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聖京城,依舊寒風凜冽,即便是九五至尊龍盤虎踞的養心殿,也同樣從外而內,透着一股冷颼颼的寒氣。
“風雨在這個當口把李逸如調了回來,卻換上了風天華?”
年輕的天子,把弄着手中的密報,輕聲地喃喃。
對於蕭劍秋來說,外面的天氣再寒冷,也無法冷卻內心的怒火。
這幾年來,風雨以勝利者的姿態主掌廟堂,無論是聲望還是權力都與日俱增,甚至到了天下之只有宰相而不知有天子的地步。如果說前兩次執政議會尚還有很多心懷不滿的人選擇了曖mei的沉默,那麼這一次的執政議會選舉,卻只能夠說是衆望所歸來形容風雨的當政。
肩負着數百年江山社稷承續的重任,蕭劍秋對如今的局面,越來越感到了不安——很顯然,歷史的車輪已經逐漸偏離了蕭氏皇族,而命運女神更是移情別戀於新的強者。
年輕的天子能夠做的卻只能是隱忍,默默地旁觀風雨將天下山河把玩於股掌之間。
直到前不久戰事爆發,雖然戰場大多遠離於帝國千里之外,但是幾乎周邊所有國家聯合的攻擊,這除了說明風雨執政以來帝國愈發強大的現實之外,也讓蕭劍秋嗅覺到了扭轉乾坤的機會。
風天華替換李逸如出任印月總督!
風雨以帝國宰相和風雨軍統帥的身份地位,輕而易舉的實現了聖龍遠征軍的換帥,其間甚至沒有掀起半點波瀾,整個過程在平平淡淡中進行,唯一能夠讓人注意到的似乎只是風雨所擁有強大權勢和崇高聲望,然而憑藉着自小所受到的帝王之術的教育,以及這些年來位於權力中心地位起伏的人生經歷,蕭劍秋卻一眼看出了這道顯然非常順利完成了的人事命令背後,所可能蘊藏的驚濤駭浪。
“臨陣換將,乃是兵家之大忌,風雨不可能不知道;兵馬待發卻遲遲不動,三軍將士坐等主帥到位,其中風險,風雨也不可能不明白!然而即便如此,風雨還是讓之前對印月一無所知的風天華替換了李逸如總攬印月半島的全局,又讓正在倫玉關整裝待發的蒙璇奔赴雖然戰事不利,但是對於帝國本土卻並不緊要的西南半島,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蕭劍秋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上回響。
“微臣不知!”
回答蕭劍秋的是簡單的四個字。
回答的人則是天子座下的首席謀臣傅中舒。
“不知?當年我們不知道風雨爲何要解救錦州,結果拱手相送了涼、夏;我們不知道風雨爲何要遠征印月,結果在幸災樂禍地作壁上觀中讓風雨軍擴展了戰略迴旋空間;我們不知道風雨維護雲明月的決心,結果讓他收拾了幽燕;我們不知道他會堅守聖京,結果讓他贏得了聲望;我們不知道他爲何要離開聖京,結果丟棄了江南;如今,依舊是不知道,我們還能夠失去什麼?是朕的性命?還是帝國千年的命脈?”
蕭劍秋的聲音越來越高,情緒也越來越激動。
“請恕微臣無能!”
傅中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平靜地說道:
“風雨擅長權謀,實在不能夠以平常人之心衡量!不過,風雨堅守聖京,圖謀江南,雖然因此險勝卻未能全殲呼蘭大軍,胡人實力猶存,張仲堅去向未卜,又有麥堅變數,來日南北爭雄後果難測,此其一;秋裡奔襲幽燕,數月之間擴軍百倍,布衣鄉人橫行於市,士紳豪門噤若寒蟬,秋風軍獨大、幽燕無序的現狀風雨至今不能夠扭轉,微臣堅信久必生變,此其二;風雨重用雲濟銳意革新,然而朝中重臣執掌樞要的卻不是以無憂谷爲首的士林,便是李氏家族高鳳陽結黨的財閥,即便有風雨坐鎮左右,也絕非長久之計,此其三;麥堅決不會坐視呼蘭衰亡而聖龍獨大,然而如今卻只是發動對印月、西南和東南的攻擊,並未全力以赴,根本無從制約風雨,微臣不信麥堅計僅於此,此其四!風雨有如此四大隱患,稍有不慎,必定萬劫不復,陛下爲今之計,靜觀其變爲上!”
