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開口道:“進來說。
誰這麼不開眼?四位資政都在,朕和四位老先生要好好商議一番,到底是紅燒還是清蒸,要不就油炸。
李春彎着腰走進來,恭聲說道:“回皇上的話,不是外敵擅開邊釁,挑戰我大明威嚴,是俞大猷率整編後的朱雀水師,出滿剌加港,奔天竺果阿港,找葡萄牙人的晦氣去了。
這是他六百里加急,遞上來的出發辭安題本。”
朱翊鈞恍然大悟,“原來是俞大猷去揍葡萄牙人。那就好。
來而不往非禮也!
葡萄牙人敢來我三寶府滿剌加城挑釁鬧事,我們不打回去,朕的顏面何在?大明顏面何在?
顏面沒有了,南海那些蠻夷,肯定要起異心。所以說,該出手時就出手,出手後這世間就太平了。”
胡宗憲四人連忙答道:“皇上聖明。”
朱翊鈞一時興起,繼續說道:“海軍是吞金獸,這一點張師傅是清楚的。”
張居正笑着答道:“臣跟戎政府胡總戎政,以及其他四位大都督,相處得都很融洽。唯獨跟右軍大都督帶川公(劉燾),少有見面,也不敢見他。”
“爲何?”
“帶川公見臣一次,就叨嘮着要內閣戶部給右軍加預算。尤其是戶部王尚書,天天被他嘮叨,不厭其煩。
嘮叨也就算了,海軍部上至帶川公,下至普通軍校,只要去一趟戶部,都要順點東西走。帶川公不厭其煩,乾脆吩咐戶部值勤警衛軍軍官,乞丐和海軍部,不得入戶部。”
右軍就是海軍,被人稱爲海軍部,與左軍陸軍部對應。
朱翊鈞和衆人知道張居正在開玩笑,但這個玩笑開得有意思,十分有趣,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地大笑。
等衆人笑聲平復,朱翊鈞繼續說道:“海軍耗費大量的錢財,看來大家是有共識的。那麼朕堅持維持這麼一支龐大的海軍,用意何爲?”
楊金水識趣地答道:“皇上這是爲了大明海疆安全,以及維護自由貿易。”
“對,維護自由貿易。有人會好奇地問,貿易自由,爲何還要一支龐大的海軍維護?很簡單,自由貿易是對我們而言,我們在貿易時要非常地自由。
想賣什麼就賣什麼,想賣多貴就賣多貴;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多便宜買就多便宜買,誰也不能干涉!
這纔是我們自由貿易的精髓。”
胡宗憲笑着說道:“皇上,這樣的自由貿易,有些強人所難啊。”
朱翊鈞也笑了,“所以我們才需要這麼多戰列艦,需要這麼多艦炮。
這次朱雀水師出擊,一是找葡萄牙人回禮,其次就是打開天竺的市場大門。少府監是最清楚天竺的市場潛力有多大。
那裡的人口不比大明少,那裡田地肥沃,適合種稻米和棉花,還有豐富的煤鐵礦藏,總而言之,非常有錢,不僅可以成爲大明工業原料來源地,還可以成爲大明工業產品的傾銷地。
苦一苦天竺百姓,讓大明百姓先富起來。”
朱翊鈞揮着手說道。
“天竺市場打開後,就是波斯、大食以及再西邊的埃及和奧斯曼,他們的貴族還是很有錢的,也很喜歡大明的老三樣絲綢、茶葉、瓷器。將來也會喜歡大明獨佔的香料、玻璃器皿和棉布。”
楊金水在旁邊說道:“皇爺,這就是你講的政治經濟學裡,生產與交換的關係嗎?生產創造財富,交換也創造財富。”
“沒錯,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生產並不真正創造財富,交換才創造財富。”
這下不僅楊金水愣住了,連張居正等人都傻了。
我們好不容易纔理解出生產和交換都能創造財富,現在你又冒出一個新的觀點,直接把我腦子乾冒煙了。
朱翊鈞解釋道:“什麼叫財富?朕打個比喻,甲擅長摘果子,乙擅長捕魚,甲天天吃果子度日,乙吃魚度日,那果子對於甲,魚對於乙,算不算財富?”
