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知府衙門中院,海瑞坐在簽押房裡,翻閱着松江府六房的文卷,尤其是戶房和刑房的文卷,來回地翻了兩遍。
放下後,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老僕舒友良端着一杯茶走了進來,“老爺,你又嘆氣了。”
“老東西,我嘆口氣不行嗎?”
舒友良把茶杯擺到桌面上,嘻笑地說道:“小的只知道,老爺一嘆氣,就有壞人要遭殃。”
海瑞被他的話氣笑了,端起茶杯,默然了一會,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轉頭看着窗外,有些失落。
“楊金水到京城了嗎?”
舒友良一愣,連忙答道:“老爺,楊公公早就到了,都二十多天,他從上海坐船去大沽,十來天就到了。”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若有所失地看着窗外的海瑞,遲疑地問道:“我的老爺,你怎麼還跟楊公公惺惺相惜起來,這傳出,不知道會有多大的非議?”
“這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閹人有壞人,肯定也有好人。就跟讀書人裡有好人,也有壞人一樣。
楊金水勤勉用事,爲國爲民,他的節操品行,不知勝過多少名士大儒。老夫與他就是惺惺相惜,又如何?”
舒友良無語了,“好吧,老爺,你跟他惺惺相惜就惺惺相惜,可是徐府侵佔田地案怎麼辦?
老爺,伱入駐松江知府衙門都快一個月,天下都等着你這位海青天審定此案。”
海瑞心頭有些煩躁,乾脆站起身來,走到窗戶跟前,看着外面小院子。裡面擺着兩個半人高的大水缸,上面浮着幾片荷葉,開着一朵蓮花,粉色的花瓣,在陽光下格外明媚。
“這世上的事,沒有這麼簡單明瞭。老夫要讓徐府侵佔的數十萬畝田地,最後回到百姓們手裡,必須小心應對此事,否則的話,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啊!”
舒友良呵呵一笑,“老爺,這世上還有讓你畏手畏腳的事?”
“當然了。捨棄自己的身家性命,奮力一搏,反倒很簡單。只需要意志堅毅,橫得下心來就行了。
可是要剸繁治劇,在千頭萬緒、錯綜複雜之中,讓百姓們得到一個好結果,卻是千難萬難,幸好,西苑是支持老夫的。”
“感覺老爺跟以前不一樣了。”
海瑞轉頭看了舒友良一眼,揹着手,悠然長嘆,“以前老爺位卑權微,想做點利國益民的事,只能心硬頭鐵。
現在不同了,老爺官階高了,權力大了,可以爲國爲民做更多的事情。
可處境也更復雜了,要是一味地頭鐵,反倒成不了什麼事。”
舒友良低着頭,嘴裡嘀咕:“官字兩個口,隨便你怎麼說。“
海瑞好氣又好笑地瞪了自己這位跟隨二十多年,情同家人的老僕。
“老爺,蔡知府來了。”
“請進來。”
一身緋袍官服的蔡國熙提着前襟,昂着頭走了進來,見到海瑞拱手道:“剛峰公,下官叨擾了。”
海瑞客氣地還禮:“蔡知府,是海某鳩佔鵲巢,失禮了。”
兩人在簽押房坐下,舒友良端來熱茶,擺在兩人跟前就退下。
“剛峰公,徐府侵佔田地一案,不知清查得如何?”蔡國熙開門見山地問道。
“該清查的,老夫都清查清楚了。”
這些日子,海瑞不僅把松江府和華亭、青浦、上海等縣的戶房文檔翻了個底朝天,還用欽差關防行文,叫劉大去蘇州府,王二去南京城,把那邊的文檔有全部抄錄了一份過來。
蔡國熙眼睛一亮,期盼地問道:“剛峰公,那你的上疏,什麼時候拜發?”
海瑞不慌不忙地答道:“該拜發時拜發。”
蔡國熙臉色微微一變,捋着鬍鬚沉吟起來,“剛峰公,難道你在等什麼?”
