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善良一點能死
“你要我做什麼?”玉入禪問。
金折桂站起來,將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你親自出去看看,看看除了大黑,其他汗血寶馬還在不在。再看一看,部落裡,還有沒有能應付敵人的猛士。”
玉入禪不明所以,但能暫時離開金折桂也好,趕緊向帳篷外去,遠遠地瞧見慕容賓、玉破禪把能打仗的人都帶走了,又趕緊向圈養馬匹的柵欄裡看,只柵欄裡,只剩下一些尋常的馬匹,懷了小馬的母汗血馬,甚至懷了大黑馬骨肉的母馬都不知所蹤,“那些汗血寶馬呢?”
“帶到山谷裡吃草去了,娘娘說,汗血寶馬跟尋常的馬不一樣,要吃最最鮮嫩的青草,才能生出最強壯的小馬駒。”養馬的人換成了一個淳樸的婦人。
玉入禪立時知道金折桂察覺到什麼了,趕緊回到帳篷裡,把所見一一告訴金折桂。
“鬱觀音!哼。”金折桂靠在帳篷上,仰頭看着藍天白雲,“地獄無門你自闖。把所有的人,不管是原本跟着我的、玉破禪的,還是鬱觀音部落裡的人,全部叫來。”
“爲什麼?”玉入禪問,爲什麼所有的猛士、寶馬都被弄走了?
“因爲鬱觀音不是好人,我們搶馬是給她去找上供的馬匹。她高高在上,只管等着我們搶馬給她就夠,何必非要跟着我們去,而且,還分兩次把她自己最精銳的部落帶走,只留下老弱婦孺。”金折桂前幾日頭疼,不能多想東西,早兩日也懷疑過鬱觀音,心裡想着鬱觀音要是設法將剩下的人也帶走,那她的算計就被她摸清楚了,果然,走了才幾日,就叫慕容賓藉着搬救兵把剩下的人也帶走。
“師姑她……她到底要做什麼?”玉入禪糊塗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雖不知道她要算計什麼,但她算計的人,一定是咱們。”金折桂“老態龍鍾”地咳嗽,“快去叫人。”
“你一直不信鬱觀音?”玉入禪壓低聲音,瞧見營地裡幾個孩子正蹦蹦跳跳地抓蝴蝶,一頭霧水地想,鬱觀音這到底是爲什麼?
“我從不信她。”
“那爲什麼……”爲什麼要來鬱觀音的部落?爲什麼昔日跟鬱觀音打打鬧鬧,看似十分親熱?
“你還嫩得很。別擺出一副沒見過世面不知道人心險惡的純真模樣,快去叫人。”金折桂一把抓住玉入禪的衣領,“我從不信她,也從不信你。”伸手在玉入禪胸口拍拍,又看向正在放羊、正在撲蝴蝶的一羣被鬱觀音拋棄的人,這些人並不知道,一直庇護他們安居樂業的鬱觀音,一轉身,就能利用他們算計一羣俠義心腸的人。
玉入禪以爲自己從瓜州出來,就已經是見多了“世面”,再不會爲什麼鬼蜮伎倆咋舌,此時雖不知道金折桂的話是不是真的,但一想到鬱觀音興許當真會用捨棄一些“老弱婦孺”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不禁戰慄起來,心道自己果然“嫩”得很。
不一時,所有人被聚集過來,衆人不明所以地看着金折桂披着黑色披風,臉色蒼白地騎坐在大黑馬身上。
金折桂又咳嗽兩聲,握着紅纓槍道:“我知道我說服不了所有人,也知道終歸會有一些人,會用自己的死也證明我的猜測。”
“小前輩。”玉入禪這會子跟金折桂坐在一條船上,趕緊將水壺給她遞上,甚至還體貼地擰開了蓋子。他也曾想過悄無聲息地攔着金折桂,不叫她壞了鬱觀音的算計,如此自己就可以討好鬱觀音;但轉而又想鬱觀音花招實在太多,遠不如金折桂這邊好,畢竟金折桂只是折騰他,卻不曾想過要他性命。
“金姑娘?”被聚集來的人莫名其妙地想着金折桂的話。
“玉觀音,你們的貴妃娘娘拋棄你們了。很快,柔然的兵馬就要過來,他們會殺了你們,搶了你們牛羊馬匹,燒了你們的帳篷。然後,你們的貴妃娘娘,會利用你們的死,激起我們這些中原人的憤怒,然後利用我們這羣中原人,替她做事。”金折桂一一將衆人看過,等着她這話說完後,衆人齊聲抗議她。
“你胡說!胡說!要沒有娘娘,我們早死了,你們也早死了!”
“定是你這中原人想挑撥離間我們!”
