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被遺忘的人

金折桂大聲喊疼的時候,心裡就嘀咕一句話,記憶力太好,也不是好事。

聽她一聲呼喊,玉破禪快速地竄進來,利落地攔腰把她抱起,就向東邊的屋子裡去,才把她放在牀上,就見她素來隱忍的臉上露出十分的痛楚,一張櫻桃小嘴,似乎是有話要跟他說,偏偏又說不出來的模樣,看着就叫人心疼不已。

“你別慌,我在這呢。”玉破禪道。

“啊——啊——”地叫了兩聲,金折桂伸手抓住玉破禪的衣襟,待要把蒙武的事告訴他,偏身上一陣陣陌生的痛楚傳來,又叫她說不出話來。

“快燒熱水,請穩婆來。”戚瓏雪有條不紊地指揮丫鬟辦事,玉破禪安慰金折桂的片刻間,她就已經把熱水、剪刀等都準備好了,“八少爺,出去吧。這有我呢。”

金折桂強忍着痛,心裡覺得蒙武回來了,不光明正大地找蒙戰,指不定他心裡盤算什麼呢,待要跟玉破禪說,身上又沒力氣,況且,她不曾生產過,心裡又留着早先玉老夫人害康氏的陰影,總怕她自己個分心後,不能及時把孩子生出,會憋壞了孩子,因又見戚瓏雪沉穩地又是給她把脈,又是指揮婆子們先把包孩子的包被、褥子找出來,想着戚瓏雪在,自己便無事,又有兩分僥倖地想,在瓜州的時候,她面目全非,年紀又小,哪裡那麼容易被蒙武認出來?

心思百轉,金折桂已經是打定主意先專心致志地生孩子,旁的一概不管了。

“小前輩,別說話,省着點力氣。我瞧着,還有的熬呢。”戚瓏雪唯恐金折桂咬鬆了牙關,趕緊先餵了她一口參茶,又拿着帕子塞在她嘴裡。

屋子外,玉破禪焦灼不安地喊:“阿五,怎樣了?”

“小前輩沒事,八少爺耐心等等。”戚瓏雪衝着屋子外喊。

玉破禪心裡不安穩,待要拿着旱菸再抽兩口,偏一口吸在了煙鍋子上,連忙呸了兩聲,吐出一口菸灰。

“女人生孩子,都這樣。”梅老闆一副過來人的架勢,眼神有些渙散,好似在回憶普天之下,有多少老爺們替他養着孩子一樣,半天眼神重新凝聚起來,兩隻手捋着袖子說,“八少爺,梅某還有要事,天黑了迷醉坊裡也該開張了。這些保護費,您瞧着送到哪裡合適?”

玉破禪眼瞅着樑鬆匆匆趕來,就說:“交給樑鬆吧。”見瞽目老人來了,找到定海神針一般,立即迎上去,攙扶着瞽目老人的手,立時慌張道:“花爺爺,你看桂花……”

“沒事,折桂明硬着呢,死裡逃生多少次了,她能被生孩子這事難到?”瞽目老人泰然自若,個頭這兩年萎縮了不少,但山寨裡衆人都把他奉若自家長輩,他雖無子嗣,但日日過得也是羨煞旁人的“含飴弄孫”的日子,因此精神十分得好。

瞽目老人說沒事,玉破禪便放心了,聽屋子裡金折桂又喊疼,便衝她喊道:“桂花,忍一忍,過了這道坎,以後咱不生了。”喊完了,眼眶一熱,便掉下淚來。

“阿——破八——”金折桂衝外頭喊了一身,便沒聲音了。

玉破禪緊張地立在窗戶邊,樑鬆、阿四過來後,樑鬆唸叨了一句:“女人生孩子都這樣。”便帶着蒙戰領着梅老闆一行人先去把保護費擡到瞽目老人屋子裡去。

蒙戰頻頻回頭向屋子裡看,眉頭皺得緊緊,滿心都是擔憂,乃至於,不曾向擡着箱子的人瞥一眼。

金折桂所料不差,這人果然就是蒙武。

蒙武命硬得很,那會子瓜州存放幾年不曾開啓過的糧倉轟隆一聲炸開,他被一股猛力推開,遠遠地撞在牆上,背脊上一疼,人便昏死過去。待捱了一腳後,睜開眼,就如墜入地獄一般,只覺渾身上下無處不疼,身邊還有一羣餓鬼,不分男女老幼地扒拉焦黑的東西往嘴裡塞。

