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一場買賣
50一場買賣
阿四體貼地順着金折桂的話說,雖心知金折桂才八歲,但已經習慣以大人的心思猜測她的心意,早聽阿大鬱悶地說過金折桂喜歡嚴邈之,如今自然而然地猜測金折桂看上嚴邈之家的後生了。
嚴邈之心裡只覺得金折桂想的太遠了,如今就想到嫁人的事上了,忙道:“嚴某家兩個小子高攀不上小姐,但小姐得起他們,隨六小姐挑選。”
“嚴將軍過謙了,六小姐配令公子,也算是門當戶對。”阿四笑着說,邀功一般地衝金折桂擠眼。
金折桂看怪物一般看着阿四,淚眼婆娑道:“挑選?父親書房藏着的書裡寫着要郎情妾意才能成親……”
“咳,小姐不必將家裡的事說給外人聽。”嚴邈之心中金大老爺勇猛偉岸,乍然聽說金大老爺書房裡藏着“郎情妾意”的書,不禁咬了舌頭。
玉無價沉吟道:“沒想到令人聞風喪膽的金將軍,竟然滿腔旖旎柔情。”
“我腿腳不好,將來難免被人看不起。”金折桂哽咽一聲,又拉扯嚴邈之的袖子。
“……六小姐到底要什麼?”嚴邈之用袖子給金折桂擦了眼淚,看她哭得突然,就知道她心裡算計着什麼。
“我看人家習武的人飛檐走壁、身輕如燕,我雖不要飛檐走壁,但料想習武之後,腳步會輕快一些。”金折桂哽咽道。
瞽目老人嗤笑道:“丫頭放心,等你回了家,老朽跟嚴將軍並玉家諸位一起勸說金將軍叫你習武。”
嚴邈之先覺不妥,畢竟金家乃是書香門第,哪有叫小姐習武的?隨後又看金折桂哭得可憐,又聽阿二等人連連發誓一定要跪求金將軍對金折桂有求必應,才點頭道:“嚴某一定勸說將軍。”
金折桂鬆了口氣,擦了眼淚,慢悠悠地說:“就算正不了骨頭,範神仙也千萬別自責,總之骨頭壞一點也好,新帝多大歲數了?料想他年輕力壯,再過個六七年,照樣要選秀女進宮充盈後宮,我腿腳不好,想來也算不到我頭上了。”
嚴邈之跟金折桂相熟,也只限於跟金家相熟,往日裡只在金折桂年幼的時候見過她幾次,此時聽她大咧咧地說這些其他閨秀羞辱啓齒的話,哭笑不得地想未免太老成了一些,“小姐果然想得長遠。”瞅了範康一眼,示意範康趁金折桂不主意動手。
範康一隻手用力地在金折桂腳踝上一掰,金折桂忍不住一聲慘叫,待範康收手,卻見腳踝突出的骨頭還在原處。
“看來只能慢慢地用重物拉了。”範康遺憾地一嘆。
瞽目老人點了點頭,摸索着摸索金折桂的腿,“丫頭,以後要受苦了。”
“爺爺,沒事,以後我日日用重物拉腿,然後習武,就不用學那些羅裡吧嗦的規矩了。等大了,要是嫁不出去,反正有嚴大叔家的小子任我挑呢。”金折桂忙握着瞽目老人的手安慰他。
嚴邈之清楚地看見金折桂額頭的冷汗,又看她依舊笑着安慰瞽目老人,不覺心裡生憐憫,一時忘了腹誹她的老成。
“……每日用重物去拉,豈不等於每日凌遲一次?”玉破禪不知道何時轉過頭來,瞅着金折桂的腿腳,眼神晦澀。
“算了,都出去叫丫頭歇息吧。”瞽目老人站起來向外走,走了兩步回頭,有意問,“丫頭,你爹藏在書房裡的書是什麼書?”
金折桂笑道:“是包着論語皮的書,裡頭又是鶯鶯又是紅娘,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書。”
阿四幾人心道:你不知道纔有鬼!又想金折桂定是氣惱金將軍不叫人來救他們姐弟,纔有意讓金將軍出醜!
