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天色漸涼,朱翊鈞穿上夾袍,坐在紫光閣正殿裡,聽着馮保的稟告。
馮保一身鬥牛服,頭戴鋼叉帽,神采飛揚。
“奴婢在東巡時得皇爺交代,要司禮監把孤魂野鬼的通政司管起來。奴婢左思右想,又請教了趙師傅和張師傅,再三斟酌,最後定了這麼一個草案。”
“通政司的事?”
朱翊鈞知道,這個通政司是自己老祖宗太祖皇帝搗鼓出來的,全稱爲“通政使司”。
職責是接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於底簿內謄寫訴告緣由,呈狀以聞。
說白了就是中樞總收發室。
但是太祖皇帝也不是無緣無故的設置這麼一個機構。
許多官職官制,往往是他聽那些老夫子講前宋官職官制時,結合自己治國實踐中遇到的問題時,靈光一閃想出的。
通政司的範本是宋朝的通進銀臺司。
前宋分置通進銀臺兩司。
通進司掌收受銀臺司所領天下章奏案牘及閣門京百司奏牘、文武近臣表疏以進御,然後頒佈於外。
銀臺司掌收受天下奏狀案牘,抄錄其目進御,發付勾檢,糾其違失,督其淹緩,兼領發敕司。
後來兩司合一,統稱爲通進銀臺司。
太祖皇帝估計也是受此啓發成立了通政司。
洪武永樂年間,通政司可謂是風光無限。
那時通政司地位甚高,位列九卿之一,排序在都察院之後、大理寺之前,獲得了此前丞相拆分、整理、遞交各類奏章給皇帝的權力。
承擔起“通達下情,關防諸司出入公文,奏報四方章奏,實封建言,陳情伸訴及軍情聲息災異等事”的重任。
在皇帝常朝理政時,通政司長官通政使要向皇帝稟奏朝中各種事務;議大政、大獄以及會推文武大臣時,通政使均有資格參與。
叱吒風雲、神鬼辟易的六科言官,在那時還是通政司的馬仔。
等到內廷司禮監和外朝內閣興起後,通政司身份就尷尬了。
司禮監有自己的文字房,專收六部、都察院和地方的章奏案牘,抄錄一份後給到內閣。內閣票擬後交給文字房,取回批紅的票擬,然後發六部、都察院和地方遵行。
要你通政司多轉一手幹什麼?
於是通政司日子越來越清閒,成了與諸寺一起喝西北風的難兄難弟。
自己秉政後,諸寺成了大明版的委員會或總局,在中樞的權責和地位不輸六部,現在站在西風中繼續零亂的只剩下通政司。
徹底成了孤魂野鬼。
可是一張草紙也有自己的用處,你通政司這麼大一個機構,必須發揮作用。
自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馮保。
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拿出了方案。
“馮保,說說你的草案。”
“遵旨。”馮保清了清嗓子。
從承德回來後,馮保很快就恢復了此前的氣勢,又成爲京師炙手可熱的頂尖權勢人物。
“皇爺,奴婢是這麼想的。
太祖皇帝設通政司,用意在於防範外臣拿捏內外諸司上封事,先取閱,害己者,輒匿不以聞,矇蔽君上。
主要職責在於拆分、整理、遞交內外各類奏章,進呈御前。
正好司禮監在外面缺少一個衙門,專門處理此事。皇爺把通政司歸於司禮監,聖意深遠,奴婢是再三琢磨,才悟到一二。”
馮保眼睛輕輕往上一搭,看到端坐在御案後的朱翊鈞不動聲色,心裡穩住了。
“皇爺定下的新國制,各省布政司公文直送內閣,按察司直送御史臺,兵備司直送戎政府,蒙古左右後翼直送宣徽院。
此前三府一院題本以及文武百官奏章,都是每日早晚各一次送到西苑萃華門,交由司禮監東西文字房,再受了文字房送出的御批。
奴婢的意思是,此後所有直呈御前的題本奏章,直送通政司,通政司拆分、整理,再悉數遞交到司禮監。
還有各省三司和蒙古三翼的公文,在直送三府一院時,需抄錄一份給到通政司,留檔備查。”
朱翊鈞馬上聽出馮保這份草案包含的用意。
此前拆分、整理、遞交內外有司奏本上疏的活,是由司禮監文字房來做的。
自己在馮保去承德督造行在時,把文字房一拆爲二,分東西文字房,東文字房對應內閣和御史臺,西文字房對於戎政府和宣徽院。
再由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和李春分領,等馮保一回來,發現自己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被架空了。
馮保雖然是身殘之人,學識卻勝過不少翰林進士,能力也不輸那些能臣,還有自己的遠大抱負。
他怎麼能甘心坐視權柄落空?