頭暈目眩中,他想着自己定是下了地獄了,只是不知這是哪一層地獄,想了想自己唯一的親人蒙戰,心覺曾公子靠不住,但樑鬆總是會護着蒙戰的,於是安下心,等着牛頭馬面來牽着他見閻羅。誰知手上一動,摸到身上處處血肉模糊,那撕心裂肺地一痛,登時又把他痛醒,明白自己並非進了地獄,腿上又被人踩了一腳,才瞧見那些餓鬼不分男女老幼,扒拉着的都是已經被夷爲平地的瓜州糧倉裡的燒焦的糧食。

肚子咕咕地叫了一聲,蒙武不敢去爭糧食,兩隻手撐在地上慢慢地向後退,才退了一下,只覺兩肋痛不可忍,頹然癱倒在地上。

“不能吃那肉,那是人肉。”冷不丁地,有個女子大喊一聲。

“什麼人肉,這是老天爺賞賜我們的。就算是人肉,挨雷劈的能是好人?那等狗賊,不把他生吞活剝,已經是心慈手軟了。”

蒙武胃裡一酸,忍不住想嘔吐,但身上沒有力氣,只能真真乾嘔,終於從糧食的焦糊味中,分辨出一絲肉香,他心知此時被人爭搶着的熟肉,就是自己昔日的夥伴,一半爲長輩一樣的同伴莫名其妙被分屍悲痛莫名,一半卑微地慶幸自己離着糧倉並不十分地近。

“那邊還有肉味。”餓瘋了的人滿嘴裡塞着半生不熟的糧食,鼻子卻靈敏地嗅向蒙武躺着的地方。

蒙武頭髮豎了起來,兩隻手妄想把自己支撐起來,最後只能徒勞無功地發現,能動彈的只有自己的手指。

“你還當真吃人了?”方纔叫喊是人肉的女子趕緊拉住那餓得,即使在暗夜中,也能看出一臉枯黃的男子。

“你管得着——”那男子伸手就要去打,卻見沒倒塌的城牆上忽然出現一個身量並不十分高大,但英氣勃勃的少年。

“快把能吃的糧食趕緊收拾了,袁珏龍不定哪一會子就回來了!”清脆的聲音乾脆利落地響起,旋即那身影便不見了。

“快!”一堆人顧不得再爭搶,同心合力地拿着籮筐、大盆,也不分到底是焦炭還是糧食,統統往帶來的傢伙物件裡裝。

“蒙戰!”蒙武躺在地上,無聲地喊了一聲,耳朵裡,只聽那些人絮叨着“一位極尊貴的公子搶下瓜州了,那公子有老天爺護着,就算是袁狗賊,也得夾着尾巴逃得遠遠的”。蒙武聽這麼幾句話,便篤定瓜州城叫曾公子得了,畢竟,瞧着眼前那羣“孤魂野鬼”就知道如今一眼望過去就叫人說尊貴的公子,除了曾公子,再沒有旁人。心裡燃起希望,蒙武便不甘心就那麼死了,不急着掙扎,慢慢地休養,待見天邊的晨曦劃破夜的陰霾,才用力地支撐着坐起,看向那因力氣薄弱、被擠到邊緣,待人散去了,才能去撿拾燒焦糧食的老翁老嫗。

“你是活人?”一白髮老翁驚呼道。

“我是……公子……”蒙武費力地說了一聲,只一句話,力氣便又沒了,只剩下肚子裡排山倒海的打鼓聲。他從不知道,飢餓,竟是比身上的痛楚更難以忍受,五臟六腑彷彿被人用力地揉在一起,身子又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看似昏厥,偏又有兩分理智清楚地叫他感受到因飢餓痛楚,身上最後的熱量,是如何緩緩地流逝。

“我是公子”四字,勝過千言萬語,待蒙武昏倒後,撿拾糧食的老人們在蒙武身上搜了搜,見他身上千瘡百孔,臉上也血肉模糊,分辨不出本來面目,萬幸他身上的那件寧王兵馬的衣裳燒焦了,露出裡頭的裡衣來。

蒙武的裡衣,自是跟真正的貴公子不能比擬,但在尋常百姓眼中,也不是尋常人能穿得起的,況且他腰上荷包裡,又裝着幾個銀錠子。於是厚道的老人們一邊感慨昔日錦衣玉食的貴公子也會淪爲芻狗,一邊慈悲爲懷地把他弄到家去。