……
“汗血馬已經被搬走了,現在進娘娘的帳篷裡看,她的金子一定也不在了。”玉入禪大聲地替金折桂說話。
“娘娘絕對不會不管我們的死活!”鬱觀音部落的人憤怒起來。
跟着金折桂、玉破禪過來的人中,青壯之人也已經被帶走,此時那些婦孺聽金折桂說,紛紛沉默,他們不怎麼受過鬱觀音的恩惠,又十分信任金折桂,於是紛紛等着聽金折桂剩下的話。
金折桂微微舉手,待衆人不再大聲叫罵,只憤怒地看她,就又道:“我說過,終歸會有一些人,要用死來證實我的猜測。樂意走的人,趕快收拾東西,帳篷不要了。等太陽落到半山腰,我們就離開這裡,然後到一個隱秘的地方,等着瞧我的猜測到底對不對。若是我錯了,你們能損失什麼?若是我對了,你們的性命就保住了。”
玉入禪趕緊道:“正是,這只是金姑娘的猜測。大家姑且聽她的,先離開幾日,幾日後,若沒事,咱們再回來。”
“不能走,走了就是背叛娘娘!”有個女人大聲地喊。
“其他的人,要走的跟進走。若是我錯了,我跟你們娘娘磕頭認錯。”金折桂聽大黑嘶了一聲,摸着他的鬃毛安慰它。
“滾,滾出我們的部落!”那個女人忽地向金折桂衝來。
玉入禪將她攔住,然後用力地一推,“愛走的趕緊收拾,愛留下送死的自便。”說罷,就也翻身上馬,豔羨地看了一眼大黑。
那女人開始攔住其他要走的走,嘴裡喊着“不能對不起娘娘”。其他人有人神色微動,有人堅定不移。
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草原上越發冷了。
玉入禪趕着來說:“小前輩,人都齊了。娘娘的部落裡有兩百多人不肯走。”
“咱們沒能耐捆住她們,走吧。”金折桂一扯繮繩,跟玉入禪兩個帶着四百多婦孺向營地外去,走遠了一些,回頭見營地裡留下的人有意用載歌載舞來嘲笑搬走的人,無奈地一嘆,心想就叫她錯了吧,可鬱觀音連天真爛漫的南山都能捨下,還能有什麼是她捨棄不了的?
將近五百人向西走出去,因沒帶帳篷,晚上衆人擠在一起取暖。
玉入禪聽金折桂咳嗽,將熱湯遞上去,“你以後還回京城嗎?”
“偶爾回去。”金折桂道。
玉入禪稍稍放心,“其實我差一點就捂死你了。”
“多謝你手下留情。”金折桂將臉埋在膝間,又咳嗽兩聲,心想老天保佑叫沈氏生下個女孩兒吧,這樣金將晚、沈氏就能如願以償地有個窈窕淑女樣的女兒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玉入禪不是會欣賞草原滿天寒星的人,於是他自己去取暖,留下金折桂依偎着大黑取暖,不時地看向璀璨星空。
一羣人向西越走越遠,第二日就有人開始後悔,然後帶着羊羣重新向鬱觀音的部落去。
第三日、第四日,後悔的人慢慢多了,然後到了第五日、第六日,後開始慢慢減少。
等到第八日,遠遠的,筆直的黑煙從營地的方向慢慢飛騰上天,後悔的人就沒了。
“我對了。”金折桂猜對了,卻沒多少激動之情。
玉入禪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小前輩,下面咱們該怎麼辦?”
金折桂道:“慢慢地回去,回去等鬱觀音的將士們回來,看見家被燒了,親人被殺了,等鬱觀音引着破八他們做出她想要他們做的事,咱們再露面。”
玉入禪看着金折桂柔和的下頜,嚥了口口水,“……其實你還挺可愛。”雖說狠心留下一羣人送死實在心恨,但也救下了更多的人。這麼可靠的人,若有她做朋友,那自是極好——只是,鬱觀音先前也以爲自己能忽悠得金折桂做她朋友,所以自己最好不要冒險一試,萬一算計金折桂不成,就要被她算計了。
“敢不敢再說一遍?”
玉入禪訕訕地勾起嘴角,心想自己當真是被凍糊塗了,竟然對金折桂說那話。
第二日,一羣人慢慢向營地去。
那邊廂,浴血奮戰過的鬱觀音等人先他們一步趕回來,見原本人丁興旺的營地裡空無一人,只剩下滿地焦炭,跟着鬱觀音的猛士們各自去已經被夷爲平地的自家帳篷前查看,見四處無人,立時急紅了眼。
“阿孃——阿孃——”阿烈見自己追着玉破禪出去一遭,回來後家人就不見了,不禁嚎啕起來。
“是柔然人!娘娘,我們要報仇!”