藉着自己叫他接管通政司的機會,搗鼓出這麼一個草案。
他移花接木,把東西文字房的一部分權力轉移到通政司,屆時他再通過通政使去控制這部分權力。
就算控制不了通政司,馮保也極大地削弱了陳矩和李春的權力,使兩人對他的威脅大大降低。
好算計!
朱翊鈞不介意下面的人玩心眼,搞小動作。
人無完人,就算是海瑞如此赤純之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何況其他人。
從皇爺爺那裡學來的帝王權術,下面的臣子,必須要互相鬥一斗,他們要都是一條心,自己可就寢食難安了。
控制好鬥爭的範圍和激烈程度,鬥而不破,不要耽誤正事就好了。
朱翊鈞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馮保,還有嗎?”
“皇爺,奴婢向趙師傅和張師傅請教過,得知國朝通政司源自前宋通進銀臺司。
此司除了收受天下奏狀案牘,抄錄其目進御之外,還有發付勾檢、糾其違失、督其淹緩之責。
奴婢的意思是,通政司職責在於出納王命、通達下情。既有敷奏萬機之職,也應有督其淹緩之責。
皇爺設各省巡撫,令其領督查室,其職責除了督查三司和郡縣奉公守法之外,還有一項重要職責就是督查三司和郡縣遵行皇命和中樞鈞令,以及督辦巡撫交辦的其它差事。”
朱翊鈞笑着問道:“你想讓通政司成爲朕的督查室。”
“皇上英明。皇上有東廠錦衣衛,下面臣子的小伎倆都瞞不過聖察。可奴婢想,皇上一直說東廠、錦衣衛刺探陰私之事,可做不可說。
既然如此,奴婢想着用通政司行堂皇之事,御批皆由通政司轉至內外有司,那麼通政司定自己的規矩,御批裡就交代有司辦理之事,通政司定期行文催問督查。
以後有司誤了事,不能一拍腦袋說,啊呀,我事多,忙忘記了。你忘記了,通政司沒忘,拿出催問督查的行文記錄,一二三次,你們有簽收,也有迴文,要是再此爲託詞,就是睜眼說瞎話了。”
朱翊鈞誇了一句,“有想法,也想得周全。
司禮監終究是內廷,許多事不方便出宮去做。把通政司撥給司禮監,倒也是個妥當的處置。
那資政局秘書處呢?”
“皇爺,奴婢是這麼想的。”馮保上前去,摸了摸朱翊鈞的茶杯,感覺涼了,連忙說道:“來人,快給皇爺換熱茶。
天涼了,皇爺,可不能喝涼茶,傷脾胃。”
有內侍換上熱茶,朱翊鈞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馮保,繼續說吧。”
“皇爺,那些文臣辦事不見得多厲害,臭脾氣卻大得厲害。要是通政司歸到司禮監管轄,那些文官肯定會恥於依附閹寺,說什麼都不肯到通政司任職。
奴婢原本想着爲皇爺設計一處貼心的辦事機構,多收攏些人才好替皇上辦事,讓皇上少操些心。
要是弄巧成拙,人才們不願去通政司,反倒不美了。因此奴婢建言,通政司歸資政局直管,此外它還負責組織御前朝議會,以及朔望朝會。
於此,資政局秘書處,可劃並給通政司。”
朱翊鈞哈哈大笑:“名爲資政局直管,實際上司禮監代管。資政局原本就是一議事資政機構,資政各有正職,有事方聚在一起議事,它怎麼管。
嗯,資政局、御前朝議會,原本就是一脈相承的,朕只是拿他們做決策機構,但決而不行,再好的決策也沒什麼用。
嗯,他們確實需要一個常設機構,負責日常管理。
通政司除了你說的出納王命、通達下情、敷奏萬機、督其淹緩職責之外,它還負責資政局、御前朝議會的召開、記錄、決策下達和督辦。”
他指了指馮保,“馮保啊馮保,你才識卓異。要不是身殘,可中進士做內閣,資政局也當有你一席之地。”