瞽目老人心知金折桂在忍痛跟衆人說笑,便趕緊領着人出去。
嚴邈之最後一個出來,見金蟾宮端了點心來,就放金蟾宮進去,然後將門掩上。
金折桂等屋子裡只剩下金蟾宮,不禁鬆了一口氣,然後靠在被子上,等金蟾宮端了點心來,先指揮他去拿帕子來給她擦臉,待擦了臉,又叫金蟾宮給她揉耳朵。
愜意地被金蟾宮服侍着,金折桂閉着眼睛問金蟾宮:“範神仙叫你撒尿給他沒有?”有童子尿的,就玉破禪、金蟾宮兩個,料想範康不會浪費了金蟾宮這邊的。
金蟾宮胖胖的手指揉着金折桂的耳朵,奶聲奶氣道:“範神仙不敢。”一條腿搭在金折桂身上,一邊抖腿一邊開始說:“我對誰都沒說我姓金,就連嚴叔叔問,我都說我姓花……嚴叔叔要殺羊爺爺,我攔着不許他殺……嚴大叔做的羊肉串可好吃了……”
“嗯——”金折桂咬牙,開始疑心範康是有意使壞了,腿腳原本不怎樣,被他掰一下,如今一陣陣的疼,“蟾宮——”
“嗯?”
“換隻耳朵揉揉。”金折桂拉了被子蓋在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閉上眼睛先睡覺。
等金折桂醒來時,外邊已經響起二更的梆子聲,聽見身邊金蟾宮打呼的聲音,金折桂翻身坐起來,才披了衣裳起來開門,就聽坐在外面臺階上的嚴邈之說:“小姐回屋子裡等一等,過一會子熱粥就送來。”
金折桂嚴邈之手裡把玩着一隻玉簫坐在臺階上,跳着走過去,“嚴大叔怎麼在這邊守着?”
嚴邈之道:“少爺、小姐安危要緊。”猶豫一番,開口說:“小姐天資聰穎,想來會明白將軍爲何不叫人來救你們。滿朝文武皆知你們落在寧王地盤上,多少人教唆太上皇、皇上說將軍會因你們姐弟耽誤大事,金家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金家萬萬不能示弱給旁人看。”見金折桂要坐下,便將身上披着的大氅拿下鋪在地上。
金折桂在嚴邈之的大氅上坐下,託着臉側頭看向嚴邈之,微微一笑,又轉過頭來,“嚴大叔,吹個曲子吧。”
嚴邈之一怔,點了點頭,待將玉簫放在嘴邊,又遲疑地放下,“小姐,待寧王剿滅後,金將軍、玉將軍上書給有功之人請封,摺子上不會寫小姐的名。玉將軍肯叫嚴某來替代玉八少爺守城,便已經跟金將軍商議好,將功勞記在玉八少爺名下。玉將軍十分看重八少爺,想叫玉八少爺一舉成名。金將軍的意思,是順着玉將軍的心思,不許小姐搶了玉八少爺的風頭。小姐回家了,別聲張這事,好不好?”
雖是一個派系的人,且守樂水也是一樁嚴酷的事,但搶奪樂水、守住樂水這麼大一樁功勞,料想玉家也不會輕易讓出來。
金折桂頭一歪靠在嚴邈之身上,“好。那嚴大叔回家後,除了替我勸說父親讓我習武,還要勸說父親一百次,叫他多給我嫁妝。”
嚴邈之聽金折桂果然沒因爲功勞的事發火,點頭笑道:“好!金將軍也是身不由己,小姐心裡莫怪他纔好。”拿起玉簫,因金折桂就在身邊,便吹了一曲《折桂令》。
金折桂等人送來粥,依舊坐在地上端着粥小口小口地呷着,因肚子裡有了熱湯水,舒心地嘆了口氣,依稀前面牆角地上有影子在晃動,因嚴邈之在,安心地接着喝粥,便不去多問。
玉破禪靠在牆邊,將金折桂、嚴邈之的話全聽進去了,他原是睡不着,來尋嚴邈之,不料卻聽到金、玉兩位將軍的“交易”,震驚之後,一時不知該跑到金折桂跟前大義凜然地說“我不要你的功勞”,還是裝作沒聽見。默不作聲地轉身,卻見玉入禪也在。
玉入禪心中不屑,面上依舊笑若春風,看玉破禪不理會他地去了,待要走,就聽金折桂喊:“敗家子,聞到你身上的味了,快過來。”
玉入禪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好應付金折桂的刁難,就走出暗影。
玉破禪心裡起伏不定,握着拳向廂房去,腦子裡反覆回想着嚴邈之的話。
“八少爺?”今日是個不眠之夜,戚瓏雪也難以入睡,因衆人聚集在一處休息,出了房門,就見玉破禪遊魂一般地走來,“八少爺?”