蒙武最初醒來時,他已經身在尋常百姓人家。腦子被震盪了一下,稀裡糊塗的,連自己是誰也說不清楚,但大半個月後,才徹底清醒過來,見照料他的老翁老嫗口口聲聲喚他公子,便知他們二人誤會了,憑着僅有的力氣跟這二老說了兩句話,聽他們說起佔了瓜州城的貴公子已經離開了,袁珏龍又回來了。蒙武不禁想:蒙戰是否來找過他?他們是當他死了才走的嗎?

一番思量,並未好,又添了新愁,病逝又加重了一些。繼而蒙武唯恐他們知曉他是個沒油水的護院後,便不再似如今這般殷勤備至地伺候他,於是滿嘴胡謅,只說自己是京城皇商家的人,一時來不及逃脫,與家丁僕從分散,便滯留在瓜州。樑鬆等人都是追隨過先太子的,蒙武耳濡目染,也知道什麼話說出來能叫人折服,什麼話說出來就叫人小看了,於是不管自己懂不懂,之乎者也地胡扯一氣,心知被雷劈總不是好事,便避而不談自己受傷的經過。

也不知道那老翁老嫗是當真菩薩心腸,還是信了蒙武嘴裡胡謅八扯的家世妄想着蒙武日後知恩圖報,便精心照料起蒙武。

蒙武在牀上躺了數月,因老翁老嫗不敢出門,便也無從得知外頭的事,也不知過多少日子,一天夜裡,聽見城中雷鳴一聲,蒙武從噩夢中驚醒。

“城裡又打雷了,又是打袁珏龍呢,這就是助紂爲虐的下場。”老翁自言自語地說。

蒙武閉了閉眼睛,不由地捫心自問自己做了什麼事,才捱了一道天雷。

忽地又一日,只瞧見老翁歡喜地道:“朝廷的兵馬進來了!”

彼時,蒙武已經能走路了,饒是他自己會治些跌打骨傷,能走路時,稍稍一動,四肢百骸依舊無處不痛。

幸虧他自幼習武,又在樑鬆等人教導下極有韌性,才勉強自己不因痛楚佝僂身子,把長衫罩上後,背脊依舊挺拔。

聽說朝廷的兵馬來了,蒙武按下性子等了兩日,一日眼瞧着老翁老嫗一臉菜色卻又興奮不已地拿着布袋去衙門口領朝廷發出的糧食,他才當真信了寧王的兵馬已經被打敗了,留□上的銀錠給那對老人,便出門想回西北,沒走多遠,便聽人說朝廷手上有天雷地火,又聽人說樂水城裡雷聲陣陣,且是瞽目老人、玉家少爺叫在哪裡炸就在哪裡炸。

回想一番,蒙武這纔想起那日把他震開的天雷,並不像是從天上來的,登時便明白那雷是有人有意丟在他跟前的,一路再打聽,便又聽人說起瞽目老人、範康二人既會天雷地火,又能腳踏水面來去自如,最後聽說瞽目老人最後去的地是樂水,就一路化爲乞丐,向樂水去。

待進了樂水,再三打聽,果然聽說瞽目老人身邊有個小丫頭,且那小丫頭因保留了稻種又帶着樂水人過冬,便極受衆人推崇。

那時,蒙武除了感慨瞽目老人道法高深莫測外,心境也是平和的——勝敗乃士兵家常事,他鬥不過瞽目老人,也不算丟人,以後叫曾公子替他們報仇就是。甚至,聽聞樂水城外有座花爺爺廟,他還饒有興致地去轉了轉,聽人說起廟裡瞽目老人身邊的花子規是個侏儒,他想起瓜州古渡外,那小丫頭藉着一曲十八摸接近瞽目老人的醜態,不禁嗤笑連連。見此地沒有樑鬆、曾公子、蒙戰的蹤跡,更見不着瞽目老人等人,便打點行裝,重新向西北去。

不等他在西北站穩腳根,便又聽說曾公子被太上皇召回京城了,蒙武乍聽這消息,興奮不已,只覺他們一羣追隨曾公子的人終於能東山再起了。於是便重整旗鼓,再向京城去,路上幾次因傷痛,不得不停下來,待到了京城,就見明園的大門高高聳起,昔日的曾公子意氣風發地帶着人從明園中走出。

