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鹹安穿好官服,匆匆出了院門,看到大家都往一個方向奔。
“怎麼了?”他拉住旁邊一位街坊問道。
“聽說是國子監的一位助教,昨天領俸祿空手而回,昨晚氣不過,在柴房裡自縊了。”
袁鹹安大吃一驚,國子監助教?
老天爺,千萬不是魏雲來魏兄。
轉了一個彎,拐到雲錦衚衕裡,看到前面聚集着一堆人,正好在魏宅附近。
袁鹹安心裡一涼,越發地不安。
走得近,聽到魏宅裡哭聲震天,婦孺老弱,嘶啞着嗓子,哭得驚天動地。
十幾位聞訊趕來的綠袍青袍官員,圍在宅院門口,搖頭嘆息,臉上都浮着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慼。
“魏兄,魏兄你怎麼了?”袁鹹安踉踉蹌蹌奔到魏宅門口,看到院子裡停着一具屍體,躺在架在兩張長凳的一扇門板上,蓋着一牀白布單。
魏雲來的妻子帶着四個女兒,圍着屍體哭得死去活來。
昏暗的客廳裡,四位老人坐在門檻上,有乾嚎的,有默然流淚的,有撕心裂肺哭的,還有位老太太幾乎昏厥過去,一位丫鬟手忙腳亂地扶着她。
袁鹹安知道魏雲來的情況,他家境貧寒,岳父就是啓蒙老師。他考上進士後,家裡遇了水災,兩邊無兄弟族人照顧父母和岳父岳母,只好把他們四位接到京裡盡孝。
自己還能等大哥兒長大了回原籍撐家門,魏雲來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根本沒法回原籍撐家門。
只能熬到致仕,以官紳身份回原籍,到那時想法子招攬些投獻戶,還能過上幾年富家翁的好日子。
袁鹹安衝到屍體跟前,掀開白布,看到果真是魏雲來,一臉的死灰色,舌頭吐出,眼睛鼓出。
他心裡一駭,連忙放下白布,不由地涌起一陣悲涼。
他跟魏雲來都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只不過都是三甲進士,按例揀發地方爲知縣或縣丞。
當時嚴黨當權,吏部受嚴氏父子控制,認銀子不認人,要是不給吏部那些貔貅塞足銀子,直接給你揀發到雲南廣西去,身體不好的,赴任路上就沒了。
自己和魏雲來都湊了筆銀子給到吏部,這才留在京裡,在清閒衙門裡當了個京官。
沒辦法,雲南、甘肅、陝西、廣西、遼東等苦寒邊遠地方的知縣,是惡差,不給錢就分派你去。
東南、中原、山西、山東、湖廣、兩淮等腹地的知縣,屬於優差,尤其是江南、兩浙,屬於肥差,給錢了才能去。
袁鹹安和魏雲來塞給吏部的那點錢,只能免除去雲南等苦寒邊地走一趟,想謀個優差肥差,還得加錢!
沒錢加,那就留在京裡清閒衙門裡慢慢熬吧。
“魏兄,我的魏兄,伱怎麼就想不通,這麼去了呢!”
袁鹹安悲從中來,嚎啕大哭了幾聲。
不一會,其餘幾位同門或平日裡往來密切的好友,陸續趕到,圍着魏雲來的屍體哭嚎了幾聲,灑下幾滴眼淚。
然後聚在院子一邊,商量起事情來。
“魏兄家裡這個情況,一貧如洗啊。這治喪的錢糧,大家得幫襯一把。”一位老成的同年說道。
他叫周秉洲,在都察院裡當御史。
“周兄說得對。魏兄一走,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婦孺,治喪是一筆錢,扶柩回鄉又是一筆錢,這老弱婦孺回原籍還得有筆安家銀子。
國子監可能會有一筆撫卹,可是朝廷目前的情況,看樣子沒有多少。大家都是魏兄的同年同鄉好友,不幫襯一把,說不過去啊。”
說話的是李治彬,在禮部當主事。
“行吧,昨天剛發了俸祿,今天一早我叫家裡的僕人去把折色的胡椒換錢,這會應該回來了。我回去,拿些銀兩來,大家湊一湊吧。”
“袁兄說得沒錯,大家湊一湊吧。”
大家跟魏夫人告了聲罪,陸續回家去拿銀子。
回到家裡,袁鹹安等了一會,看到去換錢的僕人悻悻地回來,揹着那六升胡椒。
袁鹹安大吃一驚:“怎麼了?”
