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朕不參與,你們自己解決!
“對,聯產承包責任制。”朱翊鈞答道,“此前皇莊,包括宗室王莊,都是由內廷和諸藩派人去管,有莊頭、旗校、田頭等人,多爲內廷貂璫親眷、王府外戚等人。
到了皇莊,爲非作歹。皇莊和王莊佃戶們,除了繳納朝廷賦稅,還要繳納內廷和王府定租,除此之外,還要給莊頭等人好處,幾乎平白要繳納三份租稅。”
沒錯,朕可以告訴你,大明王朝的皇莊和王莊都不免賦稅的,只是田賦和皇租之間十分玄妙而已。
想想自家老祖宗朱元璋有多摳,他怎麼可能留下那麼大個漏洞。
可地方官員怎麼敢收皇莊的田賦,先緊着把入內庫的皇租收足了,還有莊頭、旗校等管理人員的個人好處,也不能落下。
皇莊的田賦怎麼辦?
轉嫁唄。
久而久之,州縣自耕農背不動這麼大的攤派,只能再往官紳名下的田地裡攤派一部分。
這怎麼能行,這不是魚肉百姓,禍害鄉里嗎?
士人儒生、御史清流們紛紛上疏,皇莊如何如何不好,應該廢除,把田地分給百姓們。
大明皇室由大明萬民供養,還怕缺口吃的嗎?
歷朝歷代先皇,包括仁孝聞名的兩位,其它的都好說,從朕的兜裡掏錢出去,那不行。
一直到了嘉靖初年,大禮儀中大獲全勝的皇爺爺,躊躇滿志,在大臣們的建議下,推行嘉靖新政,其中一項就是所有皇莊管事全部召回,皇莊改官田交給地方管理,除了田賦,折銀收租。
佃租爲上等耕地一年每畝三分銀子,中等地年畝兩分銀子,下等地年畝一點五分銀子,這也叫子粒銀—皇上仁德,官田免費給百姓們耕種,收點種子錢意思意思就好了。
子粒銀由地方州縣徵收,官府徵收上來後再轉運給內承運庫,供皇室揮霍。
可是新政幾年下來,皇爺爺發現,朕還揮霍個毛線啊!
內承運庫窮得連老鼠都連夜搬家。
問百官,從戶部到州縣官員,都是一臉的悲天憫地。唉,百姓們太苦,又是連年天災,我們真不忍心催收子粒銀。
皇上你是大明萬民君父,你也不忍心的是嗎?
好吧,朕也不忍心,那你們總得從國庫裡撥銀子給內庫,朕也有一大家子要養啊。
百官一攤手,國庫困窘啊,文武百官都在勒緊褲腰帶,艱難度日。
呃.你怎麼打個嗝全是海鮮味?
皇上,這個不重要,要不我們羣臣集資,給你打造一件祖傳之物,金碗?
皇爺爺傻眼了,說好的你們養我的?
翻臉就不認賬了?
渣男!
皇爺爺重新派內侍們下去接管“官田”,督收子粒銀。
自此皇爺爺看清楚了文官們的真面目,夏言等力行嘉靖新政的大臣們,也埋下了殺身之禍。
皇爺爺也很難再相信戶部的賬簿,開始化身爲大明總會計師。
現在朕主政,手裡的官田,包括宗室的藩田,就要重新來個新玩法。
朱翊鈞繼續說道:“朕下過詔,也請李師傅在律政院正式編入國律中,皇莊官田,少府監商鋪公司,都一併納賦繳稅。
少府監收攏所有的官田和藩田後,以兩三家農墾公司統一經營,分設若干農場或牧場。牧場放牧,農場耕種。
田地直接以一戶承包,百姓承包農場田地,在農場農科站指導下放牧耕種。
內地主要是按照農科所推薦的四圃輪種法進行耕種每戶人家足額繳納田賦後,餘下的全歸農戶所有,不需要再額外繳納子粒銀以及其它攤派雜稅。這就叫家庭承包責任制。”
胡如恭一聽,那皇上這不是在做大善人嗎?
不可能,怎麼可能?
有楊金水摻和,怎麼可能不賺錢呢?
他靈光一閃,皇上開始時說的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剛纔說的卻是家庭承包責任制,還差了個聯產。
玄機就在這聯產上!
胡如恭問道:“皇上,請問這聯產是什麼意思?”
