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眉毛一跳,搶先問道:“趙中丞,你這是何意?諸藩宗室作奸犯科,難不成還要怪到地方官員頭上?
難道是他們縱容不成?”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雙手往袖子一籠,身子輕輕往後一傾。
非常熟悉他的張居正,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意識到什麼。
趙貞吉淡淡一笑:“高尚書,稍安勿躁!
老夫只是就事論事而已。老夫身爲都察院中丞,肩負監察職責,想的當然也是監察之事。按照祖制國律,地方官員對於就藩當地的諸藩宗室,是負有監察之責的。
不僅巡按御史,府州縣和布政司,也有此責。爲何諸藩宗室犯下屢屢大錯,近在咫尺的地方官員毫不知情,至少我都察院沒有收到類似的上報。
一藩如此也就罷了,大明二十幾藩,地方都是如此,那就耐人尋味了。
是他們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高拱看着他,鬍子一翹一翹的,可是一時間找到反駁的話,坐在那裡不出聲。
殿上衆人也聽出趙貞吉話裡的含義,都默然不語,等着朱翊鈞的反應。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在殿中慢慢踱了一圈,轉頭看向寂靜無聲的衆人,對趙貞吉說道:“趙先生,請繼續。”
趙貞吉開口道:“是,殿下!臣覺得諸藩宗室縱有過錯,地方官員就沒有過錯?朝廷就沒有過錯嗎?
正如殿下此前在京官糾風正紀大會上說的一樣,要開展自我批評和批評,找到自己的缺點和問題,不斷改進,才能達到公正廉明、高效有序的效果,這纔是我們糾風正紀的最終目的。
我們不能只顧着批評別人,卻不知道自我批評。朝廷中樞和地方官員要像遼藩、周藩、楚藩、唐藩那樣,深入地開展自我批評,勇於認識和揭發自身的問題。”
朱翊鈞點點頭,“趙先生說得很好。一葉遮目,我們身上有什麼毛病,不知道。我們眼睛裡只看到別人的問題,卻很難看到自己的問題。
都察院查別人的問題,那叫一個入木三分,查起自己來,卻是諱疾忌醫,這怎麼能達到我們糾風正紀的目的?我們糾風正紀的目的在於治病救人,而不是看到這人病了,病得不輕,就直接刨個坑把他埋了。”
看到兩人一說一答,跟唱雙簧一樣。
殿中衆人心裡暗暗嘀咕,你倆這麼有默契啊!
擱這演呢?
尤其是高拱,心裡騰騰地冒火。
他恨死了諸藩宗室這些米蟲。
他執掌戶部時,因爲諸藩宗室的祿米發放不及時,被諸藩宗室一天一份彈劾奏章,彈得頭都大了。
當時他被戶部的這些大坑逼得要瘋了,諸藩宗室偏偏這時還給他捅刀子,如何不恨呢!
現在他抓到這個機會,恨不得把這些諸藩宗室全部貶爲庶民,全部自食其力。
除了出口惡氣之外,更重要的原因這些米蟲是大明財政巨大的負擔。把這些混蛋甩掉,可以省下一大筆開支。
八百五十三萬石糧食,他高拱可以做出多少政績來。
所以他在諸藩宗室的態度上是除惡務盡,在跟盟友們商議時,跟高儀等人不謀而合。
高儀等人沒有高拱在財政方面想得太深,他們秉承着大明文官們的思想,堅決不能讓宗室參政。
朝堂已經很擠了,再擠進一羣宗室來,怎麼擠得下?
再說了他們先天有優勢,天生跟天家親近,更容易得到重用,更加不能放他們進來。
只是高拱處在要入閣的敏感時期,以穩爲重,凡事不要出頭,於是就由高儀把態度表明,高拱附和一下即可。
只是沒有想到趙貞吉跳了出來,把矛盾的矛頭轉移,這就給諸藩宗室留下了極大的轉圜餘地。高拱的性子急,忍不住就跳出來,跟趙貞吉爭了幾句,結果還沒爭贏。
可把他氣得夠嗆!