“靜觀其變,靜觀其變,朕還要靜觀其變多久?”
蕭劍秋怒氣衝衝地從龍椅上站立起來,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良久方纔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然而疲憊地詢問道:
“傅卿,朕也知道,無論征戰謀伐,還是治國決斷,風雨都是不世良將、千古能臣,按理朕應該讓他放手而爲,君臣同心方纔能夠天下興旺,如現在這般彼此提防相互算計,那是要亡國的!可是朕不能啊!朕實在不知道,風雨究竟想把帝國引向何方?他提倡憲政,削弱豪強,縱容秋裡在幽燕胡作非爲,默許王姚在聖京發行瓦報,內則重用雲濟恢復風雲世家的政略,外則頻頻出征窮兵黷武,這一切都在動搖着帝國千百年的基業,更讓朕心難安!一個人若是犯了錯,最多不過是身死家敗,這江山社稷若是錯了方向,則千萬黎民、祖宗基業便要毀於一旦,你叫朕如何放心得下?傅卿,如今也只有你能夠幫朕了!”
“陛下放心,微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回報陛下的知遇之恩!”
傅中舒激動得下跪,涕淚橫流地說道。
“是嗎?”
蕭劍秋注視着自己的心腹大臣,默然了半響,似乎是在掙扎着某項十分艱難的決定,良久方纔緩緩地沉聲說道:
“既然如此,朕要你做一件事情,傅卿你可願意?”
“紅河熱土,八百秦川,正是男兒馳騁的好所在!”
剛剛越過尼國和聖龍帝國交界的高唐山脈隘口,李逸如便不禁指點着眼前的山河意氣飛揚地朗聲道:
“當年宰相大人進軍涼、夏之時,便曾經如此斷言,想不到匆匆數載,山河依舊,馳騁其上的熱血男人卻已經將戰旗卷裹了更爲遼闊的天地!”
“哼,好一番赫赫武功!只可惜如此赫赫武功,卻是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埋葬下了多少人的屍骨?”
冰冷的迴應,出自昔日的塔絲郡主,今朝的印月總督夫人。
“你不懂的!”
大好的心情徒遭破壞,李逸如的雙眉微微揚起,迅即又神色自若,輕聲地喃喃了一句,轉過頭不去理會自己的妻子。
這樣的場面,幾年來,在李逸如的記憶中,時常發生。
似乎,權力讓他獲得了美人,卻並沒有贏得愛情。
李逸如心中的苦笑,帶着濃濃的自嘲。
“少爺,少爺!”
便在這一陣沉悶之際,卻見遠遠馳來了一隊鐵騎,當下的一個年輕人正使勁地向李逸如揮手招呼。
“李忠?”
李逸如微微有些訝然。
按照之前他對李忠的命令,這個親信雖然先行一步,也應該正在奔赴聖京的路途中,似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少爺!夫人吩咐小的轉告少爺,萬事自有夫人來打點,少爺如今只管先去見宰相大人便是!”
李忠加快了馬速,在同伴到來之前搶先馳到了李逸如的面前低聲說道。
“宰相大人現在哪裡?”
心領神會的李逸如,詢問的對象卻不是李忠,而是他後面的王光宇。
“宰相大人昨日和夫人受宗喀大師的邀請,前去視察各個部落,應該明日早晨方纔回來,臨行前吩咐讓您直接去納木措的營地等候!”