“老爺,小的跑了十來家雜貨鋪,他們都不收。”
“這可是胡椒啊,平時可搶手了,怎麼不收?”
“老爺,雜貨鋪的掌櫃和夥計們都說了,這月和後面兩月,戶部發的都是胡椒,滿京城裡全是賣胡椒的,價錢從昨天開始就一跌再跌。
他們先緊着三品以上官老爺的胡椒收,往下才是四五品官老爺的胡椒。收完他們的,才輪到我們,不過那時是什麼價,誰也不知道。
老爺,小的問過,就算是尚書侍郎,他們的胡椒也折價八成了。”
袁鹹安心裡一涼,尚書侍郎的胡椒都要折價八成,那自己這七品官,豈不是直接骨折?
無可奈何,袁鹹安轉頭問妻子,“家裡可還有銀子?”
袁妻搖了搖頭,咬牙答道:“沒有了。”
“魏霏啓昨晚自縊了,人沒了,一家老小在院子裡哭。老的老,小的小,一屋子老弱婦孺,我們幾位同年好友商議,多少湊點銀子,讓魏兄走得體面些!”
袁妻默然一會,回屋取出二兩銀子,“家裡就這麼點碎銀子,全給你了。”
袁鹹安長嘆一口氣,揣着這點銀子,悲愴地趕回魏宅。
不一會,周秉洲、李治彬等幾位同年好友都回來,湊了十五兩銀子,遞給魏妻,讓她寬心處置魏雲來的後事。
幾人聚在院子一角,越想越氣憤。
“戶部的那些混賬,不把我等當人!原本就沒有多少俸祿,還要折色,叫人怎麼活?”
“現在逼死了魏兄,逼得我們連些治喪銀子都湊不齊,連乞丐都不如啊!真是讓人捶胸頓足啊!”
“不行,不能任由這些奸人禍亂朝綱!”
“上彈劾奏章?”
“沒用的!戶部尚書高拱是皇上在潛邸的老師,怎麼彈劾?”
“碼得,朝廷視我們爲乞丐,那我們就當一回乞丐!”周秉洲憤然說道,他振臂一呼,“諸位,我們何不去朝陽門,在那裡擺碗乞討,爲魏兄乞討些銀兩,更要讓朝中袞袞諸公看看,他們尸位素餐,把朝廷度支敗壞成什麼樣子了!”
李治彬馬上呼應,“好,對,戶部視百官爲乞丐,我們就去當一回乞丐!”
其他幾人也是熱血上頭。
是啊,祖制國律中,沒有哪條不準官員當乞丐吧。戶部這麼瞎搞,我們非要噁心死他們不可!
很快,有人回家拿了一塊白布,有人拿來了筆墨,大家都拿來一口碗,然後到了朝陽門內,在最熱鬧的街邊,一字排開蹲在路邊,擺碗掛橫幅。
“戶部無良,逼死同僚,乞討化緣,湊錢治喪!”
五位青袍綠袍官員在朝陽門內當乞丐,當街乞討,消息像風兒一樣傳遍京城各處。
在內閣值房裡的徐階聽到後,臉色微微一變,把心腹幕僚叫了進來。
“徐老先生,這事一看就是直指高新鄭而去的。”
“老夫知道。你去查查,這背後有誰在推動,有沒有西苑的人,或者我們的人。”
“是,學生馬上就去查。”
西苑,朱翊鈞聽到這件事,忍不住一拍桌子,“高新鄭誤事啊!”
他站起身來,雙手籠在袖子裡,來回地走動,然後轉頭對馮保說道:“去把石麓先生、大洲先生、太嶽先生和疏庵先生請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