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了?
楊兆龍帶着人從思南城跑了?
李明淳腦子嗡嗡的,就像昨天早上釣上的那條烏江大鰱魚,在腦海裡亂蹦亂跳,把所有的思緒攪成了豆腐渣。
“全跑了?”
李明淳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夜不收偵察隊深入播州兵軍營,裡面一片狼藉,還能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少量軍械和物資,看得出他們跑得很匆忙。”
“朱指揮使,稍等一會,我先穿好衣服,再去洗個冷水臉。”
朱鈺笑了,“好,我和大家在作戰廳等你。”
“好,我馬上就來。”
朱鈺離開後,李明淳飛快穿上衣服,跑到院子裡,抓起一個銅盆,從水缸裡舀了大半盆冷水,一頭紮了進去。
冰冷的水猛地包圍了他的臉,涼意從每一個毛孔鑽進去,直達腦海裡,讓沸騰的腦海瞬間冷靜。
楊兆龍突然提桶跑路,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察覺到思南城是個陷阱;二是接到命令。
察覺到是陷阱?
楊兆龍是受什麼刺激或點撥,突然幡然醒悟,洞悉了這一切?
收到其它地方的急報,讓他意識到思南城只是羈絆他的陷阱,於是馬上抽身離去?
順着這個思路,李明淳繼續往下想。
一千喬裝打扮的播州土兵從辰州出發,經銅仁、思南迴播州。出發時,嚴陣以待的各部也開始悄悄行動起來。
思南一打響,他們馬上就行動。而且他們行動不用等思南的信號,只需要算好日子就行。
因爲這一千播州土兵,不管楊應龍會不會派人來煽動,他們肯定會在思南城發起一場“兵變”,製造一場混亂,好讓西邊蓄勢待發的播州兵馬有藉口出擊。
事實上的結果是一千播州土兵剛到思南城,播州的奸細就帶着楊應龍的密令找上門,然後一切都如雙方預料的一樣,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只是楊兆龍沒有想到,思南城的幾位土司如此有魄力,再加上這一千播州土兵有太多人吃了朝廷蠱惑,忘記楊家的恩德,居然站在朝廷那邊,幫着思南土司平亂。
然後楊兆龍在思南城下困頓了十幾天,每次都是努把力就能攻陷這座不大的城池。
這十幾天,也足夠第四師主力,以及第二師、第三師展開行動。
沒錯,是王師主力開始對播州展開進攻,播州那邊派人給楊兆龍送來急報,這才讓他幡然醒悟,然後匆匆撤兵。
想明白這點,李明淳從水盆裡擡起頭,接過隨從遞過來的毛巾,匆匆地把臉搽拭乾,快步向作戰廳走去。
李明淳等人住在後院裡,作戰廳在中院,穿過兩道門就到了。
剛走到第二道門,就聽到了楊偏刀的大嗓門。
“還等什麼啊!楊兆龍成了縮頭烏龜,我們趕緊出城去,揪住他的尾巴,好好收拾他。”
與他對嗆的還是吳笪飛。
“現在城外的情況不明,我們怎麼敢確定楊兆龍不會是假裝撤兵,引我們出城,然後伏擊我們?”
“楊兆龍怎麼可能這麼聰明?他要是這麼聰明,早就把思南城攻下來了。我量他也沒有這個計謀。”
“我在西山軍官學院進修時,學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戰場上,你把敵人想得有多愚蠢,也就意味着你有多愚蠢。”
“你個龜兒子的,換着法子罵我蠢是嗎?”
“艾滿民,你還自己跳出來領這個蠢字?”
“好了!不要再吵了。”在兩人要嗆出真火來前,張瑢及時開口了,“朱師長,你是主官,我們都聽你的。
只是”
張瑢遲疑一下,繼續說道:“大家在城裡守了這麼久,聽到楊兆龍這個龜兒子的跑了,都很開心,也都很興奮,都想着衝出去,痛打落水狗。”
朱鈺說道:“我的意見是各部堅守思南城,以不變應萬變。”
楊偏刀在一旁說道:“好嘛,當了十幾天的縮頭團魚,都當出癮來了。”
李明淳走進聽力,大聲道:“楊副長官,你此話差矣!”
“怎麼說?”楊偏刀鼓着眼睛看着李明淳。
“諸位,督憲給我們的任務是什麼?”
站在旁邊的任博安答道:“守住思南城,牽制住楊兆龍。”
“沒錯,守住思南城。”
“可還有一條就是牽制住楊兆龍。”楊彥在一旁說道。
楊偏刀連忙附和道:“對對對,牽制住楊兆龍,我們不出城追擊,楊兆龍跑遠了,我們牽制住個錘子!”
