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輕吻
雨絲綿密,唯有演練場四周亮起的燈火讓濃稠的夜色裡隱隱現出微光。
傘下,一人跪着,一人優雅蹲坐,那麼小一方天地裡卻在雨中滲透出點點暖意。
連笙擡頭看被雨水敲打得叮咚作響的雨傘,眼神懷念,“我們這樣像不像回到了六年前?”
離殤一怔,沒有言語,面具下的墨色眼眸卻也沉靜下來,嘴角露一抹笑意。
連笙也猜到他不會有所迴應,固然失望,但還是忍不住去懷念,“那時候你總是跑到院子裡吹風,有時候下雪下雨也坐在那兒……要不是我善良地替你遮風擋雨,你這條小命估計早就沒了。”
似乎想起那時的場景,她彎了眼角,側過臉來看他,那神情是毫不設防的溫柔。
離殤只覺得心柔軟得一塌糊塗,忍不住擡起手輕輕觸到她眼角,隨即恍然醒悟般迅速收回,面色微紅。
是啊,多虧了你這個善良的丫頭。
她只是靜靜地凝望他,深淵般的眸子此刻寧靜地映入他微微失神的臉。
那熟悉的眼神將他捲入過往的回憶裡,那一年他二十二歲,她僅僅十二。
他被強行從療養院帶回淵馳老師的家,大約和她又共同生活了一年。
那段日子他情緒陰晴不定,好一些時會對着她笑,不好的時候,整個人便陰沉沉的,被痛苦,沮喪,絕望,自責等等負面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時他便想要尋找個發泄的途徑。於是他就總往院子裡坐,穿着單薄的衣服吹風淋雨,好像通過折磨自己就能夠讓內心焦灼的厭惡和內疚消散些許一般。
連笙呢?被淵馳老師收養了一年已經不再是那個不說話不會笑的小人兒了,卻仍然不像個孩子,沉默又安靜,乖巧懂事得讓人心疼。
突如其來的苦難給予了幼小的心靈過早的磨礪。
他自我厭惡自我懲罰時,那孩子就會跟過來,捧着毯子,拿着雨傘,怎麼看都像個伺候人的小丫頭。
他趕了不知多少遍,小傢伙充耳不聞,只會沒什麼表情地搖頭。他有一回真的煩了,語氣也衝,“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呆着麼!進屋去,我看見你就煩!”
那張淡漠的小臉僵了僵,頭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孩子般委屈又難過的神色,咬着嘴脣。
他以爲她快要哭了,心裡跟着一陣難受,懊悔着,到底還是說得過分了。
卻見她低下頭,一句話不說地繼續坐在小板凳上,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怎麼還不走?”他語氣柔了幾分,卻裝作煩透的樣子。
那孩子搖頭,淺紫色的眸子裡一絲一縷的驚恐流露出來,“不走,父親說你變得很弱很弱,淋了雨吹了風說不定會死……我不想讓離殤死掉。”
一年裡,不管淵馳老師怎麼教導,她都只會叫他“父親”,而不是更加親暱的“爸爸”。
大概在她心裡,這個稱呼始終屬於在戰場上死去的,給予了她生命的男人。
他蹙眉,心想淵馳老師到底把他描述成什麼了?淋雨吹風就會死?有這種生物麼?
自從他用冰晶將心口貫穿之後的確變得羸弱不堪,畢竟傷了心脈,雖然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到底大不如前。但也沒到這麼悽慘的地步吧?
只是對着那樣一雙眼,他卻說不出話來。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了真切的恐懼和悲傷。
爲了他。這麼不值得。
他在躺椅上翻了個身,不讓她看到自己驟然酸澀發紅的眼睛,只是低低說了一聲,“小傻瓜,我沒那麼容易死。”
從夏天到冬天,不知多少次了,又撞上他心情不爽的時候。
這回他躺了一會兒天就陰沉下來,不久就有雪花飄落,他也不覺得多冷,仰頭失神地看從高空墜落的雪花。
視野裡突然出現了小丫頭的臉,接近十三歲的女孩已經隱隱顯出精緻的輪廓,眼睛晶亮剔透。
還是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從自己屋裡拿了毛毯出來,呼啦一聲給他蓋上,包成蠶寶寶的樣子,這才心滿意足地鬆手,又坐到旁邊的凳子上,戴個毛線帽子,哈着手看書。
她已經到了入學的年齡,卻遲遲沒有去斯坦圖報道。她不說,淵馳老師似乎也心裡明白,默許了。
但他卻知道,她推後入學時間,是爲了陪他,一隻她以爲太過容易死掉,還偏偏總想着要“尋死”的雪精靈。
他第無數次地攆她,“要看書進屋裡去,凍感冒了你父親可饒不了我。”
連笙沒理他,低頭認真地看書,一頁看過,再翻一頁。他翻過身去,擺出熟悉的戒備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她打了個噴嚏,然後又一個,再然後是她站起身跺腳哈氣的聲音。
他忍不住了,心裡頭憋了許久的火不發泄出來不行。
“騰”地坐起身,他那會兒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長手長腳,抓過她就往毯子裡塞。
“讓你再跟着坐這兒!感冒了難受死你!不知道我是雪精靈麼,這點兒雪還能把我給凍死了?”