我高大鬍子在朝堂上吵架,就沒輸過誰,想不到在一位平日裡不聲不響,斯斯文文的趙貞吉手底下,一個照面就被斬於馬下。
不服啊!
可是朱翊鈞剛纔這番話一說出來,高拱怒氣全消。
這些話表面上像是在附和趙貞吉的話,實際上已經在給諸藩宗室處理上定調子了。
太子殿下這是要把宗室和地方官員們各打五十大板,然後地方官員高拿輕放,宗室這邊,你們是不是也要網開一面,不要一棍子打死,按照他的方案來。
否則的話,宗室和地方官員綁在一起,一起完蛋,文官們肯定不答應啊。他們多少門生故吏,多少希望都在地方官員裡熬資歷,怎麼捨得讓他們給宗室殉葬。
再說了,太子殿下順藤摸瓜的本事厲害着,宗室上的事情,惡了他,順着地方官員一路抄到中樞,誰經得起他三查五查外加倒查?
想明白了這些,殿上衆人大多數在心裡暗暗會改變了立場,唯獨高拱沉默了一會,還是昂着頭說道。
“殿下,防範宗室,是成祖皇帝定下來的祖制。”
他情急之下,直接點破了當年成祖皇帝嚴防死守諸藩宗室的本意,擔心下一個奉天靖難的人。
朱翊鈞笑了,你點破,我也說破。
“諸藩宗室相傳了兩百年,傳了七到十二世,現在只能算同宗。這樣的宗室,能奉天靖難嗎?”
朱翊鈞的話讓衆人鴉雀無聲。
太直白了,我們都不敢聽了。
想想也是,有你這位大神在朝堂坐着,就算是成祖轉世,成了你的叔叔,他也照樣老老實實在藩國裡盤着。
張居正打破沉寂問道:“殿下,諸藩宗室之事,還請殿下早下定奪。”
其餘數人也附和道:“殿下,還請早下定奪。”
“不急,”朱翊鈞緩緩說道,“趙先生,把你的草案說給大家聽聽。”
“是殿下。
臣的草案是,各藩親王諸子除世子外,皆授鎮國將軍。現郡王嫡子授鎮國將軍,其餘皆授輔國將軍。
鎮國將軍世子降一級,傳襲輔國將軍,其餘諸子授奉國將軍。輔國將軍世子降一級,傳襲奉國將軍,其餘諸子改爲庶民,依次類推。
其餘鎮國中尉以下,現在全部改爲庶民,可科試、從軍、經商,與普通百姓無異,自謀生路,自食其力!”
趙貞吉的方法更加狠,直接把五分之四的宗室改爲庶民。
朱翊鈞說道:“諸藩宗室發展到這個地步,地方官員監察缺失是原因之一,中樞監管也也是大問題。太祖皇帝設立的宗人府,形同虛設,坐視各藩亂法之事發生。
所以孤要宗人府把職責擔當起來。整飭諸藩宗室之事,既要自查自糾,又要整飭肅紀,現在又要大改祖制,關乎千秋萬代之事。所以孤決定把諸藩親王、郡王全部請到京城來,共商此事!”
朱翊鈞的聲音在太極殿響徹,衆人都靜靜地聽着,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殿門傳了過來,一位內侍慌急着忙地跪倒在殿門地面上,喘着氣說道:“殿下,太子殿下!宮裡有事,有大事,傳,傳太子進宮。”
衆人臉色一變,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朱翊鈞。
朱翊鈞眉頭微微一皺,轉身對衆臣說道:“今日先議到這裡,趙先生,你把剛纔我們商議的整飭諸藩宗室的決議整理一下,擬個條目呈上來。”
“是!”
“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衆人行禮,目送朱翊鈞離開太極殿。
待他離開後,面面相覷,都在心裡猜測紫禁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