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前線支援任務因爲生死攸關,被選中的人雖不情願,卻也無法違抗命令,同時也因爲任務書內標註的大額“死後撫卹金”而生出一種會死得極有價值的悲壯感。
雷納德-洛被選中後倒沒像其它人那樣驚恐,他表現得極爲冷靜,似乎真的像發佈出去的消息一樣只是去做個安全的派遣任務。
說起來,他似乎並沒有太多眷戀的人或事。父親身體孱弱,早幾年便耗盡了生命力,而母親選擇追隨他的腳步而去。
像他這樣失去雙親的新人類並不佔少數,雷納德-洛接受得很良好,唯一讓他在意的是母親的遺言。
“雷納德,我們異界獸人一族天生壽命極短,如果在二十歲前找不到可以馴服自己,飼養自己的主人,再活五年便是極限。雷納德,媽媽希望你……可以找到。”
母親在二十三歲時遇到了父親,爲他所傾倒,兩人雖是因愛情而結合,但是從另一層面來講,父親可以說是母親的飼主,以自己的生命力餵食。
這也是爲什麼父親年僅四十便耗盡了生命力。作爲普通人類,唯有以生命力來飼養異界獸族,如果是新人類則只需要使用神力。
獸人族似乎天生就是至情至性的,配偶死後絕不獨活。
雷納德今年已經二十三,正是母親當年與父親相遇的年齡。他卻並不抱希望,對情愛更無興趣。
他爲自己定了目標,倘若一定要有人馴服自己,那這人一定要強大到可以折服他,令他甘願卑躬屈膝,甘願爲他收起獠牙,俯首稱臣。
否則,他寧可一死。
這次任務因爲難度極大而特意選擇了一批精英,二十名殺戮者,二十名結界師,十名聖者,共五十人的團隊。
爲提高作戰效率,又分成兩人一組的攻擊小隊,由一名殺戮者和結界師組合,聖者則隨軍,不參與戰鬥。
雷納德領取到隨機分配的搭檔編號,在微電腦上只顯示着簡單的數字“編號1018號殺戮者”。
莫名有些熟悉的數字,心裡浮起不安和躁動,雷納德飛速登陸信息網查閱,士兵信息的頁面在眼前放大的那一刻,雷納德驟然陰沉了臉色。
同一時刻,烏髮少年穿過正在尋找搭檔因而顯得嘈雜的隊伍,徑直走向角落裡盯視着全息屏幕,面沉如水的青年。
“好巧,搭檔是你麼,雷納德。”
被叫到名字時雷納德一瞬抽了抽嘴角,不知道他的姓是“洛”嗎!誰允許他直呼他的名字了?
冷眼看過去,面前的人還是少年模樣,並不高大,身姿卻極爲筆直。精緻得勝過女子的容顏,膚色白皙,眼眸幽深,神色平淡地看着自己。
從自己嘴裡一字字念出他的名字,有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連笙-愛絲特爾。”
山谷裡的夜晚是寂靜而荒涼的。
周遭茂密的樹林在白天的日頭下生機盎然,到了夜晚,鳥兒歸巢,蟄伏的夜行魔物們蠢蠢欲動,顯得可怖起來。
雷納德-洛搭了篝火,用樹枝穿了幾條去除了內臟的魚烤着。這是他們的晚餐。
一邊時不時翻動着烤魚,一邊狀似無意地冷眼看向幾米開外溪水邊清洗傷口的少年。
派遣隊在進入離前線駐地兩百公里左右的幽深峽谷時首次遭遇棘手的魔物,擅長製造迷霧的迪魯獸。
大部隊在迷霧中被瓦解,各個小組成員不知去向,而他和連笙-愛絲特爾在迷霧中誤入幽深山谷,走了兩天還未尋到出口。
山谷中微電腦的信號無法與外界連接,只能等到出了山谷再與大部隊取得聯繫,想辦法匯合。
烏髮少年已經清洗好被魔物毒液浸染過的傷口,左手手臂擡起,此時正費勁地用右手爲自己包紮。
繃帶繞了一圈又一圈,倒也齊整,只是末了要給自己綁緊就麻煩了。只能低頭用嘴咬住一頭,這才彆扭地綁了個結。
即使如此,烏髮少年也並未朝他投來視線,而雷納德更是冷眼旁觀,一絲要幫忙的意思也無。