蒙武待要靠近,就被護衛攆開,昔日他不把那些狗仗人勢的小人放在眼中,三兩下便可把那些人打趴下,可此時一身傷痛,竟是輕易便被人打倒,擡頭眼瞧着昔日的主子只回頭瞥了一眼,便唯恐髒了貴眼地轉過頭去。蒙武的心境終於亂了,見自己衣衫襤褸,相貌不堪,依稀明白自己再站不到曾公子身後,滿心期望寄託在蒙戰身上,只盼着兄弟骨肉團圓,於是四下裡打探蒙戰、樑鬆消息,可人人見了他便避之唯恐不及,哪裡能打聽到什麼消息。

心知樑鬆對曾公子忠心耿耿,不會輕易舍他而去,而蒙戰又離不開樑鬆,於是,蒙武在京城找不到差事餬口,便在京城門外日日乞討,巴望着有朝一日等到蒙戰、樑鬆。日日風吹日曬,身上原本又有傷,於是到了冬日,他一病不起,跟一羣從南邊來的乞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城外破廟裡等死。

誰知就在他等死的時候,卻見破廟裡來了一大一小兩個鍾靈毓秀的絕世女子。那大的臉上帶着傷疤,但神情坦蕩,舉止雍容,那小的,恰在韶華,裹着一身銀色絹面披風,披風上的白狐裘圍在臉頰旁,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哎,打不打仗,也不見帝王家缺衣少食,難怪他們提起打仗,就跟穿衣吃飯一樣輕巧。”年紀大的女人,彷彿是見慣了大世面,提起帝王家等等,就是一副熟稔的口吻。

“是呀。”年紀小的滿臉愁容,立時叫護衛她的人施捨米粥,甚至紆尊降貴地替那些連起來領米粥的力氣也沒有的人診脈。

蒙武心顫了顫,昔日不覺自己容貌怎樣,此時不有地有些自慚形穢,唯恐被那少女看見自己的醜陋、聞到自己身上的穢氣,奮力地向角落裡擠去,見那少女細心地吩咐丫鬟在廟裡煎藥,就要趁着她一時不留心離去,不想腿腳不靈便,勉強撐起身子走了兩步,便跌倒在地上。

“你怎麼了?”

蒙武見那少女向自己走來,不禁心一顫,趕緊要拿袖子遮住自己的臉。

“你真像……”

像什麼?蒙武因少女看向他時的惆悵傻住,有兩分自作多情地想:莫非,自己還不是這副鬼樣子的時候,他認識自己?

“阿五!你怎來了這地方?外頭下雪了,趕緊回去吧。”

熟悉的聲音傳來,蒙武一震,不禁激動起來,腳步微微一動,卻見自己一直等着的人都進來了,那年長雍容的女子此時被樑鬆攙扶着,那飄逸出塵的少女方纔才爲衆人的愁苦而愁苦,此時卻笑容滿面。

“叫丫頭們來吧,你何苦來這裡?小前輩說怕有瘟疫,早叫她小舅舅提醒她外祖父準備着了。”蒙戰一雙眼睛不曾離開過少女片刻,滿心關懷着護送她出去。

蒙武心知他只要喊一聲,蒙戰就會看過來,可是他偏喊不出來,扶着柺棍站着,細細打量,見蒙戰、樑鬆二人身上衣着雖不奢華,但無不精細,再看他們二人毫不惋惜地叫人再施捨粥湯,便準備雙雙攜着美眷乘車而去。

此刻,蒙武的心湖徹底亂了,不禁顧影自憐起來,想着自己此時在苟延殘喘,昔日與他並肩作伴的夥伴,卻無一不過上了人人稱羨的好日子。他不禁想,倘若瓜州糧倉沒爆炸,此時他定也不會……

“都散了散了。”蒙戰蹙眉,儼然是不喜人看見少女的容貌。

蒙武清楚地望見蒙戰掃他的淡淡一眼,那一眼裡,好似在說:你也配看她?

待蒙戰一行走了,蒙武便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心裡暗恨蒙戰認不出他,若他當真死了,他定會在九泉下願蒙戰過上腰纏萬貫、美人在側的好日子,可是,他並沒有死,他不禁想,身爲曾經相依爲命的兩兄弟,蒙戰不該爲他報仇,不該因思念他消沉嘛?