馮保連忙彎腰行禮:“皇爺太誇讚奴婢了。”
“你這個草案提得好,”朱翊鈞騰地站起身來,走到馮保跟前。
馮保長得不矮,新衡量度,高一米七左右,朱翊鈞現在比他高出一截,一米七五。
他伸手拍了拍馮保的肩膀,“你這個草案,點醒了朕,一直頭痛的問題豁然開朗。
資政局、御前朝議會如何常態化,如何確保他們的決策及時有效地得到遵行,完全可以通過通政司把它們串起來。
嗯,朝議大夫可以改成議政。資政大臣,議政大臣。議政大臣可參加御前議政會議。資政局和御前議政會,是議事決策機構,日常庶事就由通政司負責。
奉命召開資政局會議和御前議政會,議題擬定、議程安排、會議記錄,以及決策呈報和傳達。
資政局秘書處,歸於通政司,同時也是御前議政會的秘書處。
馮保,你就按這個意思修改你的草案。”
“遵旨。”
陳矩捧着一迭奏章進來時,看到滿面春風走出來的馮保,連忙站在一邊,恭聲叫道:“馮公公。”
“陳矩來了。”馮保和藹可親地說道,“皇爺在裡面,進去吧。”
陳矩目送馮保的背影遠去,目光閃爍,等了十來秒鐘,走到正殿門口。
“皇爺,奴婢陳矩求見。”
“進來。”
“皇爺,這是內閣早上剛呈進來的奏章和題本。東文字房已經分類整理好,也擬好了目錄,請皇爺御覽。”
陳矩把奏章放到御案一角,從最上面掏出一份目錄清單,雙手遞給朱翊鈞。
朱翊鈞接過來,在紙上飛快地掃了一遍。
“今日鴻臚寺這麼多奏章,他們剛放假回來?”
陳矩笑着答道:“皇爺,同安侯俞大猷率朱雀水師在南大洋大敗大食、天竺和葡萄牙水師,揚我國威,南大洋諸國紛紛折服,遣使前來朝貢,以表臣服之意。”
“有哪些國家?”
陳矩連忙抽出一本,翻開後看到上面的貼紙,上面是司禮監書辦內侍做的內容提要。
“回皇爺的話,有榜葛剌、阿拉幹、卡利卡特扎莫林、比賈普爾、古吉拉特、東籲六國派遣使者前來朝貢。”
“東籲國?國主是莽應龍的東籲國?”
陳矩連忙低頭看了一眼奏章,看到確定的信息後連忙答道:“回皇爺的話,是的,國主爲莽應龍的東籲國。”
“呵呵,他還有臉遣使?他是來朝貢的,還是來打朕的臉?”朱翊鈞冷笑道,“他和東籲前任國主莽瑞體,原爲我大明雲南土司,日漸坐大,便無君無父,生了不臣之心。
結兵作亂,佔了大明雲南大片土地。雲南歌有云,‘官府只愛一張紙,打失地方兩千裡。’皇爺爺深以爲恨。
朕還沒去找他,他反倒打上門了。傳旨下去!”
陳矩馬上拿起御案上的筆紙。
“東籲國心懷詭惻,不臣久矣。嘉靖年間,侵佔雲南土地數千裡,喪心病狂。‘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朕性子急,等不了九世,三世就要報了!着南海水師拘了東籲國使節,所謂貢品,悉數丟進海里,
再一路押解回東籲國,並傳諭南海諸國,東籲國乃大明叛逆之臣,人人得而誅之!
再傳諭南海水師,同安侯俞大猷,封鎖東籲海岸,炮擊港口,援東倭例!
朕要叫東籲國片板不得下海,沿海百里不得有城池人家!”
“遵旨!”
陳矩揮毫寫完,等墨跡稍幹,連忙呈於朱翊鈞御前。
文字都潤色過,朗朗上口,不過意思跟自己說的一樣。
朱翊鈞拿起筆,簽了個“果毅”,讓陳矩去尚寶局用印。
“皇爺!”萬福急匆匆地跑進來,滿臉驚喜。
“萬福,什麼事啊?看把你樂得,像是飛進來似的。”
“恭喜皇爺,賀喜皇爺!”
“喜從何來啊?”
“順妃娘娘有喜了。”
順妃,王蘭兒有喜了?
朱翊鈞手裡的湖毫啪地一聲落在御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