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遴在家中設宴,招待同道之士,主要邀請了上次聚會的諸位賢達。
不一會大家陸續趕到。
程文義、李宥、趙中義相約而來,拱手對王遴說道:“繼津公,這些日辛苦了,全勞你操持,纔有如今正義之聲遍佈朝野之局面啊!”
“諸位客氣了。聖教興亡之時,大明安危之際,老夫應當竭盡全力。這次相約諸位,就是向大家做個彙報,總結過去,展望未來。”
他身子往前一探,輕聲道:“可惜現在是國喪期間,京城各大酒樓歇業,教坊司以及勾欄青樓也被勒令暫歇,不能把酒言歡,風流議事,實在可惜。
老夫請法藏寺的僧人,操辦了一桌素席,還請諸位賢弟仁兄多多包涵。”
李宥反喜道:“法藏寺的齋席,京畿聞名,繼津公能延請治得一席,是我等榮幸。”
程文義在一旁說道:“李兄,按照朝廷新政,法藏寺該叫法藏禪剎,你可不要叫錯了。”
李宥鼻子一哼,袖子一甩,不屑道:“哼!這等於脫褲子放屁!那麼多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不去關心,非要盯着釋門道教的庭院名字來糾葛,什麼新政?
呵呵,無非是掩人耳目、譁衆取寵表皮下的敲骨吸髓、盤剝百姓!”
“說得好!”跟着進來的丁士美大聲讚許道,他身後跟着張翀、董傳策等人。
“吾等聖教子弟,秉承天理公義,就要如此赤膽忠肝地揭露朝中奸賊佞臣的醜惡嘴臉!”
王遴看到他們也來了,心中大喜,拱手道:“幾位賢達也來了。好啊,吾道不孤啊!只是可惜,老夫還邀請了餘丙仲,他託詞偶染風寒,在家養病沒有來。
真是可惜了!”
丁士美一臉鄙視,“道不同不相爲謀!壬戌科三傑,一個跪捧張叔大,一個投靠趙大洲,不顧清名,自甘墮落!
餘丙仲恐怕也是一丘之貉。他沒來更好,吾等還擔心他甘爲坐探。”
“哈哈,丁兄說得極是,吾等恥與這等沒有氣節之人爲伍。咦,還有幾人沒到?”
“子元他們幾個還有事,晚點再來。”
“哦,那我們就暫且不等他們,請繼津公給大家說一說,鼓舞士氣!”
“對,繼津公請與我們說一說。”
王遴站起身來,看着圍坐一桌的衆人,得意洋洋地捋着鬍鬚,欣然說道。
“順應天命,民心所向啊!
老夫花重金把諸位的文章彙集校正,再請了京畿最好的書匠刻版印刷,或成冊,或揭帖。在京裡散了冊子兩千餘冊,揭帖五千餘份。
託捷運社,往中原、兩淮、江南、湖廣運了小冊子六千餘冊,揭帖上萬份,散給各地賢達名士。雖然耗費巨大,但是收穫豐盛。
近一點的畿輔、山東、山西的士子們在收到冊子和揭帖,羣情激憤,紛紛在當地廣爲傳講,散播開來。
他們一一向老夫回信,鄭重言明支持吾等正義之舉.”
王遴巴拉巴拉說了一大通。
天下形勢一片大好,衆人在諸位賢達的文章激勵下,紛紛表示,天降異象,就是上蒼給大明的警示,我們要順應天命,挺身而出,積水成淵,同仇敵愾,怒斥奸佞,澄清朝綱!
衆人聽後,各個臉上滿是欣喜。
丁士美熱淚盈眶,激動得不能自已,嘶啞着聲音說道:“吾道不孤,天下正義之士何其多!”
突然,門口傳來興奮驚喜的喊聲:“諸位,天大的好事啊!”
衆人聞聲看去,只見郜永春興沖沖地跑進來,氣喘吁吁,額頭上還滲着汗珠。
“怎麼了子元?有什麼好事?”
郜永春興奮地說道:“督理處剛有急報抄出,有人在湖廣寶慶、永州、衡州府起事,打出相煎何急、誓清君側的旗號,兵峰橫掃十幾府縣,當地官兵紛紛聞風而逃,湖廣不日即將糜爛!
據說起事的首領是武岡岷藩、長沙吉藩的宗室子弟!”
“好!”丁士美跳起來說道,“這就是不修德政、不循祖制的下場!國朝歷代皇帝,有誰在登基之初就遇到這麼多異象?
