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醒來,兩人吃過早餐,同去公司。

走進公司,天仁看見小老頭早到了,其他人也陸陸續續進來,直到上班時間早過了,還是有兩個位子空着。

望望那兩個空着的位子,天仁感到就好像一張狗嘴昨天還是滿嘴新牙,今天就給人打掉了兩顆門牙,又好像有人剛剛紮好籬笆圈進一羣野狗,就被圈裡圈着的兩隻野狗撕開了兩個豁口,兩隻野狗逃了出去。

天仁對自己生出擔憂,擔憂那兩隻野狗成了自己的榜樣,自己什麼時候也會跟他們一樣從這個狗圈裡逃跑出去。拿錢哥的話來說,壞馬會帶壞好馬,不,帶走好馬。

不多時,李美人從總經理辦公室走出,來到大辦公室裡遊說——一邊遊動,一邊說:“各位,昨天呢讓大家預習了一天,大家呢想必都明白了,今天呢自己知道自己該做啥了。我們的產品呢都是那些成衣廠紡織廠的常用原料,你們呢只要抓住了一家,他訂了第一次呢就必定有第二次,你們的基本工資呢就沒有問題了。而且呢工廠的訂貨數量最少不會低於這個數,”李美人正好遊動到天仁面前,在天仁眼前伸出兩根蔥子般細長的指頭來,“依照這個數的訂貨量呢你就該得到這個數的提成,要是你再多拿下一家客戶呢你算算,你的收入該是多少?”

天仁聽得雲裡霧裡,不明白李美人那兩根細長的指頭代表着什麼?兩尺?兩噸?只明白了一點,要是自己一家客戶也沒拿下來,那要不了幾天,自己就得從這間公司滾蛋。

眼看着李美人指頭上那一顆閃閃發光的金戒指,天仁心裡又依稀升騰起希望,覺得自己多少能拿下一兩家客戶。李美人指頭上的金戒指可是金子做的啊,要是我拿下一家客戶我就能掙那麼多?那兩家呢?三家呢?四家呢?五家呢?哎呀呀……了不得啊!我能夠掙那麼多錢……一座金山啊!

不待李美人交代完畢,天仁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天仁來到八卦嶺工業區,找到一家成衣廠,可一到大門,就被保安擋了駕。

他又前往第二家紡織廠。吃一塹,長一智,這一回,天仁長了個心眼兒,先找了個公用電話,依照紡織廠大門廣告牌上的電話號碼給人家打了個電話,說是來聯繫業務的。接電話的小姐二話沒說,叫他到辦公室來談。

天仁走進紡織廠的辦公室,剛纔接電話的小姐一聽,臉色一下子從豔陽天變成了陰雨天,客客氣氣地說:“改天再談。”天仁還想留給對方自己的電話號碼產品資料啥的,可人家早已經把辦公室的門爲他打開了,隨手一擡,“請。”天仁看到人家的一隻玉手剛好懸在門框邊貼着的一張二指寬的謝絕推銷的小紙條上。

天仁鼓起餘勇找到第三家。這次運氣好,老闆親自接待了他。天仁恭恭敬敬地坐到老闆對面,面容虔誠,目不斜視。

老闆一隻手摩挲着脖子上那條比栓狼狗的鐵鏈還要粗大的金項鍊,好像和尚數着念珠,唾沫橫飛,嘴巴湊近天仁的耳朵,生怕別人聽到了似的,實際上辦公室裡就他和天仁兩個人,連珠炮似地向天仁宣傳起他的發家史來:“兄弟,知道不?我原來是個普通裁縫,後來成長爲一個優秀裁縫。兄弟,知道不?我最先開了個夫妻檔,請了七八個小工開。兄弟,知道不?我的夫妻檔後來發展成一家裁縫店的,嘿嘿,人手增加了,我的裁縫店變成了一家小服裝廠,在我們村裡我也成了帶頭致富的萬元戶。兄弟,知道不?我的小服裝廠後來在我們村子裡就放不下啦,池子太小啦,我就搬到了深圳八卦嶺這裡,開起了這間服裝公司。兄弟,知道不?我的下一步計劃還要擴大規模,走集團化發展道路,把蛋糕做大。兄弟,知道不……”

天仁插不上嘴,心裡直後悔自己沒有學過二胡,否則,自己拉起二胡爲老闆伴奏,老闆搖頭晃腦哼上一段西皮二六:想當初,老子的隊伍……纔開張!攏共纔有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那樣的話,老闆豈不更加快活?呵呵。多半面前這位老闆昨晚剛剛簽了一筆大單,獨樂樂,何如衆樂樂?他正需要有人來分享他的快樂,我來得正好,被他臨時拉夫拉來當他的聽衆。當然,我所能分享到的也僅僅是他的快樂,別的東西我是分享不到的。不急,不急,記得李美人好像說過要跟客戶做買賣呢你先要跟客戶做朋友。李美人,你說得倒是輕巧,要成爲這些老闆的朋友有難度。人家是老闆,我不過是個跑推銷的,人家不會拿我當朋友。當然,要我拿他們當朋友也有難度。眼鏡還能跟我對子非魚啥的,眼前這位老闆呢?呵呵,能對子非魚麼?