聰明人。
朱翊鈞笑了笑,解釋道:“聯產就是多種經營。
比如南方稻田可以養魚,田與田之間可以種黃豆綠豆。冬天可以種土豆、紅薯、油菜、白菜、胡蘿蔔或牧草。
北方四圃輪種法,一整塊分四份,分別種大豆、小麥、甜菜、鴨茅,每年依次輪換。
大豆榨油,小麥是糧食,甜菜榨糖,鴨茅養豬牛等家畜。
南北的田地旁都可以挖掘池塘,一來蓄水防旱用,二來也可以用來養魚和養鴨子
這些就是聯產,也叫多種經營。”
“聯產?”胡如恭眼睛一亮,“臣明白了,土豆、油菜、白菜、胡蘿蔔、甜菜以及魚鴨豬羊,在一般百姓手裡還發愁,需要送到城鎮集市賣掉才能換到錢。
但是農墾公司不同,它把各農場的大豆、甜菜、油菜當原材料收取,工業榨糖榨油。土豆紅薯可以釀酒,臣聽說軍隊和醫館對醫用酒精的需求是一年大過一年。
白菜、胡蘿蔔等果蔬和魚鴨豬羊,那麼多工廠,一個工廠那麼多人,這些東西有多少他們吃多少。
妙啊,皇上,這個聯產妙啊!”
當然妙了。
家庭聯產承包制,百姓按家庭承包了官田,除了賦稅沒有以往的子粒銀,分文不多繳,確實做到了田地免費給你種。
但是一般家庭肯定不會滿足田地刨的那點糧食過日子,農場出面,告訴農戶如何種田掙錢。
胡如恭都能想象農場宣傳科如何鼓動大家,說不定還許了不掙錢包賠的承諾。
然後在農場農科站的指點下,種植經濟作物,養雞鴨魚豬。農場統一收購,轉手賣給同屬於少府監的那些工廠。
大家開開心心分利潤。
就算是對半分,農戶們都能樂得鼻涕冒泡,這錢可比種糧食來得多。
農場雖然要分一半出去,可一個農場少說幾萬畝地,幾百戶農戶,一家分個三五塊銀圓,加在一起就是幾大千銀圓了。
農場賺到了,就是少府監賺到了,少府監賺到了,就是皇上賺到了。
明面上,皇上得了愛民如子、仁德寬厚的好名聲,暗地裡該掙的是一分也沒少掙。
還是皇上會玩啊。
胡如恭想明白後,馬上對那些劃歸到直隸布政司的衛所田地心熱了。
直隸布政司可以成立農墾公司,直屬於戶曹。
少府監的農墾公司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農科站的技術員,本官豁着一張老臉,去找司農卿郭老頭要去。
本官好歹也是東南一脈出身,跟胡戎政、譚兵部和楊公公等人都說得上話,轉託到老郭頭那裡,能不給本官幾分薄面嗎?
胡如恭馬上說道:“張相,這些劃歸直隸的衛所田地,下官也要成立農墾公司,摸着少府監過河。”
張居正等的就是這句話,“你,直隸的事就全靠胡撫臺操持了。”
還是跟新派的官員議事爽利。
思維開闊,你一點破,他們就知道怎麼做,而且勇於任事,不會瞻前顧後,權衡自己的得失後再做決定。
“胡撫臺,只是農墾公司的農戶,你和布政司要多費心了。”
“沒問題,不就是搶佃戶嗎?
本官派出精幹人員,拿着鐵皮大喇叭,先從直隸最大的幾戶地主世家開始,在田頭反覆地喊,把好處一一擺出來,還怕佃戶們不投奔過來?”
那是,直隸地面你最大,你發話搶人,誰搶得過你啊!
只是那些世家豪右們要吃虧了。
吃虧?
張居正心頭一動,還沒來得及細想,朱翊鈞在一旁說道:“張師傅,農墾公司是新事物,是新的生產關係。對於任何新事物,我們都應該給它適應和成長的過程。
張師傅,內閣是不是應該給農墾公司一些優惠政策,比如三五年減免多少比例的田賦。
畢竟使用四圃輪種法,利國利田,但農戶卻吃虧了,朝廷怎麼能讓爲國做貢獻的農戶們吃虧呢?”
胡如恭一聽,眼睛跟十六的月亮一樣亮,皇上英明啊!
“張相,皇上說得沒錯。農墾公司在試行利國利民的新生產關係,公司和農戶都吃虧了,內閣怎麼能讓爲國做貢獻的人吃虧呢?
必須要減免賦稅。”
張居正看着朱翊鈞,一臉的苦笑。
皇上,你上輩子一定是位資深官吏,官場老油條。
新的生產關係?
張居正心頭一亮,完全想明白了。
皇上啊,你這是要對靠田地吃飯的世家豪右、保守建制派,趕盡殺絕啊!