戚瓏雪連着叫了兩邊,玉入禪才聽見,“戚小姐?”
戚瓏雪笑道:“你從哪裡來?我有話跟你說。”
玉破禪此時滿腹心事,有些不耐煩道:“改日再說吧。”
戚瓏雪一怔,她畢竟比玉破禪年長一些,想的便多了,只當玉破禪看破自己早先的心思,有意疏遠她,忙道:“八少爺誤會了。我父母雙亡,又沒有家人,若是跟你們回京,九少爺必定要請玉夫人收留我,玉夫人慈悲,也會聽他的話。請八少爺到時候替我說話,千萬叫我跟着小前輩走。阿二、阿三、阿四三位大哥說進了京,先叫我去金家住,然後湊了銀子,挨着金家買個小院子送我。”
玉破禪心不在焉地點頭。
“八少爺,到時候……玉夫人就算不喜歡我,也會因爲人言,畢竟我父親是你跟九少爺的老師堅持要留我在你們家住,你千萬千萬替我說話。我雖不願意,但人微言輕,哪裡能勸得住玉夫人。”戚瓏雪微微顰眉,滿腔心事終歸付諸東流,昔日不知民間疾苦尚且能想一想,如今知道人心險惡,越發不敢再癡心妄想了。
玉破禪一凜,眸子猛地睜大,心道是了,就算玉夫人厭煩戚瓏雪,可還是會爲了面子強留戚瓏雪在玉家住,先只覺得戚瓏雪小題大做,她不願意,玉家人還會爲難她?此時想想,戚瓏雪一個人,一張嘴,到時候若沒人替她說話,她想離開玉家都難,於是鄭重地點頭道:“好,你放心,玉家絕不會強人所難。”
戚瓏雪終於安心地笑了,“多謝。”轉身便回了房。
玉破禪悶悶地向玉無價等人房間走去,聽見樑鬆、玉無價等人笑着說“少年英雄”等話,便將門推開,見裡面玉無價、樑鬆、阿二、阿四、阿三、玉無痕等都在,一羣人興高采烈地說着寧王如何死了的話,徑直走過去坐下,看樑鬆遞他酒,就接過一口悶下去,然後捂着嘴咳嗽。
樑鬆拍着玉破禪後背道:“八少爺好氣魄,看這架勢,將來前途定然不可限量。”玉無價等人自然要順着樑鬆的話誇獎自家小主人,便跟着附和兩句。
“無價大叔知道父親要藉着此次戰事叫我一舉成名嗎?”玉破禪喝了酒,臉色漲紅地看向玉無價。
玉無價怔住,玉無痕卻說:“八少爺奪下樂水,又殺了寧王,原本就該一舉成名。”
玉破禪素來性子好,此時一喝了酒,二心裡不平,便甩手將酒碗砸在地上,霍地站起來冷笑道:“原本說要奪樂水的是小前輩,弄死耿成儒的是花老前輩,離間朱統領、袁珏龍的還是小前輩,殺了寧王的是無價大叔、樑大叔……”一時激憤,便紅了眼眶。
樑鬆見此,忙識趣地離開,留下玉家人來處置這事。
玉無價忙問:“八少爺這是怎地了?我們都聽你的,你的功勞最大,剩下的纔是我們的。”
“仗還沒打完,就開始分功勞了。父親許嚴將軍來守樂水,竟是跟金將軍商議好將小前輩的功勞全給我,這事你們知道不知道?”玉破禪並不妄自菲薄,心知自己有些能耐,也自覺這次算是立了大功,卻萬萬沒料到玉將軍要“錦上添花”,一舉將他吹捧成曠世奇才,還不許金折桂搶他的風頭。
