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苑,在永定門南邊。
地處古永定河流域,地勢低窪,泉源密佈,多年的河水、雨水和泉水彙集,形幾個很大的水面。
水面盪漾、芳草萋萋,滿目翠綠、水鳥翔集,身處其中,讓人心神怡寧。
那時紫禁城北的積水潭有北海子之稱,於是南苑便被稱爲南海子。
永樂年間,成祖遷都北平,在南海子四周修砌圍牆一百二十里,周闢四門,內置二十四園,養育禽獸,種植果蔬,供皇家和百官權貴們打獵享樂。
燕京十景的南囿秋風就是南苑一帶。
正德年後日漸荒蕪,到了嘉靖末年,南苑一半被劃爲練兵校場,另一半被逐漸開放。
上一任順天府尹王國光在這裡修建了一座全開放的“市政公園”-南苑公園,方圓十幾裡,京師百姓趨之如鶩。
那時東南工商大興,有商賈揮着銀票北上,從順天府手裡拍下南苑公園附近風景勝佳之處的地皮,大興土木,修建莊園,築樓臺榭軒,置美酒歌姬,很快成爲京師權貴們閒暇遊玩的好去處。
春囿秋苑是其中一處面積最大,風景最佳的莊園。
裡面一處臨水榭臺,場地最廣,風景最優,今日被一羣宗室們給包場。
寬敞的閣子裡,擺了六桌,滿是美酒佳餚,珍果佳味,一眼看去,坐了六位親王,四十二位郡王。
在隔壁房間裡,隔着門窗,有樂手奏絲竹,有歌姬唱小曲,悠悠揚揚,賞心悅目。
這些親王郡王們,吃喝到高興,臉紅脖子漲,開始豪言壯語,口無遮掩。
“諸位,你們聽說了沒有。”
“聽說什麼?”
“聽說西苑在大興土木!”
“真的假的?”
“騙你我是小狗!本王有位親戚在工部,據說營造司那邊出了圖紙,還是前工部尚書雷公畫的樣式,說是給太子大婚後,太子妃和側妃們住的。”
“樣式雷?營造的大家啊!那花費的錢糧不得潑河漫海?”
“聽說上千萬兩銀子,還要徵發民夫百萬。”
這位是張口全靠編,甚至連圖都沒有一張。
“民夫百萬,嘿,我們這位太子爺,真是大手筆!要是修好能安置多少美人啊。這纔是神仙過得日子。”
這位是羨慕嫉妒恨。
“還沒大婚,重華宮裡就塞了五六十位佳麗,白天裝模作樣,不近女色,一到晚上就絡繹不絕地往西苑送人。”
這位彷彿親眼所見,說得栩栩如生。
“嘿,紫禁城裡有隻老蜜蜂,西苑裡有隻小蜜蜂,父子同心啊!”
自然也有人忿然不平。
“呸!什麼玩意,宗室的錢糧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後年,天天喊着國庫困窘,一文錢一粒米都發不出來,怎麼有錢修宮室了!”
“把我們的救命錢糧挪用,他不就有錢修了嗎?”
“唉!拿着我們的錢糧去修宮室,太昧良心了,他住得下、睡得安嗎?”
衆人紛紛搖頭,卻沒有人再開腔。
一陣沉寂,又有人開腔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爲太祖子孫,今上爲何如此刻薄宗室啊!”
“唉!河南彰德府趙藩,河南懷慶府鄭藩,河南汝寧府崇藩、河南均州府徽藩、山東德州德藩和湖廣長沙府吉藩,被下詔除國廢藩,親王、郡王被送鳳陽高牆圈禁,其餘或被流放邊關,或貶爲庶民,還有甚者被逼得自盡。
太祖子孫,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真是叫人唏噓哀嘆啊!二祖列宗在天之靈,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有年輕的郡王忿然道:“這六藩,在地方養德親民,行善施德,硬是被朝廷尋了差池,除國廢藩,如此暴虐太祖子孫,也不怕列祖列宗找他們麻煩!”
“唐藩文城王朱宙材、文源王朱宙柚、北崢王朱宇潭;遼藩廣元王朱憲爀;周藩臨城王朱勤熾;楚藩興安王朱善檁;慶藩寧遠王朱廣炆.二十一位宗室俊傑,或才學富贍、氣籠百代,或器量純全、赤忠敬誠,或豐識遠名、美德惠鄉.
卻被加以種種罪名,或被逼自縊,或高牆圈禁,嗚呼哀哉,痛心疾首啊!”
有郡王疾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日是這些同宗,明日就是我等!現在朝堂上奸佞當道,殘害宗室,我們難道就如此坐以待斃嗎?”
有人幽幽地說道:“有破家喪命的,也有飛黃騰達的。遼王朱憲被張叔大彈劾,被海剛峰稽覈,最後三司論罪,罰俸祿三年,沒收王莊,然後轉封趙王。
襄藩安福王朱載堯,三司專案組審查過關,還論了個上卓,繼襄藩親王位,再改封鄭王。”
有激憤者大怒道:“呸!老子好歹也是太祖子孫,天潢貴胄,要我去跪舔西苑,辦不到!”
