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站在船首,右手無師自通地拉着一根纜繩,感受着呼呼吹來的海風。
所有的風帆都被放下,被順風吹得鼓鼓的。龐大的船體在海面上快速行駛,疾如奔馬。
盧鏜忙完後,走了過來。
張居正看到他,哈哈大笑。
“北山兄,這大海一覽無遺的景象,真是讓人心胸爲之一開啊!”
海風很大,還有嘩嘩的海浪聲,站在風浪聲中,跟別人說話都不由地要大聲一點。
“哈哈,沒錯。海天一色,壯闊無疆。如此美景,老夫看了幾十年,卻總也看不夠。”
“北山兄,多虧你提醒,讓我換上一身戎裝,換上笠帽,要不然我還穿着三品官服,烏紗官帽,這麼大的風,根本站不住啊。”
“是啊,大海兇險,風浪太大,斯文執禮,是站不住腳的。”
聽了盧鏜意味深長的話,張居正目光一閃,沒有接話,而是問起其它。
“北山兄,你說的海上炮擊操演,什麼時候?”
“明日。今天沿着海岸線向東北方向急行一天。晚上在寧津所以南海面停泊,休憩一晚。明日一早再出發,預計中午抵達成山角以東的綠水海面。我們在那裡操演炮擊。”
張居正不由好奇,“晚上休憩一晚。上次元敬將軍率陸戰營,千里勤王,在香河大捷,說他是日夜兼程。”
盧鏜嘆息道:“那是戚元敬在搏命啊。海上行船,最怕暗礁海沙。所以開拓新海路航線,都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
寧波到大沽海路,航行了上百年,船首舵手都很熟悉。可這隻能保證白天無恙。”
“爲何?”
“白天行船,桅杆上有瞭望手,可看數十里,暗礁海沙,都可以遠遠地發現。也可以根據岸邊的山角燈塔,辨識位置,繞開海礁。
晚上不行,黑燈瞎火,只能看星星估摸大概方向,萬一撞到礁石上,就是船毀人亡。
戚元敬率部北上勤王,日夜兼程,我們心裡有數,這是在拿命搏。”
“原來如此。”
張居正點點頭,猛然想到,調戚繼光率部北上勤王,有皇上的密詔,可是如果沒有太孫殿下的急信一併南送,戚繼光還會如此搏命嗎?
白天行船,晚上休憩,任誰也挑不出錯來,可是如此一來,就趕不上趟,打不出香河大捷了。
可見太孫殿下在東南衆臣將心裡的地位啊!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中午,桅杆頂上的瞭望手大喊。
“前方綠水海域。左前方七十里,是成山角。”
盧鏜擡頭喝問道:“操演靶船可就位?”
“報!三艘靶船已就位,船上人員正在移往快船,暫無信號。”
張居正好奇地問道:“靶船?”
“對,靶船。海上炮擊操演,一是訓練開炮速度,二是訓練炮擊準頭,沒有靶船,打個空,練不出來的。
只有放置靶船,圍着它來回地打,每次看炮擊效果,反覆操練,才能讓我們的炮手打得又快有準。”
“這是你們水師自個琢磨出來的?”
“有佛郎機水師教官教的,有我們自個琢磨的,也有太孫殿下賜下的《海軍條例和戰術手冊》。”
“《海軍條例和戰術手冊》?”
太孫殿下,伱還有多少東西是我不知道的?
我可是你老師啊,天地君親師!
哦,君在是師前,那就當我沒說。
“對,據說是太孫殿下自個琢磨出來,發下來後我們開始還沒當一回事,可是幾個月過去,我們越來越發現,上面說的,太有道理了。
於是我們就用心琢磨起來。
殿下也直說了,叫我們實踐中無用的就刪減,有用的就改進增補。我們刪除了小部分,增加不少,就成了現在海軍局頌發的《海軍條例和戰術手冊嘉靖四十四年版》。”
桅杆上瞭望手有喊道:“報!那邊發信號了,說三艘靶船準備妥當,人員移走無虞。”
盧鏜馬上轉身大吼道:“敲鐘吹號,準備作戰!”