他紅了眼眶,心裡那莫名的煩躁和怒火似乎慢慢地轉變成了另外的,他不懂的東西。
他看着懷裡眸子晶亮,鼻子通紅的孩子,似乎又懂了。他是心疼這丫頭呢,心疼得要掉眼淚了。
誰讓她總是陪着他呢?誰讓她這麼小就這麼懂事又乖巧呢?誰讓她日復一日地,用無聲的陪伴往他結了一層冰的心上敲呢?
他咬着嘴脣,忍着眼淚,凶神惡煞地瞪她,訓她。
連笙聽了沒惱,也沒露出不高興的樣子,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地用小手去摸他落了雪花的頭髮,小小的手冰涼冰涼的,卻那麼溫暖。
“離殤你難受麼?別哭,連笙兜裡有糖,父親給的,吃一顆就好了。”
他低低反駁,“你哪隻眼睛見我哭了?小傻子,你那糖還包治百病啦?”
這麼說着他竟真的掉下眼淚來,一邊說着丟死人了,一邊騰出隻手來用力地抹眼淚。
他在個小姑娘跟前哭什麼啊,丟人丟人。連笙着急地將小手伸到棉服的兜裡摸出一顆糖,剝了糖紙往他嘴裡塞。
小手接着摸摸,“好了好了,不難受了,連笙一直陪着你呢。”
他又哭又笑了一陣兒,眼淚也不抹了,抱住她閉上眼,“嗯,不難受了,離殤吃了連笙的糖,不難受了。”
打那以後她便時不時地給他手心裡塞糖,他不高興了她就會湊過來墊腳尖摸他的頭髮,他記得清清楚楚,大抵有生之年都不會忘了。
“離殤?離殤……你睡着了?”
耳邊再次響起細密的雨聲,穿過雨聲而來的是她熟悉的低沉柔和的聲線,泛着光澤般溫暖。
他更加不願意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已經徹底坐到了微溼的沙地上,睡意一點一滴地襲來。
索性緊閉着眼往一邊靠去。臉枕在了並不寬闊的肩膀上,卻無比安心地輕輕舒了口氣。
就這麼讓我放縱一次吧。她會以爲我是睡着了才這樣……等到夢醒,一切就都恢復正常。我仍會遠遠跟在她身後,不接近,不奢求。
她不必知道,也不必懂得,只要好好地活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這就足夠。
他閉着眼,想象着她側過臉來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是不是還如六年前那般清澈透亮呢?
如果看到我在落雪裡站着,會不會還像從前那樣守在一旁用毯子把我裹緊呢?
如果我可以沒有顧慮……可以不顧一切地愛你,該有多好。
“離殤?”連笙又輕輕喚了一聲,聽到他漸漸綿長的呼吸聲,心也變得安定,爲這突如其來的幸福而覺得措手不及。
他這般安靜地靠在身側……像在做夢一樣。
心口涌動着一陣陣的暖意,連笙擡起右手將他攬住,又側了腦袋,肩膀微動,那人便滑落到懷裡。
離殤只覺得心跳得要蹦出來,依偎在少女的懷抱裡,雖然覺得微微窘迫,卻又心跳如雷。
冰冷的手掌上突然感覺到了溫度,比自己略小一些的手先是輕輕地貼過來,掌心的老繭有些粗糙地摩擦而過,像是試探般握了握。
他任她握住,然後慢慢將手指貼合,十指相扣。
心裡泛起熱氣,一絲一縷地向上涌去。
“離殤,我要是趁你睡着了吻你……是不是很壞?”他聽到連笙低聲說,幾分侷促,幾分青澀。
他忍不住眼眶酸澀,憐惜又心疼。
臉上感覺到了熱熱的呼吸,他渾身緊繃,幾乎連呼吸都要停住。
似乎這樣過了很久,他心裡疑惑,又微微失落,直到一個輕而暖的吻落在嘴角。
小心翼翼地觸碰,無比珍重地,像對待易碎的寶物。
他假裝在睡夢中翻身,嘴脣動了動,臉往她頸窩裡埋了埋。良久,他再也止不住胸腔裡翻騰的熱意,眼角微溼。
幸好,他心裡這麼想着……幸好她從不知他因此幾乎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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