先是白虹貫日,接着是地震,現在又是同宗子弟憤然起事!
天災人禍,上蒼警示得還不夠嗎!難道還要等到大明要亡了,才幡然醒悟嗎?
不!吾等都是聖教弟子,雖不飛黃騰達,但依然要以天下蒼生爲己任!
吾等要繼續大聲疾呼,要繼續上疏,輔佑新皇,撥亂反正,正本清源!
吾等要請皇上順應天命民意,下罪己詔,向天下斥責奸賊佞臣,表明廢除亂政,重循祖制的決心!”
王遴雙眼一亮,衆人面面相覷,眼睛都透着興奮。
這是臨時加價啊!
此前還只是請皇上斥退胡宗憲、張居正、王崇古、譚綸、李贄、王國光、蔡茂春等奸賊佞臣,現在湖南有宗室帶頭聚衆,趕在皇上即位之初起事,聽郜永春所言恐有糜爛湖廣之勢。
這等於在皇上臉上再狠狠抽了一巴掌。
天災人禍,如此多的異象,足以說明天命民意全在自己這邊!
必須加價!
必須讓皇上下罪己詔,而且這份罪己詔由己方這些文采斐然、品行端正的人來擬寫。
負責寫罪己詔,那就掌握了主動權。
看誰不順眼,就可以在詔書裡把他打成惹來天災人禍的奸佞。
自己一方的賢達,自然作爲平息天災人禍的賢良忠臣,略微地提那麼一句。
一旦下罪己詔,接下來必須是嚴懲一批人,把胡宗憲、張居正這些奸佞之臣趕走,接替不就是我們這些正道之臣嗎?
好!
衆人都興奮地站了起來,欣然喊道:“丁邦彥不愧是狀元公,慷慨陳詞,說出了吾等心聲!”
王遴舉起酒杯,大聲道:“同仁們,老夫以此素酒先敬諸位,各位賢達爲了大明江山社稷,嘔心瀝血,天下世家百姓,定會記住我們的!
待到大明重開日月之時,我們再痛飲美酒,以慶天功!”
“好!”
衆人轟然應道。
在王遴等人痛飲素酒之時,胡宗憲一身素青衫袍,外面搭了件羊毛夾襖,頭戴氈帽,帶着一個隨從一個護衛,悄悄來到南城。
胡宗憲左右看了看,南城還是那個樣子,房屋低矮疏落,亂七八糟地湊在一起,幾座佛剎聳立在其中,像是鶴立雞羣。
“三十七郎,你打聽好了,鳳梧真的在南城?”
“九哥,我打聽好了,潘少尹今天在南城。說是南城改造事宜,他親自來這裡督辦,就在法藏禪剎。”
答話的叫胡宗美,字子契,是胡宗憲的族弟,排行三十七,比胡宗憲足足小三十六歲。今天二十三歲,隆慶元年二十歲時鄉試中舉,然後在隆慶二年春闈中落榜。
胡宗憲是西苑近臣,知道朱翊鈞未來的改制想法,覺得胡宗美不必在科試中死磕,舉薦他入讀國子監。
去年官吏招錄考試成績卓優,跳過基層的未入品和入品,被授從九品官階,先在兵部實習三月,現在被調入督理處庶務局,成爲胡宗憲的隨員。
朝中有人好做官,中外古今莫過如此。
“法藏禪剎?行,我們趕緊過去。”
一路問行人,兜兜轉轉,避開熙攘的攤販,穿過冷清的小巷,半個小時後,三人來到法藏禪剎門前。
“法藏禪剎”,匾額下的剎門,走出一個又一個揹着包袱,愁眉苦臉的僧人。
胡宗美接到胡宗憲的眼色,上前去稽首問道:“敢問和尚這是怎麼了?”
有僧人默默抹眼淚,看向不遠處。
不遠處有幾位錦袍絲繡僧人,方額闊臉,滿面紅光,在沙彌的攙扶下鑽進幾輛馬車裡。
有僧人憤然道:“官府仗勢欺人,污穢佛門勝地!”
“啊,朗朗乾坤還有這等事,請和尚說清楚些?”
“官府在南城搞什麼舊城改造,說是從西邊的宣北、宣南、白紙三坊開始。你改造就改造,原本就與我等世外之人毫無瓜葛。
偏偏官府強徵了我們幾家佛院,用來安置三坊居住百姓。然後把我等僧人全部趕去城外的彌勒院居住
那彌勒院地方狹小,偏偏要擠下我們法藏、法華、隆安、安化、夕照五院剎的僧人,還有它原本的僧人,這如何擠得下!”