閣臺裡有專心聽曲的,有聊着閒話的,談天說地,好不自在,如魯王朱頤坦、慶王朱鼒枋、代王朱廷埼等人。
也有聚在一起激憤宣泄的,不到兩個小時,很快就聚集了一羣志同道合者。
其中以沈藩保定王朱珵坦、秦藩隆德王朱敬鎔、晉藩朱慎鏡爲首,十五人尋了藉口,移到僻靜閣臺裡,新開了兩桌。
朱珵坦是當代沈王朱恬烄嫡二子,上面有位世子哥哥朱珵堯。
朱敬鎔是秦宣王朱懷埢之子。
朱懷埢本來只是一名鎮國中尉,其曾祖父朱誠潤是第一代臨潼王朱公銘之子,封鎮國將軍。秦簡王朱誠泳無子,由第三代臨潼王朱秉欆襲秦王。
朱秉欆堂弟即朱誠潤之子朱秉柎封輔國將軍,朱秉柎之子朱惟燫封奉國將軍,朱懷埢即朱惟燫之子,封鎮國中尉。
以朱懷埢的身份,已經屬於遠支王族,但他的命真得很好。
秦簡王無子,由臨潼王襲,即昭王。秦藩移至臨潼王一脈。
秦昭王只有一子,即定王朱惟焯,定王又無子,以大明宗法繼承製,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叔亡侄嗣,朱懷埢的血統最近,因此得以在嘉靖二十七年(1548)由中尉直接進封秦王。
由於朱懷埢屬於天上掉餡餅,富貴來得太快,進而肆意妄爲、奢靡享受。朱敬鎔也自幼缺少藩王世子該有的教育,狂妄自大、胡作非爲。
朱慎鏡更神奇了。他雖然只是晉藩鎮國將軍,但衆人都把他當成郡王來看待。
當代晉王朱新,是晉莊王朱鍾鉉的玄孫,新化王朱表槏之孫,新化王朱知之子。
嘉靖十二年(1533)以新化王長子奉敕管理府事。嘉靖十五年(1536)因晉端王朱知烊無子,嗣封晉王。而今朱新年邁多病,又無子,於是以弟鎮國將軍朱新墧之子朱慎鏡攝藩事。
攝藩事,也就是“預備役”世子。
朱珵坦恨然說道:“西苑擅權,殘害宗室,我們岌岌可危啊,不能坐以待斃!”
朱敬鎔眯着眼睛說道:“而今西苑無道,視吾等太祖子孫爲犬豚,是可忍孰不可忍!保定王說得對,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朱慎鏡咬着牙說道:“保定王和隆德王所言極是。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於人。我們必須想法子。”
朱敬鎔環視一圈衆人,覺得這些人經過幾番試探,都是志同道合之人,森然說道:“西苑擅權,欺君凌下,寵幸奸佞、疏遠賢良、誤國亂政,民不聊生!
我們爲何不順應天命,弔民伐罪,行義舉,除暴政,釐清天道,還政皇上。上可不枉太祖子孫之貴,下可不負萬民之盼,中可建不世之功!”
衆人聽得羣情激盪,恨不得馬上衝進西苑,跟擅權誤國的朱翊鈞同歸於盡。
有清醒的人提醒道:“西苑盡掌兵權,爪牙遍及朝野,我等如何弔民伐罪,剪除暴政?”
衆人一聽馬上人間清醒,紛紛點頭附和,是啊,是啊!
朱慎鏡接到朱珵坦和朱敬鎔眼色,出聲說道:“‘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西苑年少輕狂,肆意妄爲,總是便服輕裝前往各處遊蕩戲狎,我們何不先收買內禁近身之人,瞭解動向,再伺機伏擊。只要機會地點合適,只需三五勇士,便可全不世之功。”
衆人不由大喜。
收買內禁,就是收買內侍小黃門,那些沒卵子的人,最愛錢了,大家湊一湊錢,重金收買消息,就等於把錢暫時存在他們手裡好了。
三五勇士,這些大家手裡也有。
宗室在地方,無非幾種生活,一是醉心文化藝術,與文人伶人往來;二是沉溺酒色,盡情享受;三是包攬詞訟,陰養打手,成爲當地黑舍會老大。
別人還需要保護傘,他們自己就是保護傘。
所以不少宗室手裡有一羣亡命之徒,現在也悄悄跟到了京城裡,正好派上用場!
看到衆人心動,朱敬鎔連忙給大家加了一把勁。
“往日我們被分拘在各地,坐視西苑誤國亂政,有迴天之心難施回天之力。而今西苑自作孽不可活,居然把我等召聚在京師,讓我等志同道合之人能聚於一地,共商大計。
而今天時地利人和!乃二祖列宗保佑,定要叫我們撥亂反正,正本清源!”
“好!”
十幾人興奮地大聲應道。
朱珵坦身份最尊,起身揚聲道:“我們不如學文林之風,結社成夥,好方便行事。”
衆人紛紛叫道:“請哥哥做主便是!”
“我等就叫宗社黨,如何?”
“好,吾等懷忠義之心,行匡扶宗室正事,就該叫宗社黨!”
名字定好後,羣情激盪的十五人推開桌椅,寫黃紙,殺雞血,跪拜在一起,對天盟誓,結成異父異母的親兄弟,行忠義之事。
結社盟誓之後,朱珵坦年紀最長,身份最尊,被奉爲社首,朱敬鎔和朱慎鏡被奉爲理事。衆人開始議論開來,誰出面去收買內侍,誰去收攏衆人的“死士打手”,誰去置辦兵甲,誰去籌集錢糧.
分工明晰,條理清楚。
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郡王宗室們,各個覺得自己融入到時代大潮中,正在幹一件驚天動地、開天闢地的大事,可與二祖列宗豐功偉業相提並論。
一個個自豪無比,出南苑時都趾高氣昂,彷彿自己是這個時代站在最前端的弄潮兒。
魯王朱頤坦、慶王朱鼒枋、代王朱廷埼等其他宗室藩王郡王,看着這十五人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