緊隨李忠之後趕到李逸如面前的近衛軍軍官,恭敬地稟告道。
“逸如遵令!”
儘管眼前只是一個低級軍官,李逸如還是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表示對風雨的尊敬。
“將軍請!”
眼見風雨軍中數一數二的名將居然向自己行禮,受寵若驚的軍官不敢怠慢,趕緊在馬上抱拳回禮,並恭敬地向前引路。
“走!”
李逸如揮手,示意自己的車隊跟上,同時心中卻在暗自琢磨起風雨的心意——和上一次歸來相比,這一次無論規模還是聲勢都似乎太過於低調而且蕭然,讓前任印月總督多少有些不安。
“少爺,聽說宰相決定駐軍遼東,將關外正式列入帝國的領土,這一下呼蘭人勢必不肯善罷甘休,北線戰事即將緊張起來,只怕您見過宰相之後,便要授命北伐了!”
察覺到李逸如的心思,李忠悄悄地湊了上來,笑嘻嘻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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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嘴!”
李逸如不悅地皺了皺眉,眼見那批近衛軍的將士全都聚在前方引路,肯定聽不見自己這邊的談話,這才放下心來,沉聲質問道:
“你這奴才,我不是讓你直接去聖京嗎?怎得出現在這裡?”
“那全是夫人的安排!”
被李逸如責問的親信,頗顯得有些委屈地辯解道:
“小的剛回到高唐,便被夫人叫去,讓小的不用前往聖京了。嘻嘻,小的猜想,這定是宰相已經決定了少爺的任命,所以自然也就不必去費心應付那些朝中的官員們了!”
“是嗎?”
李逸如不以爲然地漫應了一聲。他可半點都不敢輕忽朝中那些貪婪的官員。要知道自古以來多少名將沒有戰死沙場,卻毀在了宮廷之內廟堂之上的君王近臣的手中?
所以,李逸如清楚,李中慧決不可能因爲這個原因讓李忠不要會聖京,而且恰恰相反,自己越是升官進爵,就越是應該要努力搞好和朝中大臣們的關係。
想到這裡,李逸如隱隱生出了一些不安,問道:
“這兩天朝中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沒有啊!也就只有圍攏在無憂谷主身邊的那些士林清流,在抨擊着雲濟軍師爲首的革新派,要不就是王眺的瓦報駁斥那些老大人們因循守舊!”
李忠滿不在乎地回答道。
這似乎已經成了幾年來聖京司空見慣的事情了。
一方是以雲濟爲首常年旅居海外的風雲世家才俊和聖龍國內不拘一格、大膽革新的非主流派,一方則是陳善道、司馬淵等德高望重的名儒和精明幹練的官僚,雙方在觀念上的對立,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甚至一方贊成則另一方必然反對。
偏偏,風雨接手的聖龍帝國,經歷了戰亂和比戰亂更爲可怕的百年沉痾的拖累,早已經病入膏肓,即迫切地需要用全新的政令來肅清多年來的積弊,又離不開那些熟悉聖龍國情、辦事幹練的官員們支撐整個帝國的運轉。
在這樣的矛盾中,也只有風雨方纔能夠憑藉自身赫赫威望、手中百萬雄師,再加上出神入化的權謀之道,來平衡朝野的爭鬥,讓聖龍帝國這個龐然大物,在搖搖晃晃中繼續安全的前行。
難怪宰相需要北伐!這個時候,恐怕沒有比一場偉大的勝利更能夠鞏固宰相的權力和聲望,緩和國內的矛盾,並乘機凝聚帝國的人心了!
李逸如輕輕地嘆了一聲。
他雖然遠在印月,卻由於李氏家族的緣故,一直都關注着國內的局勢,因此深深瞭解到當年彷彿昇平盛世的聖龍帝國所隱藏的危機,和作爲整個帝國的主宰者風雨身上所揹負的壓力——不同於戰場的殺伐和宮廷的權謀,這完全是一場在荊棘中爲社稷江山開闢出未知道路的挑戰。
不過,李逸如此刻更爲關心的卻並不是這個,而是帝國大軍的進退和自己命運的沉浮,因此他未解臉上嚴肅的表情,繼續探問道:
“除此之外,難道朝中就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還有什麼事情?”
