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三年終於來了。
正旦這天,文武百官們破例早早起牀。
子夜就起身,洗漱穿戴,聚集在午門,就跟以前的大朝會一樣。
前十五日,西苑傳出令旨,隆慶三年正旦舉行大早朝,所有在京有資格朝闕的官員們,準時上朝。
然後從正旦早朝開始,拉開萬壽節序幕,一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隆慶帝壽誕正日子,達到高潮,最後延續到正月結束。
滿朝文武,紛紛開始上表,祝賀皇上萬壽,然後必須要稱頌太子的純孝。
這對父子,父慈子孝啊!
百官們頂着寒風,瑟瑟發抖地排着隊驗牌入午門。
這大冷天的,穿再厚的棉衣,圍再名貴的貂皮,也擋不住如刀似劍的北風。
進了午門,有朝房的閃進朝房,沒朝房的苦逼找個背風的地方,恨不得全身縮成一團,跺着腳跟同僚們說着話,熬着時間。
對於終於能見到半年沒見一面的皇上,大部分臣工們毫無念想,只有少數人心裡蠢蠢欲動。
“臬元兄,你們大理院年終獎發了什麼?”
“富國銀行十二兩銀票,六大商號十兩銀子的購物劵。”
嘶——!
周圍響起一片倒吸涼氣聲,幸好天寒地凍,要不然大家非被涼氣給凍着不可。
“你們大理院可真牛,年終獎發這麼多!”
“呵呵,全仗太子殿下的英明,再就是託戶部高尚書的福!”
臬元兄裂開嘴,矜持地說道。
“人家現在是兩院,跟都察院並肩齊。大理卿聽說今年開春就擢升正二品,跟中丞同品階,真正的司寇!”
“嘖嘖,臬元兄散館後分揀到大理寺,終於熬出頭了。”
“是啊,臬元兄運氣好,早早就進了大理院,再熬兩年,外放出去做個按察使,也是一方地方大員了。
唉,大理院現在再想進,就難了!”
“爲什麼?”
“光祿寺那邊頌布的新官制條例,大理院以及地方按察司,必須精通律學,在南北國子監律學院研修過。”
“還有這要求!規矩又變了,唉,我等目不暇接,疲於應付啊。”
大理院的臬元兄咳嗽一聲,故意問道:“諸位仁兄,你們衙門發了什麼?”
“我們翰林院發了根毛!”
“我們六科發了個錘子!”
“我們通政使司發了個雞兒!”
周圍響起一片抱怨聲。
“唉,人比人,氣死個人。”
這時,有位官員悄無聲息地湊過來,跟大家說道:“聽說五寺至少都發了十五兩銀子的匯票,十五兩銀子的購物券。
順天府更猛,十八兩銀子的匯票,十六兩銀子的購物劵。”
說完又飄然離去,留下一圈羨慕嫉妒恨!
“不行,開春了我要申請調到順天府去,我好歹在子和公(劉應節)理政山西時,在他手下做過。
再在六科待下去,早晚不是餓死,就是羨慕死。”
“翰林院也不能再待了,清貴,清貴你媽個錘子啊!”
唉!現在朝廷不養閒人,幹實事的津貼、獎金要高出一大截,羨慕嫉妒恨啊!
在另一圈,一羣人圍着高拱,紛紛拱手道:“新鄭公,託你的福,今天我們衙門可算過了個肥年,上上下下,終於沒人在背後戳我這個主官的脊樑骨了。”
高拱高興地大鬍子一翹一翹的,“哈哈,謝老夫幹什麼,要謝就謝太子英明!”
衆人看着他,想着隆慶元年年底和隆慶二年年初時,高大鬍子一副狼狽樣,恨不得拿把大砍刀去通州攔路打劫,好搶些銀子回來。
那有今日這等意氣風發。
而且那時跟太子殿下也是暗地裡置氣,跟不服輸的鬥雞一樣,那像今日裡,一口一個“太子英明!”
“新鄭公,聽說朝廷要鑄銀圓了?”有官員問道。
“銀圓?什麼玩意?”
