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的巨響傳遍整座空蕩蕩的廣場。
那棟寬闊的房屋在轉瞬之間倒塌,支撐屋樑的石柱寸寸斷裂,碎石漫天飛舞,升騰起的煙塵像一面朦朧的簾幕,遮擋住眼前的景象。
但這一切並沒有隨着穹頂的塌落停止,從地面“涌”上來的爆炸,彷彿噴泉般遍地開花,接連不斷的衝擊如同一隻巨手猛力晃動着地基,一處處青石路面不斷往下塌陷,露出底下漆黑的洞口。
原本隱藏在角落裡的邪魔們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就像下鍋的餃子般紛紛跌入其中,好似被一面張開的深淵巨口吞噬。
“該死的......!”
異變發生的那一瞬間,鄧肯·戴維就已經反應過來,他又驚又怒,同時自心底升起的,還有一絲恐懼——
對原本以爲已經失去抵抗能力,已經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的維爾莉特·愛德華的恐懼。
在頭頂的岩石墜落下來的那一刻,映入他眼簾的是往地下墜落的少女。
儘管女巫的身影即將被黑暗吞噬,但她的臉上卻流露出了微笑。
那是一種無畏無懼,如同在懸崖上盛開的花朵般凜然的笑容。
回想起那震懾心神的那一幕,鄧肯·戴維明白了:不止是現在,他對於這位一直打心底看不起的女巫,其實始終心存恐懼。
輕蔑的另一面其實就是忌憚,正如本性怯懦不安的人往往會在他人面前不自覺表現出自大一樣。
鄧肯本該早就意識到這點的:他畏懼着對方的毅力和信念,明明作爲巫師缺乏才能,卻依然能走到這一步——如果沒有老師的默許,維爾莉特很有可能會在殘酷競爭中淘汰,這的確是事實;可是,若站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不是她,換作其他任何一人——哪怕是自己,恐怕早就被拋棄了。
我怎麼可以忘記呢……鄧肯不禁開始後悔起來。維爾莉特可是一個能在決鬥中以自己的性命爲賭注來獲取勝利的女人!
維爾莉特和別的巫師都不同,可是過去的自己只看到了她身上的缺點,卻忽視這種個性所能帶來的可怕之處。
在鄧肯·戴維看來,對方很明顯是在失去了所有希望之後,自暴自棄,陷入了瘋狂,不惜一切要報復他。就算犧牲生命,都要將自己拖入地獄。
受重傷的對方原本根本不可能不到這一點,可是她卻特意選擇這個地方作爲躲藏處,並且在各處都埋下了能夠引爆的炸藥,等待着自己踏入其中。
這種只會用在攻城戰中的鍊金物品在魔塔上是“禁止流通物”,很難入手,而好處則是不需要施法,所以對方纔能用一點微弱的魔力將它們引爆。
維爾莉特將自己作爲誘餌,並選擇將這裡作爲陷阱,她是在下注,賭自己不會第一時間殺掉她,並且還會進入這個隨時可能會被炸上天的地方說服她。換句話說,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有要殺了自己的打算!
這個女瘋子......
鄧肯·戴維暗罵一聲,同時身體急速後退。
他腳下的地面層層凹陷和破碎,頭頂的屋樑斷裂,無數碎石如同鋪天蓋地的暴雨般墜落下來。
當這裡成爲斷壁殘垣的時候,如果不能及時逃出去,他同樣會被埋藏在廢墟底下吧?
鄧肯·戴維來不及釋放屏障魔法,只能藉助身上的鍊金物品的防禦效果加以對抗。
但問題在於,這場爆炸是經過精心計算的,首先就炸碎了地面,令現在的他失去了立足之初,只能以飛行術保持不要墜落,但在這種狀態下是很危險的,沒辦法及時躲避,只能硬扛。
幸好從屋內到屋外的這點距離,對於一位高等巫師來說並不算太遠,就算變成了靶子,他還是在眨眼間退到了外圍,並沒有受到傷害。
然而,直到這個時候,鄧肯·戴維才驚愕地注意到:爆炸的波及範圍並不只是這棟房屋,房屋外面的街道,乃至整座廣場,都在下陷。
維爾莉特......!