雷納德想起第一次遇敵時他故意退後,可以出手製造結界幫助抵禦魔物,卻偏偏選擇獨善其身地冷眼旁觀時,烏髮少年眼裡也只閃過一瞬的陰鬱和微微的疑惑,轉瞬即逝。
此後二人似乎達成了無言的“互不幫助”協議,雖然一路同行,卻更像是陌生人,遇敵時各自對付自己附近的魔物,誰也不會關心對方死活。
但這一次少年會受傷更是因爲自己的冷漠。雷納德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帶着些嘲諷的意味。
如果自己在那隻魔物突然吐出毒液時稍微提醒一句,或者張開個籠罩周身的結界,恐怕他就不會被腐蝕了胳膊。
如果只是一般的同伴,他自然不會吝嗇幫助。
可是他爲什麼要對愛絲特爾好?根本沒有理由。這是一個他討厭的,嫉妒的,痛恨的人。
看到他受傷疼痛,他是該痛快的。
然而……雷納德神色沉下來,冷冷地盯着溪水旁低垂着眸子擦洗臉上汗水的烏髮少年,目光裡多出一種難言的複雜情緒。
他並沒有覺得痛快,甚至……即使他如此不願承認,他還是察覺到了些許懊惱和迷惑並存的,讓他嗤之以鼻的柔軟感情。
到底是怎麼產生這種噁心情緒的?
或許是因爲夜晚露營時少年主動讓他躺在更爲安全的,狹小山洞的內側,而自己守着入口,將瘦弱清俊的背影留給他。
又或者是因爲他戰鬥時被魔物的毒牙劃破了手掌,少年第一時間狀似無意,面無表情地將隨身攜帶的解毒藥丟了過來。
更有可能是因爲半小時前那醜陋猙獰的魔物突然張嘴吐出腐蝕性的酸液時,少年下意識地將身體移動他面前阻擋,讓他呆愣之際,甚至忘了該施展防禦結界。
是啊……沒錯。他根本不是故意要讓那人受傷,而是因爲他動搖的瞬間忘記了。
他一方面懊惱自己竟然想要出手幫他,另一方面又無緣無故地責備起自己的一時疏忽。
這種矛盾的情緒讓他心煩意亂,胸腔裡有無法釋放的煩躁在堆積。
雷納德皺眉,狠狠地將拳頭捶到雜草叢生的地面,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但細碎的石子磨破了皮膚,手指隱隱滲出血。
吃飯時一如既往地安靜。兩人咀嚼,吞嚥,側耳聽篝火劈啪作響的聲音,遠處的小樹林裡不時傳來低低的魔物嘶吼聲。
溪邊半徑十米的地方都被雷納德的結界覆蓋,因此如果沒有b級以上的魔物出現,這片空地暫時是安全的。
雷納德瞥了眼對面那人被火光打亮的臉,淡漠精緻,似乎無論遇到什麼都不動聲色。
早先見着這張漂亮得過分的臉時他曾經嗤之以鼻,一個男人若長着這種面孔,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彆扭,難免會讓人覺得是個柔弱女氣的人。
然而少有的幾次接觸,再加上這兩天的單獨相處卻完全推翻了雷納德的想法。雖然不甘心,他卻不得不承認,這少年有種令人折服的風采。
無論是對敵時雷霆萬鈞的手段,遇事處變不驚的性格,還是受傷時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淡定堅韌,一切都讓人暗暗欣賞。
可越是如此,雷納德的心情就越加複雜。
如果沒有機會了解這個人,他就可以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嫉妒他,痛恨他得天獨厚的血統。
他並不是什麼豁達的人。從小受到的輕蔑和侮辱過早扭曲了心態,讓他成長爲這樣一個略微陰暗,憤世嫉俗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