“報仇!”
羣情憤慨,衆人目眥俱裂地等着鬱觀音說話。
鬱觀音一身戰袍,披散長髮,看着滿目蒼夷的營地,落淚道:“仇,是一定要報的。”一咬牙,將嘴脣咬破,“竟然敢欺負到我們家門,此仇,一定要報!”
“娘娘稍安勿躁,咱們的人被慕容王、拓跋、柔然夾擊,死傷慘重,又有一半的兄弟被柔然人逼着向北去,跟咱們斷了聯絡。眼下只剩下兩百人,萬萬不是他們的對手。”樑鬆趕緊勸道。
“殺妻、殺母之仇,不能不報!”慕容賓咬牙切齒。
鬱觀音伸手擦去眼淚,“走,咱們跟他們拼了!我鬱觀音的猛士個個矯勇不凡,哪怕只剩下幾個人,也定會殺的柔然人片甲不留!”見幾個猛士擡起一個小兒的焦屍,臉色越發的氣憤。
“不要衝動!”樑鬆趕緊攔住他們,“想要以少勝多,也要有個成算才行。”
“哼,許你們在瓜州、樂水以少勝多,就不許我們也以少勝多?”鬱觀音冷笑。
替鬱觀音等人殿後的玉破禪、嚴頌等趕來,見黑夜裡火把林立,地上處處焦黑,不禁慌了神。
“折桂,入禪?”玉破禪縱馬尋找,連喊了幾聲後,又喊“大黑!大黑!”叫了半天沒人答應。
拓跋平沙着急道:“小姐她哪裡去了?有馬王在,她應當沒事。”但金折桂病成那樣,又據說跟她的宿敵玉入禪在一起,只怕凶多吉少。
“金家丫頭沒了。”蒙戰也慌了神,“她被人抓走了?”
鬱觀音道:“金丫頭是在我的部落裡丟的,我鬱觀音一定殺盡柔然人把她找回來!”
玉破禪稍稍失神後,想起那日金折桂堅持叫他跟慕容賓走時的神色,不禁疑惑金折桂到底看出了什麼?
“別衝動!”樑鬆道,心裡也替金折桂擔心。
“哼,別太看不起人,許你們以少勝多,就不許我們以少勝多?”慕容賓等重複着鬱觀音說過的話,心裡越發看重樑鬆一羣人,一是丟了親人心中悲痛,想要立時發泄出來,二是骨子裡不服輸的血性,都鬧着跟着鬱觀音去尋仇。
“我們以少勝多,是因爲有小前輩的炸彈,你們沒有。”蒙戰脫口道。
玉破禪被蒙戰一語驚醒,喃喃道:“原來如此。”
阿大急着要找金折桂,立時道:“咱們等兩天,看馬王會不會帶小前輩回來,要是她沒回來……咱們帶着炸彈殺進柔然人的老窩。”
“炸彈,那是什麼?”鬱觀音問。
“一個丟下去,就能炸死一片人的東西。”蒙戰道。
鬱觀音的眼睛在火把照耀下微微一亮。
阿四、阿二、阿三紛紛看向玉破禪,“八少爺,你記得怎麼做麼?”
阿大待要說他記得在瓜州道觀裡,金折桂是怎麼哄着寧王煉炸彈的,就見玉破禪騎馬擋在他面前。
“這部落裡,總共有上千猛地,一半猛士,無家無口,被僱傭來的,跟咱們走散了;剩下的一半,有家有口,又一半死在敵人手上,這一半的家人更是全部慘死在柔然人手上。”玉破禪盯着鬱觀音道。
鬱觀音眼皮子跳了下,按兵不動地等着聽玉破禪說接下來的話。
“鬱觀音,鬱貴妃,你害死這麼多人,就爲了逼着我們告訴你如何造炸彈?”玉破禪紅了眼睛,果然鬱觀音跟範康是一丘之貉,難怪早先金折桂重病,她也要慕容賓把她帶過去。
鬱觀音木然地道:“玉少俠,你們是中原人,跟我們草原上的紛爭原本就不相干。若是你不想助我們一臂之力,我們也不會怪你們。慕容賓,立時將剩下的乾糧送給玉少俠他們,送他們走。”
慕容賓等原本聽蒙戰說,不禁激動起來,又聽玉破禪那話是不肯將炸彈給他們了,又失望起來,但終歸不肯強人所難,只能遺憾地說:“玉少俠若不肯給我們,我們也沒有辦法,玉少俠,請吧。”
“八少爺?”樑鬆、阿四狐疑地看向鬱觀音,心知玉破禪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那話。
玉破禪冷笑連連,接過慕容賓遞過來的乾糧,待要走,瞧見遠處徐徐向這邊過來的人,就又站住。
慕容賓也向那邊看去,又叫人立時去迎接,等看見是金折桂等人,趕緊追上來,“金姑娘,你回來了?你沒事吧?”看見其他人都在,就招呼其他猛士,“我們的家人回來了。”
一羣人激動地迎上去,有人興高采烈地一家團聚,有人傷心地發現一羣人裡頭沒他的家人。
“折桂。”
“小前輩。”
玉破禪、樑鬆等把金折桂、玉入禪圍住,金折桂看向鬱觀音,卻問玉破禪他們:“鬱娘娘想要什麼?”