李忠茫然地撓了撓頭,苦苦思索了半天,半響方纔恍然地拍了拍腦門,神秘兮兮地湊了上來,悄聲說道:
“對了,還真有一件事情!少爺您知道嗎?天池劍宗的白飛雲大俠和江湖第一神醫華一針前輩,曾經給宰相大人聯合診斷過,說宰相大人恐怕不會活過四十歲!”
“什麼?”
李逸如突然勒住了戰馬,滿臉震驚地注視着李忠。
“如今,帝國各大都市的茶樓酒肆之中,都在流傳着這件事情,不少人還在猜測着宰相之後誰來繼承大位呢?少爺,您也被人提到了……”
眼見自己的情報引起了李逸如的興趣,李忠頗爲得意地獻寶道。
錚!
有若龍吟的響聲突然打斷了李忠的話頭。
劍,在陽光下反射,彷彿秋泓一般清澈。
然而,李忠卻根本無暇欣賞這樣的風情,只因爲,那犀利的劍鋒,此刻便已經冰冷地抵在了自己的咽喉。
“給我記住!從今往後管住你的嘴巴,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讓我聽到你談論宰相大人!”
李逸如惡狠狠地用劍抵住了李忠的咽喉,那前所未有的惱怒和殺氣,讓剛纔還在賣弄脣舌的李忠嚇得臉色蒼白,只知道一味點頭。
“將軍?”
眼見這番變故,前方領路的近衛軍軍官不由疑惑地勒馬回首,望向李逸如。
“沒什麼。家奴愚鈍,屢犯差錯,不得不稍加薄懲!”
李逸如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轉而朝着李忠怒喝道:
“還愣着幹什麼?如今罰你步行跟上,服還是不服!”
“是,是!”
李忠趕緊一溜煙地從馬上翻滾下來,苦着臉一個人牽了戰馬跟隨大隊前行。
那近衛軍官半信半疑地回望了一眼,突然發現李逸如正在冷眼望着自己,不禁一嚇,趕緊回過頭繼續趕路。
畢竟李逸如位高權重,和自己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別,如今又親眼看到這位前任印月總督馭下之嚴,近衛軍軍官自然不願意多管閒事惹禍上身。
李逸如也不以爲意,繼續端坐戰馬之上,緩緩前行,心中卻不由有些懊悔。
當初完全是念在這李忠曾經和自己一同度過少年時光的緣分上,便讓他擔當了印月和聖龍之間跑腿的活兒,雖然是辛苦,卻十分重要,分明是將之當作親信有心提拔,卻忽視了姐姐李中慧關於李忠此人“過於飛揚不夠穩重”的勸告。
如今看來,限於年齡、閱歷、性格和能力等多方面的因素,李中雖然爲人機靈,但是終究缺少對於政治的敏感,更無法理解權力鬥爭的奧妙,讓他來作爲自己和聖龍帝國聯繫的橋樑,實在有些失算。
如今,且待見了姐姐和宰相之後再作打算吧!
無可奈何的,李逸如決定走一步算一步,但是心中不知怎的,卻總是在盤桓着李忠剛纔的話語——
“天池劍宗的白飛雲大俠和江湖第一神醫華一針前輩,曾經給宰相大人聯合診斷過,說宰相大人恐怕不會活過四十歲!”
這句話,無論是真是假,都似乎預示着陰沉的烏雲正朝着聖龍帝國的天空彌散過來。
李逸如分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是興奮?還是忐忑?
也就在李逸如的胡思亂想中,來自印月的車隊來到了納木措湖畔風雨臨時駐紮的營地,一個防衛森嚴、刀槍林立的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