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午膳時,隆慶帝的神態勉強正常,但吃得很少,基本上靠孟衝跪在旁邊,用勺子小口小口地餵食。
朱翊鈞輕聲問萬福:“這些日子,都是孟衝在悉心照顧父皇?”
“是的殿下。這些日子孟衝日夜不休,時時伺候着皇上。”
朱翊鈞目光在孟衝的身上轉了幾圈,沒有做聲了。
隆慶帝氣息很弱,午膳時強撐着說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但陳氏和朱翊鈞都很配合地大笑起來。其餘內侍宮女也抿着嘴巴使勁地忍住笑。
看到大家都被自己的笑話逗樂了,隆慶帝十分開心,多吃了半碗米粥。
“老大,臘月十二,第三天正好是你皇爺爺的忌日,你正好帶着新婦去仁壽殿,祭拜他,讓他也看看,鈞兒成家了。”
隆慶帝最後說道。
”是,兒臣遵旨。”
朱翊鈞答道,心情有些沉重。
成長的代價就是一個個親人遠去,就算是天子太子也不例外。
坐着步輦出了西華門,朱翊鈞轉頭看了一眼。
巍峨的紫禁城像一座大山,更像一座樊籠。
回到紫光閣後的勤政堂,朱翊鈞馬上叫文書房把軍機急報送過來。
第一份是去蘭州赴任兩個多月的曹邦輔寫得近期彙報,朱翊鈞看完後,不由拍案叫好,高聲讚歎道:“曹公高義大氣,孤派他去出鎮陝甘,是派對了!”
朱翊鈞欣然提起硃筆,在奏章上寫下一番讚許的話。
第二份是山西大同總督霍冀與兵部侍郎兼諜報偵查局指揮使兼蒙古右翼謀略前敵指揮使汪道昆聯袂領銜上奏。
朱翊鈞看完,臉色凝重,站起身,雙手籠在袖子裡,在屋子裡轉了幾圈,轉頭對祁言說道:“叫督理處八百里加急廷寄,召汪道昆汪先生回京。”
“遵令旨!”
蘭州,陝甘總督衙門。
曹邦輔剛到蘭州赴任沒幾天,就做出一個讓衆人十分驚訝的決定,放霍靖霍邊離開。
衆人紛紛勸道:“霍靖霍邊雖然回土默特部無望,但他們野性難馴,一旦放離,恐怕鳥入天空,獸歸叢林,再難回來。”
曹邦輔不會所動,親自送霍靖霍邊兩人過浮橋,到黃河以北。
“忠明、靖邊,你們此去因亦集乃,路途遙遠,一路小心。據悉俺答汗給居延海派去新的那顏和千戶,事不可爲就趕緊回來,大明現在不缺兵馬,只缺良將。”
曹邦輔挽着霍靖和霍邊的手,切切叮囑道。
霍靖和霍邊雙目赤紅,感動地答道:“曹公仁德,以誠待我兄弟。不僅爲我們備齊了戰馬,還給數百護衛隨從更換新兵甲。
現在又信任有加,放我兄弟離去。曹公放心,居延海部多有屬下心腹,只需抓住機會,剷除俺答汗派去的人,居延海部就可盡歸屬下掌控。
請曹公放心,一月爲期,我兄弟二人定會帶着居延部回附大明。”
曹邦輔慨然說道:“好,老夫翹首期盼,等待你們兄弟的好消息。”
霍靖霍邊率三百隨從策馬遠去,馬蹄聲響,塵土飛揚,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朝陽下的漫漫荒原中。
回到蘭州城,蘭州知府兼陝甘總督府督糧梅國楨笑着說道:“曹公弘量豁達,霍氏兄弟定會依約回來。”
梅國楨受徐渭舉薦,曾經入西苑伴讀太子,後來方逢時出鎮陝甘,他以爲幕僚跟着來到固原。
後來方逢時調回京城,他留了下來,等到陝甘總督移駐蘭州,他出任蘭州知府兼督糧。
曹邦輔呵呵一笑,“衆人都說老夫放虎歸山,他們小瞧了此兩人。此二人,尤其是霍忠明,心懷鯤鵬大志。
現在我大明政通人和,奮發圖強,遠勝過遲暮殘燭的俺答汗。且我大明糧多草廣,大好的東風,可助霍氏青雲直上。”
梅國楨笑着答道:“那些人以小子之心度英傑之腹。沒錯,沒錯!”