僧人的牢騷話還沒說完,剎門傳來清朗的聲音。
“怎麼?你們這幫和尚還不服是嗎?”
說着走出一人來,青衫小帽,衣襟紮在腰帶上,臉上衣服上滿是塵土,看上去是南城專門跑腿的小廝。
可胡宗憲一眼就認出他來,順天府少尹潘應龍。
僧人知道他是誰,脖子一縮,不敢再多言,低着頭,搭着背,混在人羣裡慌忙走了。
潘應龍指着這些和尚,不客氣地說道。
“嘿,你這禿驢,在背後說某的壞話,現在老子親自來了,怎麼不敢當面說!
有本事找你們方丈監寺去。他們住別院豪宅,有僕人管家,吃香喝辣的,你們幫他們唸經做佛事,掙了那麼多香火錢,也沒見分你們一文。
現在樹倒猢猻散,找你們師父分廟產去啊!只管怨恨順天府幹什麼?又不是我們順天府黑了你們的錢。”
頗有一夫當街,百僧難當的氣勢。
胡宗美很好奇地看着這位舉人前輩。
胡宗憲好氣又好笑,他知道潘應龍才華橫溢,曾經少年得意。但是突遭橫禍,不僅家破人亡,還功名盡廢,差點一命嗚呼。
大變後他嚐盡世間冷暖,看透人情世故,性情大變,有時候放蕩不羈。
“鳳梧!”
潘應龍聞聲轉頭,看到人羣裡的胡宗憲三人,不由大喜,“胡公,想不到你尋到這裡來了。
外面人多雜亂,請到剎裡,我叫他們尋個乾淨地方,再泡壺茶水來。這裡簡陋,比不得順天府,還請胡公海涵。”
“鳳梧客氣了。這位是子契,老夫的族弟,排行三十六,三十六郎。”
“哈哈,三十六郎,我聽說過,你入讀國子監,卓吾先生誇起過你。”
“鳳梧先生好,子契常常聽九哥說起你的大名。”
“這位是翊衛司的林軍校。”
“林軍校辛苦了。”
“見過潘少尹,林某不敢當。”
四人進到院裡,裡面一片雜亂,上千工匠在忙碌着。數百腳伕在有序地搬運磚頭、水泥、砂石等建築材料,堆在院中。
“鳳梧,這是幹什麼?”
“把法藏禪剎改造一下,廂房、客堂什麼的全部隔開,隔成一間間的房子,給南城西三坊的百姓住。
人多了就要增加茅廁,增挖下暗渠下水管,把衛生搞好。要不然這一院子的人,要是瘟疫爆發,不得了,那邊還要修個衛生所。
還有要挖水井,修蓄水池.大殿我準備改爲臨時學堂。順天府去年招錄考試補進了一批新人,叫他們輪流來這裡,給西三坊的孩子上課教識字。
晚上再請個戲班子,把這當戲臺,給大傢伙唱戲聽。”
胡宗憲笑道:“你想得還真周到。”
“沒法子,正月就把人家趕出家門,挪到這裡來。不好生安撫一下,人心不穩。”
“嗯,你這幾招恩惠手段下去,百姓們會心定的。”
這年頭能有人免費教自家孩子識字,那是求都求不了的好事。加上其它舉措,滿腹積怨的西三坊百姓自然會消氣。
胡宗憲繼續問道:“鳳梧,你當真是雷厲風行。正月一開衙你這裡就動工了?”
“學生在胡公幕中待久了,深受教誨,事事以行軍令爲標準。沒法子,一時半會改不過來。胡公,子契,林軍校,請坐!”
潘應龍帶着三人來到一處亭子處,這裡僻靜,無人打擾。叫人送來一壺熱茶,四個杯子,潘應龍開口招呼着,並問道。
“胡公便裝前來,有什麼事找學生?”
胡宗憲看了看胡宗美和林軍校,兩人識趣離開,把亭子留給胡宗憲和潘應龍。
“鳳梧,最近朝堂暗潮涌動,你可知?”
“胡公,這些破事都發生在順天府地面上,你說學生知不知?”
胡宗憲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潘應龍主動問道:“胡公今日前來,就是爲此事?”
胡宗憲點點頭,嘆息道:“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