馬上有人好奇地打聽着。
“十二月,太子在西苑太極殿召開了隆慶二年大明經濟總結大會,有四位閣老,我們戶部、少府監、太府監、南京戶部以及三十六家工商轉運社代表參加。
其中有工商社代表提出,現在市面銀兩流通越來越普及,但是銀兩品質參差不齊,甚至有摻鉛假銀,坑害百姓和商家。
經過錦衣衛鎮撫司嚴厲打擊,狠殺了一批人後,摻鉛假銀幾乎絕跡,但有些黑心商家,用質地不純的劣質銀兩,繼續坑害百姓和商家。
於是提出建議,朝廷援銅錢例,統一鑄造銀圓,以減少害民不法事。”
“是不是如大食、西秦那邊的銀圓?”
“對的,議定後,西苑叫我們戶部擬個章程出來,就是叫寶泉局全權鑄幣,用開平那邊鑄造的水力衝壓機,再加上能工巧匠們鑄刻的母版,衝壓而成。第一批一千枚銀圓出來了,挺好看的,已經送去西苑。”
“高公,十二月定得章程,這麼快銀圓就出來了?”
“西苑做事,雷厲風行,快着呢!”
高拱解釋道:“這是第一版銀圓,還未定樣。此事西苑和戶部早就有商議,只是拿到十二月的大會上商議,正式定下。很多東西,早就再準備了,所以很快。”
還有一人問道:“高公,清丈田地的事情還在進行嗎?怎麼沒聽到下文了?”
高拱眼睛一睜,“當然還在進行!先是山西三鎮,後來是九邊,接着是遼東、京畿、山西和陝西,一直在推進着。
此事劇繁複雜,涉及到地方諸多人,一步步來。寧可慢,不可出錯。”
這一圈人的中心是高拱,另一間朝房裡的中心是沈鯉。
他一臉的慷慨激昂,對圍站在周圍的翰林同僚們說道:“北伐南征,打了四個月,打出什麼結果,天下不知!
督理處十一月發了份公文,說是遼東大捷,大敗圖們汗,擊退其來犯。怎麼個大捷,沒了下文。”
有人在旁邊說:“說是着遼東地方清點戰果,只是連下大雪,天寒地凍,清點起來非常困難。據說督理處和兵部派去勘查的官吏,差點被凍死在路上。”
沈鯉不屑道:“荒謬!真是荒謬!全是託詞,只要有心去做事,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能把事情辦好!西苑一黨,號稱天下能臣幹吏聚集,怎麼一個清點戰果的小事,就做不好?”
旁邊有人看着他身上厚厚的棉襖,披着的貂皮,圍着的狐脖,有些無語。
你出門參加早朝都穿得這麼嚴實,還好意思說別人清點小事做不好。
遼東比京城還要冷!
只是這些話藏在心裡,不好說出來,說出來會影響同僚之間的感情。
沈鯉繼續慷慨地說道:“待會朝會,我要好好問問,這北伐南征到底打成什麼樣子?該不會有什麼貓膩藏着掖着,不敢讓天下人知道!”
“什麼貓膩?”
有人故意問道。
“打了敗仗,不敢讓天下人知道!”沈鯉高聲說道。
周圍一片寂靜。
王遴坐在一旁,看着站在那裡宛如一棵青松的沈鯉,捋着鬍鬚欣慰地點頭。
沉寂了一會,突然有人說道:“好像是淨鞭抽響了,出去列隊了。”
大家一窩蜂地衝出朝房,只剩下沈鯉、王遴等孤零零三五個人。
左右兩班站好,樂聲響起,隆慶帝坐着步輦從側方進來,羣臣紛紛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半年不見,隆慶帝的臉色白中發青,以前的圓臉變成長削臉,顴骨微顯。
果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還是刮骨刀!
下了步輦,隆慶帝在兩位內侍的攙扶下,緩緩沿着臺階往丹墀走,步履飄浮。
朱翊鈞站在御座下一級的臺階,對着隆慶帝拱手。
隆慶帝笑着對他點點頭,終於走上了丹墀頂層,在御座上坐下!
三聲淨鞭再次響起,官員唱贊,兩班文武上前行禮。
行禮完畢,就是早朝。
幾位官員裝模作樣地上前啓奏事情,都是些禮儀上的事情,比如何日祭祀天壇,何日祭祀太廟
沈鯉抓到間隙,大聲道:“臣有事啓奏!”
說完,搶在一位目瞪口呆的鴻臚寺官員前面,走出隊列,來到丹墀跟前,跪下大聲道:“臣有事啓奏!臣要代天下人諮問,遼東戰事打了半年,到底是勝還是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