“她要炸彈。”玉破禪道。
金折桂咳嗽一聲,範康要《推背圖》、鬱觀音要炸彈,一個比一個狠,還真是師出同門。
很快一家團聚的人聽親人說了,就都看向鬱觀音。
“娘娘,可是真的?你爲了要炸彈,竟然會……會勾結柔然人燒自己的部落?”慕容賓震驚地看着鬱觀音,難怪柔然的行動鬱觀音清楚得很。
鬱觀音冷笑道:“慕容賓,你若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就不該再叫我娘娘。”淡淡地瞥向金折桂,見金折桂竟然能帶着這麼多人全身而退,心想自己又小瞧了這丫頭一次。
“鬱觀音,你可是從範康那聽說炸彈的事?”金折桂問。
鬱觀音對慕容賓道:“慕容賓,你的家人可還在?”
慕容賓失望地搖頭。
“爲何其他人的家人都跟這丫頭走了,你的家人卻死了?你不該問一問金丫頭嗎?”鬱觀音道。
慕容賓又看向金折桂,金折桂坦然道:“慕容賓,你的妻子喊着‘離開營地就是背叛娘娘’,她不肯離開,所以她死了。”
“金丫頭,你若當真知道我要勾結他人殺自家人,爲何不救慕容賓的妻子?”鬱觀音嘴角含笑,心裡只想着炸彈兩個字,若有了炸彈,她掃平草原指日可待。
慕容賓眼睛睜大,眼角流出血淚,忽地轉向鬱觀音,“娘娘,你別蠱惑人心。我的妻子不肯走,卻死在你手上。”
“一面之詞,證據呢?”鬱觀音道。
“汗血馬呢?你把汗血馬弄到哪裡去了?”拓跋平沙問。
鬱觀音道:“我跟你們一起打仗去了,我哪裡知道?抓賊拿贓,抓姦成雙,有證據就痛快一些拿出來,沒有證據,我庇護你們那麼多年,幾個纔來的毛孩子三言兩句,你們就懷疑起我來。哼,這樣的族人,不要也罷,都給我滾!本宮自己去尋柔然人報仇。”
“站住!”金折桂喝道,隨即咳嗽起來,見玉入禪遞水,就喝水潤潤嗓子。
玉破禪去摸水壺的手頓住,見玉入禪站在金折桂身邊,心裡狐疑玉入禪早先不是鬧着叫他替他報仇的嘛。
慕容賓立時也說:“娘娘留步!請娘娘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你是不是除了我們,還有其他部落族人?娘娘上年冬天沒回來前,有人送信來找娘娘,聽說娘娘不在,就拿着書信又走了。”
“難道我不能有其他部落?”鬱觀音勒住繮繩,準備逃走。
“慕容賓雖不是多疑的人,但看那人形跡可疑,就一路跟隨過去,如今也還記得那部落的位置。若是我們去找,看見懷孕了的汗血馬如今就在那個部落,娘娘要如何說?”慕容賓痛心地看着鬱觀音。
鬱觀音一凜,“胡言亂語,汗血馬被柔然人搶去了。”
“既然都是娘娘的部落,就叫我們也去那部落裡落腳,這總可以吧?我們依舊給娘娘上供。”拓跋平沙道。
鬱觀音握着繮繩,忽地趁衆人不注意,向金折桂襲去,尚未抓住金折桂,手背上捱了玉破禪的一鞭子,又勒住繮繩向外逃去。
“兄弟們,這女人害死了咱們的家人,快追上她!”慕容賓滿腔怒火地吼道,其他一樣死了家人的猛士們趕緊跟着慕容賓去追,剩下的人,眼看自己一家團聚,但卻被鬱觀音耍得團團轉,就也幫着慕容賓等人去追。
“不費吹灰之力,佩服佩服!”玉入禪有意看了金折桂一眼,不費吹灰之力,就鳩佔鵲巢,把鬱觀音驅逐出去,得了鬱觀音的部落,這般好手段,當真值得他學習。
金折桂提着紅纓槍槍桿在玉入禪膝蓋上一敲,“你善良一點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