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站在這片荒原上,已經這樣默默地站了12個小時。
太陽已經破開了黑暗,照在他身上,卻沒法將他從泥濘中挖出。
心中的泥濘。
在他面前,懸浮着一顆灰白光輝的結晶,它是如此神聖,如此美麗,可即墨知道這玩意兒的內在究竟是如何的噁心。
“第一律者的核心”。
在這塊結晶下,還有一堆在晨風中慢慢滾動的灰。
他聽不見Ryuba一直說的“低語”,因爲在他自己心中,更加黑暗的東西在誘惑着他,將這塊結晶吞入腹中,並且將曾經血腥的回憶翻出來。
只要吃下去,就能將那片城市燒起來。
心中的低語如此重複着,挑撥着他“仇恨”的柴火,想要將它徹底燒亮。
可惜,它們就像是在妄圖點燃一根潮溼的柴,搓得出火星,卻始終無法燃起。
他曾經坐在那間“囚室”中,直面着內心的陰暗,發狂過數十次,也自殘了十數次,現在這狂暴的心魔已經能被即墨忽視。
而這塊“核心”的蠱惑,比起在他心中魔鬼的低語,輕柔地可以無視。
“你究竟,是什麼怪物啊……”
這是Ryuba在12個小時前,留下的話。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倒在了地上,根植着“律者核心”的右臂被斬斷,落在一旁,而他自己,都不需要去看,就能聽到碎裂聲。
瓷器般的碎裂聲。
月亮照下來,他能看到天空中剝離的飛塵。
已經開始在崩解了嗎?
果然,“人類”就是“人類”啊……
他有些吃力地擡起頭,看到了那籠罩着黑幕,提着鐮刀的身影,說出了這句話:
“你究竟是什麼怪物啊……”
即墨聽到這句話時,頓了頓,他閉上眼睛,吃力地壓下了在心中鼓譟的陰暗,輕輕喘了口氣,看向了這個倒在地上,緩慢崩解的人。
“你不應該用‘核心’的,‘崩壞能’會在你發揮它全部力量前徹底摧毀你,你連轉化成死士都來不及。”
“呵——”Ryuba沒有睜開眼睛,他已經沒有這個力氣了:“你害怕了。”
四周,都是硝煙和高爆留下的熔坑,在十分鐘之前,這一片地區幾乎被當代軍火填滿,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除了戰鬥的痕跡,就是滿布着的崩壞能粒子。
如果不是Ryuba在最後關頭被崩壞能徹底摧毀了身體,恐怕,倒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吧。
“是,我害怕了。”
即墨很簡單地承認了,也正是這一情緒,讓他在Ryuba被崩壞能徹底腐蝕的一刻,砍斷了那隻連接着“核心”的手臂,加速了Ryuba的崩解。
“我不是‘律者’的對手。”
Ryuba忽然笑了,一種嘲諷般的笑,就像是嘲笑井底之蛙:
“你,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啊……”
即墨沒說話,他確實不知道。Ryuba好像在自言自語,繼續說着:
“那柄鐮刀,是基於分子鍵上的破壞吧?”
“……我不懂。”
“你不用懂啊,就像是魚不用懂自己爲什麼會游泳一樣……真是,讓人嫉妒啊。”
Ryuba似乎想要擡起左手,去觸碰即墨,但他做不到,也聽到了臂膀開裂的聲音。
“你,是用什麼來戰鬥的啊?憤怒?仇恨?還是其它什麼更加陰暗的東西?”
這個時候的Ryuba,虛弱卻又好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似乎教師這個品性被刻在了他的骨子裡,即使他從未真正從事過這個職業。
即墨怔了怔,卻還是沒有回答,握在手上的鐮刀卻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他已經可以自如地控制這把鐮刀了。
“我‘理解’了很多,真不敢相信啊,一顆核心,就能帶來這樣的洞察力,在我記憶之中的一切武器,能源,乃至於物理定律,全部都像是乘法表那樣,簡單,隨時可以用來拆解重組世間的工具,可你——”
即墨能感覺到Ryuba的視線,即使Ryuba的眼珠已經因爲失水消散。
“你的力量本身就已經是那根植於‘原理’之一的力量啊,你只需要去探索就行了,只要你繼續成長下去,‘第一律者’那種程度……對於你來說,也不過如此吧?”
即墨沒有去打斷他,甚至都沒有去思考Ryuba話語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裡,像個樹洞。
如果他真是個人類的話,一定是個很好的聽衆吧?Ryuba僅剩的思緒如此想着,話也還在絮叨着,只不過越來越輕:
“去‘黑獄’吧,最下面的那一層,在所有記錄檔案之外的黑暗中,雖然已經停止了,但埋葬在那裡的永遠都在,去找吧,當你看到那裡的東西后,要是還能堅持你那可笑的認知,還能覺得自己是‘人’的話……”
他忽然停住了聲音,只是頓在那裡,即墨知道他在看着天上那輪月亮。
“爲什麼?”
即墨終於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你有家嗎……”
Ryuba的聲音,已經能被風帶走了。
“月亮升起來了啊。”
他的話已經失去了邏輯性,可那雙空洞的眼中,盛上了月光,一汪銀:
“媽媽……”
最後,他只留下了這一句話,徹底化成了一堆朽灰。
即墨就站在這堆灰前,默默地,等到了太陽升起。
最後一刻,Ryuba還是用盡全力地露出了笑容,很幸福的笑容,就像是多年的夙願得以圓滿的幸福。
“……爲什麼。”
家嗎?
這個詞,好像有印象,可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認識到這個詞語。
自己是誰?
即墨。
還有嗎?
……
不知道。
“哦,結束了。”
撲棱棱的聲音響起,有什麼落在了肩上。
一隻很普通的鳥,只不過眼睛卻是異常瑰麗的十字金瞳。
它擺了擺自己的腦袋,說着話:
“看上去,將人類直接轉化成‘孩子們’實在是失敗的嘗試啊,比‘第一個孩子’還要孱弱啊。”
“……”
即墨沒有理會,望着這堆遺塵,出神。
“你的變化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爲我的‘禮物’足夠動人,真沒想到你能全部收下來。”
它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驚賞,就好像誇獎會使用工具的猴子一般。
“懼怕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得去面對它。”
噌!
鐮刀揮舞的黑芒,可這隻有些肥碩的小雀輕易地躲開了,連一片羽毛都沒亂:
“真是粗魯。”
“爲什麼,要讓他變成這副模樣?”
“哦?看來你收到第二份‘禮物’了呢。”
這一刻,即墨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就和那一次一樣,被肆意掌控着。
肥鳥拍了拍翅膀,落在了他的頭頂。
“感覺怎麼樣?‘憤怒’。”
它扣着他的腦袋,就好像有根繩子,緩慢地吊起他的脖子,一寸寸地,將即墨的視線轉向了西面。
那是“逐火之蛾”的方向。
“看到了嗎?骯髒,墮落。”
它耳語着:
“當人類把自己關在牆裡的時候,‘崩壞’就已經開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