想起報仇,又記起死在瓜州的同伴,蒙武打定主意,暫且把自己的臉面放在一旁,等見着蒙戰的時候,叫蒙戰、樑鬆替他們報仇。

在破廟裡養傷幾月,臨近年關,京城裡爲了天家的顏面好看,不許乞丐進城。蒙武病好了一些,再要去找蒙戰,也不成了。只能跟昔日不屑與之爲伍的“真正”的乞丐們混在一起。

昔日自持“身份”,自覺蒙戰回來,自己便不是乞丐了。於是蒙武不曾跟乞丐們多說,此時蒙武端着破碗,聽乞丐們說話,不禁心驚肉跳起來。

“那日來的兩個天仙,怎地沒人搶?”

“誰敢?我兄弟在城裡說,人家跟金家、玉家都有淵源,現今活神仙也跟他們一起住呢。”

“會呼風喚雨、招雷引電的活神仙?是姓範的還是姓花的?”

“兩個呢。兩個都跟他們好,不然,你道那麼個京中上下一干女子都比不上的美人兒,會沒人搶?”

“……”

蒙武原本因如今自己跟蒙武、樑鬆等人的際遇不同,心裡苦澀不已,此時不由地想,蒙戰怎跟他們的仇人在一起了?莫非,曾公子不要《推背圖》跟瞽目老人和好了?再聽乞丐們說話,又聽說金家的小姐帶着幼弟從瓜州逃出,被太上皇稱爲智勇雙全,不禁想起瓜州渡口上的小丫頭,也是帶着個小孩兒,那金家小姐就是樂水人口中的花子規,是當初引起瓜州糧倉爆炸的人了。

“金家小姐,跟花神仙……咳咳。”蒙武想問金家小姐認不認識瞽目老人。

“都喊爺爺呢,比喊自己的親祖父還親。金家門外臭氣熏天那會子,我們兄弟常去討臭豆腐吃,人家都說花老神仙是金家的救命恩人。”

蒙武沉默了,登時就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所有人都化敵爲友,各自奔向錦繡前程,獨有他一身傷痛,與嫡親的兄弟對面不相識。若貿然露面叫蒙戰給他報仇,蒙戰怕是不肯了;就算蒙戰肯,樑鬆不肯,蒙戰定也不會去報仇。

春暖花開後,京城外乞丐越來越多,爲了天家的顏面爲了防瘟疫,京中開始悄悄地驅散乞丐。蒙武因相貌,想在京城附近找個差事也不能,便隨着乞丐們被驅逐遷往西北等蠻荒之地。

蒙武一直想着報仇,一直想着非要把蒙戰逼到懸崖邊上,蒙戰才肯聽他的不聽樑鬆的,於是一直靜待時機。待聽說子規城這名號後,越發恨了起來,悄悄地隨着人進城,待見樑鬆、蒙戰、曾公子、玉破禪、金折桂一羣人在黑風寨裡其樂融融,好似全忘了瓜州舊事,只覺得自己,也成了陳年舊事,被人早遺忘,沉寂多年的怒火越燒越猛。

倘若,曾經的敵人全部都化敵爲友了,那在昔日兩方敵對時犧牲的人,又算是什麼?

蒙武渾渾噩噩幾日,便打定主意,即便所有人忘了昔日的事情,他也要提醒衆人記起來。

子規城漢人少,願意做苦力的漢人更少。因此蒙武輕易地就找到了差事,此時,蒙武忍着痛楚擡着沉重的箱子,眼睛瞧見蒙戰、樑鬆俱是憂心忡忡,心道這二人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被誰害的?不能呀,雖沒傳出來,但他在樂水的時候,聽下面的百姓話裡話外的意思,樑鬆、蒙戰沒可能不知道瓜州響雷的事跟金折桂、瞽目老人脫不了干係呀?莫非,他們知道,卻顧不得他這“死人”了?