“楊副長官,你那不叫牽制,叫殲滅楊兆龍部。我們才三千人,楊兆龍部一萬三千人,不依靠思南城,我們能把他們拖十三天嗎?”
李明淳反問了一句,環視衆人一圈,繼續說道。
“沒錯,現在楊兆龍是跑了,可朱師長和吳團長說得對,楊兆龍爲什麼要走,沒人知道。他會不會是十幾天一直攻不下思南城,心生一計,故意撤退引我們出城。
只要在野外重創我們,思南城不戰而落。
諸位,要是被楊兆龍佔據了思南城,他可以順着烏江北上重慶府,或者向東攻陷銅仁和思州,切斷鎮遠和貴州布政司與湖南的聯繫。
到那時,局勢就倒向播州楊氏,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沉寂了一會,楊偏刀不甘地問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各部嚴守陣地,任都事和吳團長一起,立即派出偵察隊以及細作探子,儘快搞清楚周邊的局勢,以及楊兆龍的動向。
同時與印江、麻陽和辰州取得聯繫,獲取我部最新動向通報。”
“好!”張瑢點點頭,“李參軍這樣佈置最穩妥,朱師長,你覺得呢?”
“我也覺得這樣最穩妥,就按李參軍說的佈置,大家馬上執行!”
“是!”
京師西苑,李春捧着一迭奏本來到紫光閣。
“皇爺,這是通政司呈上的戎政急報。”
坐在御案後面的朱翊鈞頭也不擡地問道:“哪裡的?”
“湖廣的,還有青海的。”
“給朕。”
“是。
朱翊鈞先拿起湖廣的那一本,細細看完後,默然想了一會,對李春和站在御案旁的祁言說道。
“王一鶚跟梅林公不同,他膽子大得很。前幾日在江夏公學開啓之日,當着衆人的面,說程朱理學是亡國之學,與蒸蒸日上的大明不符。
軒然大波啊!”
祁言在一旁輕聲道:“皇爺,奴婢發現一件趣事。”
“什麼趣事?”
“皇爺,潘府尹心思縝密,王督憲膽大敢爲,他倆的性子倒是互補。”
朱翊鈞看了祁言一眼,“那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皇爺,事關軍國,奴婢不敢妄言。”
朱翊鈞沒有再追問此事,轉言到黔東戰事上:“黔中都司急報,一千假扮的播州土司兵從辰州出發,逆江而上,現在到了銅仁城,再北上就是思南城,王一鶚預設的釣魚場。
從種種跡象來看,楊應龍應該會上鉤。他的弟弟楊兆龍屯兵在石阡,虎視思南和鎮遠。有野心的人是按捺不住的,就好比上鉤的,都是不安分的魚。”
“皇爺,要是楊應龍不上鉤呢?”李春問道。
“沒有楊應龍這個張屠夫,難不成我們就要吃帶毛的豬?播州,朕已經把它劃到貴州布政司了。還有水西安家、永寧奢家,大小金川,雲南土司,這些西南的核桃,朕要一個個砸過去。
只有把它們砸碎了,大明的西南纔會安寧。現在一個西南,一個西北,都是大明的心腹之患,不靖平這兩地,大明沒法中興。”
“皇爺,而今西南有王督和殷督,西北有萊陽公和居延伯、雲川子霍氏兄弟,一定能綏寧平定。”
“朕也希望如此。”朱翊鈞放下黔中都司的奏本,拿起霍家兄弟的奏本。
奏章是崑崙都司參謀軍事田樂所寫。
田樂字希智,號東洲,直隸河間府任丘縣(今河北省滄州市任丘市)人。隆慶二年(1568年)進士,觀政後主動到西北任職,被徐渭選爲令史。
霍家兄弟平定青海,徐渭奉命把青海蒙古部,包括盤踞在青海湖一帶的青海土默特部,遊牧在祁連山一帶的赤斤、罕東部,柴達木地區的曲先、阿端部,一併改爲蒙古右翼居延和雲川兩部,作爲霍靖霍邊的部衆。
徐渭在甘肅還有一堆的事要做,整編的具體事宜多由田樂負責,與霍氏兄弟相處甚歡。
田樂家貧卻自強不息,刻苦讀書,又膽識過人,到甘肅後跟隨甘肅撫臺長史、雄傑自喜善騎射的梅國楨學習騎射,被派往青海後又任勞任怨,處事慎重,果敢明斷。