阿二、阿三、阿四並不知情,便看向玉無價、玉無痕等人。
玉無價、玉無痕見玉破禪發作起來,忙安撫他:“花小前輩乃是女子,又是大家閨秀,這雖是功勞,但傳出去也不大好聽。日後誰敢娶她?金將軍這是愛女心切,纔會如此。”
玉破禪冷笑道:“難道金家不答應,父親就固執地不肯叫嚴邈之來守城?又或者,他要叫咱們家其他人來守?死了那麼多人,竟然……”眼睛酸澀起來,不甘心地伸手去擦眼淚。
玉無價忙勸他:“八少爺,這事將軍也很無奈。家裡大少爺病弱,其他少爺要麼武藝不精,要麼謀略欠缺,就數八少爺最有出息。將軍也是爲了玉家,況且八少爺的功勞原本就不小。”
玉破禪提起酒壺給自己倒酒,狠狠地灌了一口,冷笑道:“那就叫我領自己的功勞去!搶了別人的功勞出了名,就算把我捧成第一猛將,見了金家人,我也擡不起頭!”冷笑兩聲,又固執地道:“我不打仗了,我以後就經商去。”
“這怎麼能行!玉家乃是將門世家,這一代就靠八少爺來繼承老將軍、將軍的衣鉢……況且八少爺的功勞原本就不小,金家如此,也有跟咱們玉家交好的意思……”玉無痕拙口笨腮地斟詞酌句,想叫玉破禪理解玉將軍的良苦用心。
阿二、阿三、阿四後知後覺地明白玉破禪氣惱的是仗還沒打完,金家玉家就已經在想方設法地瓜分功勞了,於是便也憤慨道:“怎麼能搶了小前輩的功勞?小前輩腿腳已經不好,有個功勞,將來還能睥睨那些閨閣女子,如今倒顯得小前輩不如人。”
玉無價聽阿二三人並玉破禪只一味地貶低玉將軍,便氣道:“你們這些個直腸子,你們說爲什麼金將軍叫嚴邈之來守城?金將軍是想支開嚴邈之,叫他大侄子跟着他立功、揚名立萬!”
玉無價一句話拋下,阿二、阿三、阿四木訥地閉嘴,玉破禪更是呆住,愣愣地說:“罷了罷了,既然哪裡都有買賣,那我就去買賣吧。”他雖聰穎,但自小受到的教導便是忠君愛國,只覺得身爲將軍,只在沙場上鬥智鬥勇就夠了,也從小立志要做個智勇雙全的將軍。如今乍然聽到沙場之下的爾虞我詐,只覺得昔日胸懷寬廣的長輩們也不過是個斤斤計較之人,越發灰心喪氣,嘴裡反覆唸叨着要去做買賣,再不肯聽玉無價等人勸說。
門外,被玉破禪聒噪醒的範康、瞽目老人相對坐着“看星星”,範康搖了搖頭,指着裡頭說:“玉家老八太嫩了一些,他當他不想揚名立萬,玉將軍能由着他?”
瞽目老人嘆道:“少年人,吃的苦頭多了,才能懂事。”
範康冷笑一聲,又看見玉入禪鬼鬼祟祟地回來後站在門外聽,摸着斷腕,衝玉入禪道:“敗家子,你家八哥這性子回了家,必定會跟你爹大鬧一場,到時候,就該你懂事做你爹的乖兒子了。”
玉入禪聽到範康陰測測的聲音,先是一哆嗦,隨後笑着迎上來,眸子向屋子裡掃去,心道山水輪流轉,終於輪到他“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