快步往船尾樓走去,邊走邊吼:“都動起來,你們這些混蛋,各就各位!快些,快!要是慢了,老子把你們都丟下海!”
張居正一路小跑跟在後面,上了船尾樓。
此時的他有些理解,盧鏜爲什麼一上船就變得言辭很粗鄙,似乎這種緊張多變的環境,容易讓人粗鄙。
“甲一、甲二船打一號靶船,甲三、甲五船打二號靶船,甲四,甲六船,打三號靶船,降半帆!火炮長準備,舵手,給老子搶上風位!”
舵手使勁地搬動着舵盤,船頭猛地轉向,船體發出嘎嘎的聲音,風帆噗噗地抖動,繩索啪啪地繃緊,彷彿下一息就會繃斷。
一刻鐘後,六艘世子大帆船搶佔了上風位,兩艘爲一組,左舷對着靶船,相隔不到一百步,魚貫與靶船交錯行駛。
“碼得,距離快到了,火炮長給老子準備好了嗎?”盧鏜大罵道。
“報!左舷火炮準備好了。”
“好,火炮長指揮開火!全船準備開火!”
“是!”
盧鏜轉頭對張居正說道:“叔大,扶好扶欄。”
張居正連忙學着他的樣子,右手抓住扶欄。
盧鏜瞥了他一眼,“雙手抓緊了。”
張居正連忙雙手抓緊。
突然間,張居正覺得整個世界變安靜了,風吹聲,海浪聲,風帆抖動聲,還有頭上飛過的海鷗聲,一下子被人抽走了一樣。
甲板上所有的人一臉肅穆,或單手或雙手扶住固定的東西。
二副站在艙口旁邊,與下面船艙做着溝通,突然揮動右手的三角旗,拼命地喊着。
“砰!”
一聲巨響!
船體晃動,張居正以爲炸雷在耳朵邊響起,嚇得渾身一哆嗦。
接着一聲接着一聲炸響,然後他看到一枚枚炮彈,呼呼地從海面飛過,向不遠處的靶船飛去,有幾枚從甲板上飛過,還有幾枚打着船板上,打出一個個大缺口。
炮聲還在,船體不停地晃動,張居正雙手緊緊地抓住扶欄,生怕自己被甩飛出去。
足足二十八下,張居正發現半邊船艙全是硝煙,向整個甲板瀰漫,然後他發現所有人的都在張大着嘴巴,卻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麼。
我的耳朵被震聾了嗎?
張居正驚恐地抓住盧鏜的衣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盧鏜做了個手勢,叫張居正不要擔心,然後端起單筒望遠鏡,觀察起交錯而過,正在冒煙的靶船。
張居正忍不住轉頭看去。
太慘了!
這艘靶船應該是兩千料,被打得遍體鱗傷,尤其是吃水線位置,被打出四個大缺口,海水正從裡面洶涌灌入,明顯看到靶船正在緩緩下沉。
等到大帆船繞到靶船前方,張居正發現耳朵終於恢復正常。
“北山兄,這次炮擊效果如何?”
張居正迫不及待地問道。
盧鏜自豪地答道:“很好,這次孩兒們一輪炮擊速度提高了四息,二十八炮,擊中十五發,吃水線擊中四發,大有長進。”
張居正平復着心裡的激動。
剛纔的炮擊,給他帶來的震撼,無以復加。
剛纔六艘海船一百多門火炮依次開炮,張居正以爲天崩地裂。
滅國摧城之威,他一直以爲是盧鏜的誇張之詞。現在看來,真的如此,如此威勢,誰擋得住啊。
難怪平戶港被炮擊一次,真倭幾乎絕跡。
薩摩藩被炮擊一番,聲勢大落,被周圍的仇家圍毆,在兩座城裡死撐着。
然後拼命向大明商人示好,希望能給大明朝廷帶句話,大明親爹,他們服了,心服口服。
此前水師配置的火炮,據說聲勢威力遠不及世子大帆船的新式火炮。
有此水師,大明海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