霍靖霍邊奉詔出兵天山,向曹邦輔和徐渭請求,派田樂爲隨軍參謀。
於是田樂被任命爲崑崙都司參謀軍事,隨青海翼衛軍翻越崑崙山,下到天山南路。
田樂在奏章裡說道,“我部過雅令闊山口,沿着扯力昌河(車爾臣河)河谷來到扯力昌城(且末城),迅速攻下此城後,擺在我們面前的就是兩條去路。
一是沿着扯力昌河到蒲昌海,向北襲擾土魯番等地。二是向西奔襲于闐、葉爾羌(即牙爾幹,今莎車)、哈實哈兒。
東近而西遠,兩邊的路都不好走。
臣等商議後,決定奔西。理由如下。
由西域客商得知,目前天山南路分爲兩國,西邊是葉爾羌汗國,以葉爾羌(莎車)爲都;東邊是土魯番汗國,以土魯番爲都。
西強東弱,且葉爾羌國已經攻破鐵門關,土魯番汗國岌岌可危。一旦葉爾羌汗國佔據土魯番汗國,以哈密、沙瓜州爲根基,可威脅甘肅肅州和青海等地。
臣等認爲,東進土魯番汗國,很容易就捲入到葉爾羌和土魯番兩國混戰中。
葉爾羌國非大明友國,此次大明西征,必定與其一戰。
土魯番國乃大明敵國,佔據哈密衛、沙州瓜州等地,時常襲擾肅州,爲禍河西多年。
兩者都非友是敵,那麼他們打他們的,我們打我們.”
朱翊鈞欣然大喜,“此言不是霍氏兄弟說的,他倆驍勇善戰,但戰略眼光暫有不足。必定是田樂所言。好,看來這位田樂,有安平君之謀。”
把西征南路軍最新奏本來回看了三遍,朱翊鈞才依依不捨地放下。
“可惜啊,天山離京師萬里之遙,奏本輾轉多地,歷練三個月才從扯力昌送到朕的御前。這會,霍氏兄弟和田樂,應該陳兵葉爾羌城下。
戰事如何,真是讓朕牽掛。”
祁言和李春對視一眼,拱手彎腰,齊聲說道。
“居延伯、雲川男都是皇爺欽點的主將。居延伯見事明、執志強、斷敢行,料敵合變、出奇無窮。雲川男善騎射、捷如飛、陷陣勇,武力既弘、所向無敵。
一善於謀,一勇於戰,再加上參軍田樂兼資文武、器識恢宏。三人定能不負聖恩,效績邊隅,西定天山,克敵建功,遠揚皇威。”
朱翊鈞看了看兩人,轉頭看向西邊,目光飛越了千山萬水,一直去到了崑崙山腳下。
“朕也希望他三人如你兩人所言,爲大明建功立業,揚威西陲。”
此時的霍靖、霍邊和田樂三人,帶着兩萬蒙古右翼騎兵,在聽雜阿布河畔駐紮。
此前三個月,他們以大火燎原之勢,一路西進,攻陷了克列牙、齊喇、于闐等城。殺死葉爾羌國派駐的官員和當地的貴族,建立了臨時“維持”政權,也獲得了大量的補給。
現在前面一百多裡,就是葉爾羌國的都城葉爾羌城。
一頂營帳裡,中間燒着一堆篝火,支着一個三腳鐵架,頂上掛着一隻銅壺,被薰得烏黑,壺嘴冒着白氣。
“怎麼打?我們合計合計。”崑崙都司指揮使霍靖開口。
霍邊啃着一支烤羊腿,滿嘴是油,不在意地說道:“你們說怎麼打,就怎麼打,我只負責掄刀張弓,把前面的敵人砍死射翻。”
霍靖知道義弟的脾性,轉頭看向田樂,“田先生,你怎麼看?”
田樂負責政工和後勤,以及部分參謀工作,從徵幾個月,憑着真才實幹,贏得了霍氏兄弟敬重。
他坐在一張牛皮扎凳上,雙手捧着一口銅杯,杯口冒着絲絲白氣。
“正使,副使,皇上在西山軍官學院講過一堂課,有說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我們奉命西征,名爲收復西域舊地,但最重要的還是人。”
霍邊裂開油光滑亮的嘴,笑道:“沒錯,把人殺光了,這地也就是我們的了。”
“胡說八道。”霍靖笑了笑,轉頭看向田樂,“田先生心裡有了定計。”
田樂笑着答道:“正使心裡也有了定計。”
霍邊在一旁說道:“你倆不要打啞謎了,一起說出來。”
霍靖和田樂對視一笑,異口同聲說了一個詞,霍邊右手抓着烤羊腿,剛送到嘴邊,“你倆還真想到一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