在屋子裡放下箱子,梅老闆要請樑鬆清點數目,便對蒙武等人道:“你們出去等着吧。”

“是。”蒙武走了兩步,踉蹌了一下,見樑鬆眉頭一皺,趕緊作揖道:“副城主慈悲,小人昔日在瓜州打仗的時候受過傷,還請副城主賜給小人些許藥物止疼,副城主大恩大德,小人銘記在心。”他篤定樑鬆這素來體恤下情的正人君子聽見瓜州二字,就會大發慈悲給他藥。

“蒙戰,從阿五那尋些藥給他。”樑鬆說完,便不把這點瑣事放在心上,與梅老闆翻起賬冊。

蒙戰也知道避嫌,原本該叫丫鬟去的事,他也答應了,出了門,便道:“你留下,我去取藥給你。”

到底是還沒認出來……蒙武滿心悽苦,小跑着跟上蒙戰的流行大步,追上了,才輕聲喊了一聲:“蒙戰混小子。”

蒙戰做久了一句話下去便有人打哆嗦的上峰,此時不由地惱怒道:“你這廝……”

“當真認不得哥哥了?”蒙武輕聲道。

“哥?”蒙戰訝異地脫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你當真是……”見那人說了句“自家哥哥你都不認得了?”再三看向那人,最後見他無奈地露出手臂上被一道傷痕砍斷的胎記,這才醒過神來,當即要把蒙武抱住。

“你別激動,只裝作不知道,咱們兄弟去說說悄悄話。”

蒙戰心內百味雜陳,不明白自己日日巡城,怎地蒙武如今纔來找他,“我去告訴樑大叔。”

“別,你隨着我來。”蒙武跟在蒙戰身後一步地,弓着身子,一張古怪的臉上滿是恭敬,見蒙戰不動,低聲道:“莫非你想叫我死?”

蒙戰嘴角動了動,“哥哥,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傷你。”

這句本該自己說的話由着兄弟說出,蒙武心裡感慨萬千。

“老爺。”奶孃抱着阿菲,纔要迎上來,見阿菲乍然看見蒙武嚇得嚎啕大哭,趕緊匆匆一拜,抱着阿菲去別處逗樂。

“哥,那是阿菲。”蒙戰有些尷尬,久別重逢,況且兄弟死裡逃生,按着他的性子,該是抱着蒙武痛苦一場狂笑一通,可是蒙武冷靜自持,他滿腔熱血與激動也只能按捺住。

“嗯。”蒙武並不看不過去,待跟蒙戰進了屋子,屏退丫鬟婢女,就道:“今日,請你救救你嫂子。”

“我嫂子?”蒙戰糊塗了,立時歡喜道:“大哥也成親了?嫂子在哪裡?我立時把他接近山寨來。”

“你嫂子在給金小姐接生呢。”蒙武並不敢看這屋子裡的東西,只聞到屋子裡沁人的金貴藥香,他便不甘起來。

“那幾個婆子裡有嫂子?”蒙戰魯莽地脫口而出,隨後自責起來。蒙武並不比他大多少,此時戚瓏雪尚且風華正茂,蒙武之妻已經是個婆子,這一對比,蒙戰便替蒙武叫屈,但他理智尚存,就問:“嫂子有什麼急事要救?放心,八少爺、小前輩都是好人,若嫂子有委屈,他們定不會不管。”

“你若還認我這兄弟,就別把我還活着的事聲張開。你嫂子知道我的事,她一心爲我報仇,要叫那歹毒的小賤、人一屍兩命了。你媳婦在裡頭,衆人又都信她,只要你媳婦替你嫂子把嫌疑撕擼開,定沒人懷疑你嫂子。這事過了,我帶你嫂子離開,再不來煩你。”蒙武若說不服氣,定是假的,他也曾見過諸般富貴,叫他安心跟一個庸俗且年老色衰的女子一同度日,那穩婆怕是連蒙戰家的奶孃也不如。

“大哥——”蒙戰的臉立時白了。

“咳咳,我活不了幾日了。你嫂子現在有了四月身孕,若是她被發現,一準沒命。”蒙武淡淡地說,等着看蒙戰如何抉擇。

“大哥跟小前輩……”蒙戰糊塗了,金折桂怎會得罪了蒙武?那會子她纔多大?

蒙武不急不緩地把他跟牛護院幾個聽從曾公子吩咐,綁架金折桂逼問她《推背圖》隨後除了他,其他人等被炸死的事說了,耷拉着眼皮道:“曾公子忘了,你也忘了,樑大叔也忘了,可是,我眼睜睜瞧着牛大叔死了還要被人吃肉,你叫我如何忘得了?”

蒙戰踉蹌兩步,臉色煞白之後,須臾又晦暗起來。

“要麼那小賤、人一屍兩命,要麼,你嫂子一屍兩命,你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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