過了幾日,曹邦輔召集了徐渭、徐貞明和梅國楨,討論執行西北大建設之事。
“諸位,西北大建設,我等出京辭陛時,太子殿下一再交代,是大明未來十年,二十年的重中之重。”
曹邦輔先強調了一句,然後對徐貞明說道:“西北大建設,你是主畫師,你給大家說說,大家有了方向方略,心裡也有了底。”
“是督憲。”徐貞明先叫小吏把西北輿圖掛上,這是衆人在西苑學下的習慣。
看圖說話。
徐貞明繼續說道。
“西北建設,重點事項爲興水利、遷百姓、退耕還牧、植樹造林。
興水利,按照測繪局西北分局這幾年四處測繪的結果,我們決定在甘肅浩門水、張掖河、討來河中上游修築堤壩,蓄水爲塘湖。
這三條河流最顯著的特點是春天雪水融化,夏季雨季突來,河水暴漲,一瀉千里。到了秋冬,中上游河牀枯竭,河水變溪水。
我們在合適的位置修築堤壩,疏浚河道,廣挖渠溝,春夏水漲時,蓄留住水。等到秋冬缺水時,再緩緩放水,調度水量,四季均衡。
這樣就能讓中下游農田,產量提高,不必再去開荒新地,以保口糧。
此前西北時常缺水,田地產量低下,百姓爲了填飽肚子,只能拼命到處開荒,結果植被皆毀,更加留不住水,產量更加低下。
循環不休,陷入死結。”
徐貞明在西北爲幕十來年,腳踏實地做過實事,對這裡的情況非常瞭解,各項實情張口就來。
“甘肅興修水利後,我們就可在陝北的祖厲河、清水河、洛浦河、環水、洛水、無定河、延水照方抓藥。
不過興修水利,需要大量的水泥。太府寺計劃在蘭州、涼州、甘州、固原、延安和米脂各新辦一家水泥廠,平均每家年產水泥五千噸。”
霍冀、徐渭和梅國楨聽到這個數字,不由倒吸一口氣涼氣。
他們已經逐漸習慣千克、公斤、噸和米等衡量度新制,知道五千噸足足有一千萬斤,六萬六千石,比一座山還要高。
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遠在京城西苑的太子爺,對這個產量不屑一顧。
朱翊鈞當資深公務員,出去“化緣”時,隨便一家水泥鄉鎮小企業的產量都是幾萬噸。十萬噸以上只能算小型水泥廠。
“遷百姓就是量土養人。貧瘠苦旱,不宜居住的地方,百姓全部遷走。現在內閣專門設立一個徙民辦,由張閣老領事,專司此事。
陝甘的兩地布政司先摸查各地不宜居住的地方,把居住的百姓登記成冊。現在陝甘的徙民分兩支,一支遷新定的遼寧,一支遷湖南。
至於新復的安南等南海地區,酷熱悶溼,陝甘的百姓過去,水土不服,很容易生病。那邊主要遷移廣東、福建和浙東多山少地之民。”
徐渭接言道:“我朝遷移徙民早有先例。洪武三年(1370年)起,先後數次從山西的平陽、潞州、澤州、汾州等地,以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徵集百姓,中經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處領取憑照川資後,向河南、山東、河北等地遷徙。
直至永樂十五年(1417年),前後遷徙百姓百萬有餘。官府料理此事,頗有經驗。
此前是由富遷瘠,由熟遷荒,百姓多不願輕離故土。但此次不同,此次遷民是由瘠遷富,由荒遷熟。
東北雖然苦寒,但土地肥沃,雨水充沛,一年一熟,畝產不知勝過西北多少。現在又有水泥磚板房和火炕,大興煤炭,禦寒過冬不是問題。
湖南遷居之地爲洞庭湖畔,以及湘、沅、澧、資等水岸畔盆地平地
目前東北、湖廣等地接到廷寄,動用營衛軍,廣募民夫,修路搭橋,建屋築房,爲徙民提供基本的保障.
至於退耕還牧,植樹造林,與興水利和徙百姓息息相關.”
梅國楨問道:“這一切都需要錢糧,戶部支應得過來嗎?”
大家都知道大明財稅是個什麼鬼樣,雖然鹽政整飭、工商大興,鹽稅和工商稅一年比一年多,但是還沒富足到想怎麼花就怎麼花的地步。
徐貞明解釋道:“戶部那邊把未來三年省下的宗藩祿米分了四分之一到西北。此外少府監、太府寺沿開中法和商屯等舊例。
要求所有海商、互市邊商、鹽商、礦業公司、茶葉公司、絲綢棉紗廠等工商牌照,自明年起,每年需要向西北投錢募人興修若干水利、遷徙百姓若干。
殿下叫此爲支付轉移。”
梅國楨有些奇怪,“爲何不叫這些工商公司,直接捐錢捐糧,或者增稅?收得稅銀再由戶部下撥西北,行此益政。”
徐渭捋着鬍鬚說道:“此事老夫在西苑時,偶爾聽太子殿下提起過。”
曹邦輔、徐貞明和梅國楨轉頭看向他。
“還請文長先生解惑。”
“殿下曾言,捐錢徵稅,撥款行事,中樞地方各衙門貪腐低效,一百塊銀圓只能辦出十塊銀圓的事來。
叫各工商公司直接辦理,他們以利爲驅,自然會想方設法以最少的錢把事辦得最好,效率最高,中樞地方官府只需監督檢查即可。”
衆人對視一眼,太子殿下對各級官吏的作風脾性,是深有了解。
“這是其一,其二就是這些支付轉移,資助西北建設之舉,大致行五到十年即可告一段落。如果以徵稅方式行事,屆時改爲西南建設,漠南漠北建設該怎麼辦?
稅賦是大事,制定之後不可輕易更改取消,常例中也很難更改取消。顧及如此,才以商辦方式行事。”
“原來如此,太子殿下英明,高瞻遠矚!”
曹邦輔一邊召開軍政會議,佈置對青海用兵,以及西北建設的工作。
西北建設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進展喜人。
軍事方面卻有所停滯。土默特和鄂爾多斯那邊多有異動,李成樑率領的騎兵部隊,被調往寧夏地區,俯視東西河套。
九邊中,陝西、寧夏、甘肅三邊兵力相對薄弱,尤其是甘肅,可以說是涼得不能再涼。
還沒有議和之前,俺答汗經常去青海禮佛,動不動橫穿甘肅,翻越祁連山,如入無人之境。
現在從東邊調過來的主力騎兵還在寧夏,青海這邊用兵主力就剩下霍靖霍邊爲首的歸降蒙古部衆,可是大半個月過去了,離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霍家兄弟卻沒有半點消息傳來。
蘭州城議論紛紛,地方世家和官吏們都在暗地裡譏笑新任督憲曹邦輔。
太實誠了,太容易相信人了。
北虜的話你都信,你怎麼不信羊會上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