鄧肯·戴維死死地咬住牙齒,知道自己還是小覷了對方的頭腦和決心。
事實上,女巫在第一次被自己偷襲得手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要拿自身性命作爲賭注,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決定,並且提前設下了陷阱。
魔塔底層鋪設有大量蒸汽管道,這個地方甚至距離核心區域的動力爐都不算太遠,爆炸很有可能引發更大的災難,現在的他需要尋找一個穩定的落腳處,並且確認落到地底的女巫是否真的已經死亡。
青年巫師望着頭頂大片大片落下來的黑影,卻始終下不了決心。
維爾莉特能得到、並且還能隨身攜帶違禁品,他自然一樣有後手,而且還是格林老師親手交給他的,能夠使用超越高等位階力量的鍊金武器。
只是那玩意兒用出來動靜太大,萬一被注意到的話......
可若是再這樣下去,等到這片區域完全摧毀,他就再無立足之地了。而更重要的是,鄧肯·戴維自認爲在這種情況下,短時間內找到對方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雖然他覺得眼下這種情況,維爾莉特已經死掉的機率更大……但鄧肯不敢將叛徒身份暴露的風險賭在機率上。
這時,一道巨大的黑影從鄧肯背後高高揚起,且靠近的速度非常之快,讓人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鄧肯·戴維沒有選擇轉過身,但已經下意識地舉起手——
“戴維先生,稍安勿躁。是我。”
從耳畔傳來某個男人溫和的聲音。
鄧肯陰沉着臉。這種能在人耳邊說話的魔法被稱爲“秘密通訊”,是一種在特定羣體之間產生交流效果,並且只有在一定距離範圍內才能起效的咒法。所以說話的人他自然是認識的,可能鄧肯卻完全沒有放下心來的想法。
“......你想做什麼?”
青年悄悄握住馬裡恩格林交給他的“武器”,在魔法通訊中沉聲說道。
“別擔心,將身體放輕鬆就好。”
鄧肯的身側傳來一陣“沙沙”的響動,就像蜿蜒的蛇爬行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這時候,他纔看到那片“黑影”的真身,原來是一條巨大的青黑色腕足,從那上面遍佈着的無數正在不斷張合的“小口”上來看,是屬於活物身軀的一部分。
他想了想,暫時放棄了反抗,任由黑影纏住他的全身,將他從半空中重新拉回堅實的地面,那是遠處一座樓房的頂上。
果不其然,一位戴着單片眼鏡,穿着燕尾服的年輕人正微笑的地看着他,見他落在地上後,很有禮貌地向他微微行禮。
“有事嗎?”
鄧肯·戴維蹙起眉,有些不快地看着他。
“我不是說了這件事交給我處理,讓你保持距離嗎?”
他在說話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從身上脫落下來的那條腕足,望着它悄悄縮回到年輕人背後的黑暗之中。
鄧肯·戴維看不到黑暗中究竟隱藏着什麼,可是光是一隻觸足就有如此驚人的力量,可以想見本體的龐大。
能擁有這種體型的妖魔,絕不是泛泛之物,而起碼是高危險種、甚至是超危險種……
這傢伙信心滿滿地來到這裡,果然不是依靠一羣只會吃人的行屍走肉。
“但是現在,戴維先生,你顯然遇見了一點小小的麻煩。”
年輕人並沒有因爲他的不客氣而感到生氣,只是笑着解釋道。
“而我們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
“......你想怎麼做?”
“該說的話我都已經向你轉達完畢,剩下的是護送你回到格林大人身邊,並且處理目擊者而已。戴維先生,你是在擔心那個女人會泄密嗎?放心,我會好好搞定的,而且不會露出半點馬腳。”
他沒有等待鄧肯的迴應,便打了個響指。巨型怪物的青黑觸角,又一次如離弦之箭般朝着煙霧籠罩的地方射出。
“順便,爲了最新一次的魔法實驗,就讓她落得一個與這地方相襯的結局吧。譬如說,被感染成喪失理智的怪物,如何?深入瘟疫區,一位勇敢地試圖解決瘟疫源頭,拯救人們的善良女巫,卻不慎成爲這場災難中死去的一員。這太合理了,不會有任何人懷疑的。”
……
數分鐘後,腕足便將一位身上覆蓋着大量灰塵和血跡的金髮女孩,從破碎的地底拖拽回來——鄧肯猜測這種邪魔的腕足上很可能遍佈着某種極爲敏銳的感覺器官,所以才能輕易地得手——女巫的面色蒼白,雙目緊閉,顯然是因爲重傷而陷入昏迷。
可是,在看到維爾莉特的那一刻,鄧肯·戴維卻絲毫沒有產生“這下總算能鬆口氣”的想法。
“......那是什麼?”
原本一直面帶微笑的克勞利先生,這回表情嚴肅起來。
因爲女孩的身上,正在閃爍着一種非同尋常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