楊金水最醒目,馬上答道:“皇爺,不算。果子對於甲,魚對於乙都只算賴以生存的根本,不算財富。”
“好,現在甲把多餘的果子跟乙交換,交換來乙多餘的魚,那麼現在交換來的魚對於甲,果子對於乙,算不算是財富?”
“皇爺,奴婢明白了,從無到有才是財富,所以皇爺一直說財富是創造出來的。”
朱翊鈞點頭道:“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大明缺糧食,可以用絲綢去換,一百人產出的絲綢,可以換回三千人吃的糧食。
大明缺棉花,可以用棉布去換,一百人織出的棉布換回來的棉花,可以再織出一萬人穿的棉布來。
這就是創造財富!”
楊金水恭維道:“皇上聖明,一語道破天機。我們不停地從四海收購原料,在大明用機器生產出大量的貨品,再販賣至四海貿易交換,獲得更多的原料和貨品,使得大明的財富不斷倍增。”
“對,大明財富倍增的一種體現就是貨品的價格變得極爲便宜。以前江南一石稻米,需要八錢銀子,現在呢?
大量安南、占城、暹羅、真臘以及日本的大米涌入,米價只需五角銀圓,折金花銀五錢多一點,降價了三分之一。
此前江南素色棉布十五文一尺,現在一尺兩分錢,摺合十二文,便宜了五分之一。如果打開天竺市場,獲取到大量價廉質優的天竺棉花,棉布可能會降到每尺一分錢。
同時,隨着米價降低,這兩年豬肉、雞肉的價格也降低了六分之一。
如果打開天竺市場,他們大量便宜的糧食涌入我們大明,再加上玉米、紅薯等新農作物大規模耕種,不僅酒的價格便宜,豬肉、雞肉價格也會更便宜,對於百姓們來說,難道不是好事嗎?”
朱翊鈞看着衆人,意味深長地說道:“諸位先生,物價降低,這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就是極大地減輕了生活負擔。
負擔輕了,收入還增多了,百姓們有了餘錢,就可以多買些肉食,讓身體吃得棒棒的;可以把孩子送去讀書識字,未來更有希望;可以多扯幾尺花布,穿得體面些;可以去聽聽戲曲話本,豐富空餘生活.
諸位先生,這才朕心目中的民富。
這樣的民富,需要我們走出去,廣四海之地以養國民,聚四海之貨以養大明。”
胡宗憲五人齊聲道:“皇上聖明,真知灼見,臣等受教。”
朱翊鈞擺了擺手,“千年之變局,大明也進入到大航海時代。在這個時代,我們只需記住兩點,一是自由貿易;二是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內。”
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內!
胡宗憲、張居正、趙貞吉和譚綸面面相覷,皇上這話,說得有道理,就是太驚世駭俗了。
朱翊鈞轉頭看着南邊的窗戶,悠悠地說道:“俞大猷的奏本是一個月前發出來的,按照行程,他們這會也該到了天竺果阿。
我們這麼多帆船艦炮,態度又這麼平和良善,不知道葡萄牙人和天竺人,願不願意接受我們這小小的請求。”
朱翊鈞在心裡補了一句。
三哥,開門啊,自由貿易了。
正如朱翊鈞所料的,俞大猷率領的朱雀水師,正浩浩蕩蕩向天竺進發,他們的第一站是榜葛剌(孟加拉)的吉大港。
已經見上帝的葡萄牙印度總督卡爾德隆的副官,第一個舉着白旗的葡萄牙軍官,現在成爲大明水師忠實奴僕的何塞.阿方索,正在朱雀水師旗艦,兩千一百噸的乙級戰列艦寧波號艉樓上,眉飛色舞向俞大猷等水師將領們,講述葡萄牙人在天竺的“征服史”。
阿方索曾經是葡萄牙駐滿剌加副總督萊昂的副官,跟着一路北上出使明國,學會了不少官話。
棄暗投明這幾個月來,他更加努力學習官話和明國曆史,還給自己取名爲何塞,字奉先。