“是的,老夫在等信。”海瑞心直口快地答道。
蔡國熙臉色更加陰沉,“剛峰公,你該不是在等徐元輔給你的書信吧。”
海瑞沒有否認,直接答道:“是的,老夫在等少湖公的信,也在等西苑的令旨。”
蔡國熙看着海瑞,目光閃爍着不屑,“剛峰公,蘇鬆百姓們翹首期待着你的秉公斷案,期待着你的剛正不阿,想不到你卻真是叫人好生失望啊!”
海瑞也看着蔡國熙,不動聲色,“蘇鬆百姓們想要什麼,老夫知道,最後的結果還沒出來,他們不會失望。倒是蔡知府,老夫叫你失望了,是嗎?”
蔡國熙目光銳利,冷聲問道:“下官不知道剛峰公此言何意!”
“呵呵,老夫所指何意,蔡知府心裡有數。老夫想要的,是讓徐府侵佔的田地,儘可能多的還給失地百姓們。”
蔡國熙語氣裡有些不客氣,“剛峰公,難道下官所圖,不也是這樣嗎?”
海瑞目光變得銳利,死死地盯着蔡國熙,足足半刻鐘,看得他有些心裡發虛。
能在海內聞名的海青天銳利目光下堅持這麼久,蔡國熙確實已經足夠地“問心無愧!”
只是這麼久地直視,再問心無愧,蔡國熙也遭不住啊。
海瑞的目光,如刀似劍,能剖開你層層遮掩,把你內心最深處的陰暗和腌臢都翻出來。
“剛峰公,下官問心無愧!”蔡國熙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
“呵呵,問心無愧!”海瑞冷哼幾聲,“世家豪右,沒有官府的內應,如何侵佔田地,如何隱匿人口,如何逃避賦稅?
你身爲松江知府,管着青浦、華亭、上海好幾縣,徐府侵佔田地,數年間你敢說自己毫不知情?
現在孩子死了你來奶了。田地被佔,秋糧不足數,你就急了。早幹什麼去了?老夫且再問你,你在徐府門口那一跪,是真心想逼徐府退還田地,還是想把自己的責任推卸乾淨?”
海瑞的話,如他的目光一樣銳利,刺得蔡國熙驚慌失措,彷彿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些陰暗事情,被海瑞順手一掏,全給掏出來,擺在陽光下冒着黑煙,散着惡臭!
蔡國熙支支吾吾地答道:“學生,下官,學生只是不滿徐府肆意妄爲,忍無可忍。下官不堪轄地百姓,被世家豪右欺壓,這才挺身而出。”
海瑞聽着蔡國熙結結巴巴地辯解,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嘴角還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什麼樣的官員士子沒見過?
大明官場上那些雞鳴狗盜,當官的那些一心爲己的小心思,他清楚得很。
也懶得跟蔡國熙爭辯。
反正就一句話,你早幹嘛去了?
等了一會,海瑞不客氣地打斷了蔡國熙的話,“好了,蔡知府不必再說了。要不是念及你終究還是站出來,爲了松江百姓,到徐府門前爲他們聲討公道,老夫早就把你和同知,連同華亭、青浦等縣,一塊兒彈劾了!
玩忽職守,畏懼權貴,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們是地方父母官,百姓的事,就是你們的事!怎麼能避而不見呢?
幸好你們最後還是站出來,不管是因爲事關你們的仕途,還是博名聲推卸責任,你們終究站出來,願意爲松江百姓出聲,已經好過蘇州府那些瞎了眼、黑了心的混賬子,老夫就暫且放過你們!”
蔡國熙終究明白,海瑞能博出海內聞名的青天之名,不僅僅靠剛直,靠得是堅持公道公正的赤誠之心,以及知世故、懂人情的手段。
他低着頭,拱手道:“剛峰公,學生知道錯了。”
海瑞正要說話,舒友良匆匆走到門口,“老爺,徐家大公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