無礙。昨天南陽府公佈秀才榜單,涇縣這邊應該也已接到消息,並且縣衙還得張貼紅紙,以表慶賀。
換句話說,黃縣令肯定知道陳三郎考到了秀才。
有功名,此身當不同,再不是任人把捏的平頭百姓了。就算黃縣令不依不饒,也得有所顧忌。
今天縣城內有人辦喜事,卻是劉家嫁女,把女兒嫁給城西的王財主。王財主年過五旬,是個鰥夫,不少人暗地議論,都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誰叫王鰥夫能出三百貫聘金呢,這麼一大筆錢,做爹孃的很難不動心。
特別是劉氏夫婦,拿到聘金時笑得見牙不見眼,都合不攏嘴。
今天是黃道吉日,就把喜事辦了,等時辰到,王財主過來迎親。
涇縣巴掌大,有喜事,滿城皆聞,許多人都跑來看熱鬧,順便討些喜糖吃,又有成羣結隊的頑童追逐嬉戲,笑語喧譁,顯得甚爲熱鬧。
人羣中忽而有了騷動,有人說:“陳三郎考完院試,從南陽府回家了……”
“回家就回家唄,有甚大不了。”
“你還不知道吧,人家考過院試,是秀才了。”
“啊,怎麼可能?”
“縣衙都出紅紙宣佈了,今年咱們縣城就兩個人考到秀才,三郎是其中一個。”
“走走,去看秀才啦!”
人羣頓時一窩蜂散掉,奔赴向陳家。
其實秀才沒有什麼可看的,關鍵在於是陳三郎考上了秀才,那就讓人感到新鮮驚奇。過去陳家道喜,也許還有喜錢散發呢。秀才固然比不得舉人進士,但畢竟也是功名。
人羣散去,門口冷清,劉家好不納悶,劉夫人慌張出來詢問,聞知陳三郎居然考中了秀才,不禁愣在當場:“這小子不是考不得試嗎?怎麼童子試考得如此順利,一下子就考到秀才了?”
“要是知道他能考到秀才,媚兒便宜點許給他也不錯啊……”
秀才功名是科舉之路的門檻線,本身倒沒太多榮耀和好處,可對於一般百姓人家,也是汲汲渴求的名分光環。
更關鍵在於跨入此門檻,從此以後,前路一片開闊,存在許多可能。要是在鄉試再考中個舉人,那就真正鯉魚躍龍門,就是相公般的人物了。
陳三郎今年才及冠,其實還相當年輕的。
想到這,劉夫人莫名感到懊悔,像心坎上被塞進一大團野草,憋悶得難受。
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陳家被人羣圍得密實,左鄰右里紛紛過來道賀,一洗江草齊犯命案時的蕭條冷落。
對於敢作敢爲的江草齊,人們本就心存敬意。現在三郎又順利考到秀才,門楣有光,自該過來賀喜一下,露個臉,討點鄉里情分。
穿着樸素的陳王氏喜上眉梢,趕緊吩咐華叔和小翠買來糖果點心,招待衆人。又一狠心,拿出一把銅錢,讓華叔撒在門口處,任人撿拾。
這叫“金錢報喜”,是本地一個俗例。
這時候,陳三郎回到家,自然又是一番景象,足足熱鬧了大半個時辰,衆人才慢慢散去。
華叔準備好三牲,分別是雞、鴨、魚,也就是俗稱的“小三牲”,一一擺在陳家神臺之上。
陳王氏帶着陳三郎跪拜祭祖,瞧見一臉堅毅的兒子,婦人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
衙門後院,黃縣令面色陰沉地聽完鍾捕頭稟告,一時驚怔得說不出話:陳三郎考中秀才他不覺得意外,畢竟考到了院試這一關,怎能沒幾分才學?可此子怎麼能得到虎威衛大人物的賞識?
聽鍾捕頭說是因爲一首詩詞的緣故,但具體內容鍾捕頭卻沒聽清楚,無從瞭解。
事態的發展變化真是讓人始料不及,本該是一隻孱弱綿羊,突然就變成渾身是刺的刺蝟,根本下不去手了。
沉吟半餉,黃縣令問:“老鍾,你可知道神威衛的人爲何會在南陽府出現?”
鍾捕頭回答:“應該和那頭吃人妖魔有關係,雖然府城嚴禁消息外傳,但出了這般事故,如何能瞞得住?”
管轄境內,有妖魔作祟,刺史大人不可能坐視不理,派遣神威衛下來巡視鎮壓,再合理不過。
旁邊張幕僚進言道:“大人,其實也就是問個姓名而已,也許並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
黃縣令嘆了口氣:“萬一呢?萬一那人真得賞識此子,到了府城問起,也就幾句話的事。但很多時候,一句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甚至,一羣人的命運。”
過得這段日子,他慢慢從侄子遇害的悲痛中走出來,開始變得冷靜。其本就是個很有耐心的人,這才能等到老縣令致仕,從而取而代之。
張幕僚默然,承認大人說得對。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但和虎威衛扯上了關係,就是一種潛在的巨大風險。稍稍行差踏錯,不但前程毀於一旦,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黃縣令黯然道:“此事暫且作罷,靜觀其變。陳三郎是蛇是龍,是魚是蟲,看看便知。”
一般來說,考到了秀才功名,下一步就會進學和遊學,都是一種歷練,藉此廣結人緣,並積蓄聲望名氣。
名者,看似虛妄,實則重中之重。聖賢有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又說“慎器與名”;更有誡語:“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
無不說明“名”的重要性。
考到秀才,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表現至關重要,三年後的鄉試纔是真正的人生大考,考的不僅是才學,不僅是文章,更是個人的積累底蘊。在這三年間,如果籍籍無名,沒有突出之處,甚至連鄉試的考試資格都拿不到。
鄉試資格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在歲考裡成績出衆拔萃;二是得到官紳名流推薦。
兩者其實都需要聲望支撐。
人情練達即文章,自古到今,死讀書的書呆子從來都難以登堂入室,哪怕考過了試,也無法在複雜的官場上立足。
黃縣令一言做了定奪,鍾捕頭和張幕僚自然不會有意見,反正這事,本就是縣尊大人的私事,大人都能夠看得開,作爲下屬又有什麼看不開的?倒是江草齊斬殺官差逃走之事,遲遲不能結案,卻是令人頭疼。無奈之下,只得出文書,將江草齊列爲逃犯,並通過驛站將文書送到其他府縣,請求協同緝拿。
又派衙差將陳家衆人帶上堂詢問,問是否對江草齊殺差逃走之事知情,陳王氏等人自是一口咬定不知——他們本就不知,從頭到尾,都是陳三郎在策劃。
黃縣令不敢用刑,問過之後,只得放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