海商拼命地從安南、暹羅等地運糧食回來,稻穀價格一年比一年低。
穀賤傷農。
可一般百姓除了繳納賦租之外,剩下的糧食勉強餬口,就算換錢也是用家禽、雞蛋、棉麻等農副產品去換,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去賣保命的糧食。
米價下降,最受傷的不是數量最多的自耕農和佃戶,而是靠賣糧食掙大錢的世家豪右,他們都是大中地主,一般開有自己的米行。
災年是他們最喜歡的年份,很多自耕農會爲了保命,不得不出賣田地。
現在米價一直低迷不振,最着急也最恨的就是他們。
米價不漲,賺不到錢不說,現在佃戶也一年比一年難找。以前還能官民勾結,禁止佃戶向上海、灤州等地“流竄”,可是復興社謀逆大案後,誰還敢?
只能眼睜睜着看着佃戶流失,給自己種地的人越來越少。
現在皇上和朝廷又在官田和衛所軍田上搞農墾公司,那就更加要命了。
許多農民願意留下不出去“做工”,一是因爲不遠輕離家鄉,二是思想保守,覺得做工不保險,還是種地穩當。
現在家門口不遠有農墾公司,也是種地。
這邊種的是地主家的田地,那邊種的是皇上和官府的田地,而且那邊條件好得不得了,契約一簽就是二十年。
也就是說,只要你每年足額繳納田賦,這塊田地二十年就是你家的,想怎麼種就怎麼種,種出來的全是你的。
這麼好的條件,你去不去?
好狠的一招啊。
世家豪右們直接被刨根了,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身爲內閣總理的張居正,知道皇上有意推行官紳一體納糧和攤丁入畝,依照他的脾性和手段,也就這兩三年的事情了。
一旦實行,那就要了那些世家豪右的老命。
田地沒人種,總不能讓世家豪右,嬌生慣養的一家人下田幹活吧。
以前空着問題還不大,官紳一體納糧和攤丁入畝後就麻煩了。首先官紳沒有優免,丁口全部算人頭稅,分攤在田地裡。 ωwш• Tтkд n• c o
家裡的田越多,繳納的賦稅就越多。田賦你可以繳糧食,攤下來的丁稅你得繳銀子吧。米價又一直低迷,賣不起價。
你又不能如農墾公司那樣聯產多種經營,用其它的收入補種地,只能種得越多,虧得越多。
皇上啊,你這是對舊生產關係,從政治和經濟全方位地圍剿,唯恐它死得不夠快,死得不夠脆啊!
難怪有傳聞,工商聯成立大會上,那些實業大佬請財神楊金水指條發財的門路,他只是建議,掙錢了不要買田,就算是置辦宅院養外室,也不要去買田。
此話傳出來,很多人都在笑話他,說財神跌落神壇。
現在看來,以後誰家買田,買得越多死得越慘!
財神終究是財神啊!
“皇上,胡撫臺,待某回京後,與戶部好好商議,一定出臺扶植農墾公司的優惠政策。”
議完這件事,張居正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地方廢除各道,權責統一到省、府、縣三級,嗯,內閣的意思是府改爲郡,以後知府改爲知郡,其餘不變。
然後呢,還準備新設直隸州和散州。
散州,就是直隸餘布政司的州,級別同縣。
直隸州,是直隸內閣的州,級別同郡。貴省灤州工商大興,與太原上海,並列爲大明強國富民的三駕馬車,因此,內閣決定將灤州改爲直隸州”
張居正還沒說完,胡如恭馬上拒絕道:“不行。我們直隸花了多少工夫,才幫着少府監把灤州興建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你們內閣看着眼熱,現在連鍋一塊端走,一口湯都不給我們直隸留,不行,堅決不行!”
張居正一時愣住了。
一口拒絕了,一點猶豫都不帶的。
要是自己跟直隸布政使談,他肯定是不敢這麼直白地拒絕。自己再施下壓,他再不願意,也必須忍痛讓出來。
灤州再好,能有自己的官帽子好?
但胡如恭不同,人家是巡撫,可以不鳥自己。自己也威脅不到他。
此時再去找布政司,布政使和左右參議就有了推辭,這麼大的事,得巡撫點頭。
從程序和《國律》上說,升灤州爲直隸州,直隸巡撫不點頭,資政局連討論都不會討論,皇上也不會點頭。
於是張居正看向了朱翊鈞。
看朕幹毛!
張師傅,這是你和胡如恭,內閣和地方的糾葛,朕不參與,你們自己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