只是有些比較難的詞,需要旁邊的通譯附加翻譯。
“偉大的弘治十一年,也就是耶穌誕生一四九八年五月十八日,葡萄牙的達伽馬船隊第一次來到了印度南部的卡利卡特。”
旁邊的書記官在俞大猷等人旁邊解釋道:“總爺,這地方也就是三寶太監下西洋所記載的柯欽港。”
何塞手舞足蹈地說道:“弘治十八年,達伽馬達到天竺的第八年,也是西曆一五零五年,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派遣第一任印度總督堂.弗郎西斯科.德.阿爾梅達,帶領二十一隻大帆船來加強印度新建立的殖民地。
三月,艦隊從里斯本出發了,船員中包括有四百名接受過軍事訓練的水手,一千五百名士兵,三百名個炮手,以及一百多位各種工匠,二十多位精通數學、天文和地理學的傳教士。”
此時的何塞,完全把自己當成大明軍官,以一位大明人的角度來述說這些歷史。
“到正德四年,也就是西曆一五零九年,葡萄牙船隊建立了從印度西北的第烏港到南邊柯欽港等一串港口,控制了印度西海岸的貿易。
以前這裡的貿易由阿拉伯人控制,不甘心的他們勾結商業合作伙伴威尼斯人,從埃及運過來威尼斯槳帆船,還有奧斯曼的阿拉伯帆船,圍攻第烏港,結果葡萄牙人勝利。
得勝的葡萄牙人攻佔了果阿城,把總督府建在那裡,自此亞丁、阿曼、第烏、果阿和柯欽港,這一片海域所有的阿拉伯商人,都需向葡萄牙人繳稅。
葡萄牙人繼續向東,一直搶佔我們大明的滿剌加港,順着阿拉伯商船的足跡,攻佔了香料羣島”
何塞義憤填膺地說道。
“這些該死的強盜,花了五六十年經營這條帶來無窮財富的航線。從滿剌加出發,到吉大港補給,再掉頭向西南,沿着印度東海岸向南,經過布里格德轉過馬納爾角,沿着西海岸一路向北,經柯欽可達果阿。
如果要去阿拉伯,可繼續向北,經蘇拉特、第烏港去到阿曼、巴士拉和亞丁。如果要去東非,直接從果阿趁風橫跨南大洋,直趨基爾瓦或索法拉港。”
俞大猷點點頭:“現在我們要去的吉大港,是葡萄牙人從滿剌加去往天竺的重要補給站?”
“是的大帥。”何塞這句大帥叫得字正腔圓,“吉大港兩三百年前就是阿拉幹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和印度人貿易往來的重要商港,也是榜葛剌(孟加拉)蘇丹國和阿拉幹國爭奪地。
正德十三年,也就是西曆一五一八年,葡萄牙人嘗試過從榜葛剌蘇丹國手裡搶下吉大港,獨佔貿易權。
那次去的只是一支勘察地理的探索隊,船和人手都不多,被榜葛剌蘇丹軍隊擊敗。
到嘉靖十七年,也就是西曆一五三八年,阿拉幹人在葡萄牙人的支持下,從榜葛剌蘇丹手裡搶到了吉大港。
至此,幾經爭搶,吉大港目前名義上屬於阿拉幹國,但實際上被一支葡萄牙軍隊,以阿拉幹國僱傭軍的名義控制着,蒲甘(緬甸)海盜在吉大港也有不小的話語權。”
俞大猷鼻子一哼,“海盜也有話語權?那吉大港還有王法嗎?”
何塞諂媚地答道:“無法無天,法外之地。”
“那就是海盜窩了?”
何塞馬上聽懂了,“回總爺的話,海盜窩,窩中窩,裡面全是老海盜,很多年的海盜,死了還便宜的那種。”
“死了還便宜?”
配合默契的通譯連忙補充:“總爺,是死有餘辜。”
“那就對了,海盜都死有餘辜!知道我們這支水師怎麼起家的嗎?”
周圍的將官們異口同聲地答道:“奉皇上聖諭,打倭寇海盜起家的!”
“既然吉大港是海盜窩,那我們也不用那麼客氣了,什麼戰書使節這一套,就不用了,船隊開過去,直接開幹!”
“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