就這樣一連跑了七八家下來,天仁感到自己的骨頭都快散架了,這才明白,原來拉客戶比找工作還要難啊。算了,我還是先去把寄存在羅湖公交車站旅館裡的揹包取了,搬去眼鏡那裡。

天仁取了揹包,回到公司,等到眼鏡一同回窩。

一路上,眼鏡一言不發,天仁眼角餘光掃到,眼鏡的臉皮彷彿山西刀削麪似地拉長得都蓋過了下巴,如果一隻哈皮狗這時遇到眼鏡,肯定會汪汪汪跑過來,誤以爲眼鏡是自己的同類,搖頭擺尾,跟眼鏡親暱。

天仁安慰眼鏡,更是安慰自己,說道:“眼鏡,不急,是金子,終會發光。”

“我倒不是擔心我銷不出貨,我是在考慮我們公司的營銷戰略是不是應該改一改。”

“怎麼?你又想提交公司戰略規劃大綱?小心點兒哦。”天仁故作嚴肅地調侃道。

“小心什麼?小心我會被炒魷魚?笑話。”眼鏡怫然道。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呃,我問你,李美人老在我們面前伸出兩個指頭說你能銷出這個數,提成就能得到這個數。到底她那兩個指頭是個什麼數?”

“天知道是個什麼數?女人頭髮長,心眼短,就會考慮些具體的數字問題。”

天仁好奇道:“那眼鏡你考慮的是些什麼樣不具體的戰略問題?”

“我嘛,嘿嘿,”眼鏡來了精神,演說起來,“你知道,中國自從改革開放以來,家族式企業獲得了空前的發展,到今天遇到了一個瓶頸問題,那就是所有權和管理權都是合二爲一的問題,這就制約了中國企業的長遠發展。把所有權和管理權剝離開來,是中國企業的當務之急……”原來,眼鏡上午去過布吉一家紡織公司。進大門前,眼鏡精心擬好了一篇啓蒙腹稿,打算開宗明義從管理學的根本定義談起,再分析當今世界幾大管理學流派的優劣利弊。他告誡自己,凡是涉及到管理學名詞的時候,要儘量講得簡單些,要讓人家聽得懂。那麼,中國企業目前的現狀是怎樣的呢?您知道,中國自從改革開放以來,家族式企業獲得了空前的發展,到今天遇到了一個瓶頸問題,那就是所有權和管理權都是合二爲一的問題,這就制約了中國企業的長遠發展。把所有權和管理權剝離開來,是中國企業的當務之急。用剝離這個詞好呢,還是用分離這個詞好呢?到時候再看吧,根據對方受教育程度選擇對方聽得懂的詞彙。接着,話鋒一轉,談管理。管理出效益,效益從何而來?原料成本是個重要環節。這時候,該順理成章地從自己的公文包裡拿出我們公司的報價單來。可是,我們公司的產品是不是價格最低的呢?是最低的對方當然沒話說。如果不是呢?那就說我們公司的產品性價比最好吧,隨機應變,自己這點兒應變能力還是有的。誰知道,那些沒文化的粗人不是大學課堂上聽課的學生,也懶得當眼鏡弘法佈道的聽衆,沒等眼鏡說上幾句,他早被人家轟出了大門。眼鏡沒說完的演講詞一直積壓在心頭,堵得心慌,天仁一逗引,眼鏡立刻開閘泄洪般把堵在肚子裡的話一吐爲快。他把天仁當成了泄洪口了。

天仁哪裡知道眼鏡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泄洪口,可越聽越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讀到過類似的文字,好像是《經濟日報》,反正不是眼鏡的原創,運用眼鏡的話說,就是不是眼鏡你自己思考出來的。

天仁聽憑眼鏡胡扯,埋頭走自己的路。眼鏡越講越來勁兒,口若懸河地演說道:“回到你剛纔的問題。”

“我剛纔的什麼問題?”天仁茫然應道。

“就是我眼鏡會被歡喜公司炒魷魚的問題。”

“嗨,我哪兒是那個意思?眼鏡你……”

眼鏡手一擡,阻止住天仁的辯解,自問自答道:“我眼鏡會被歡喜公司炒魷魚嗎?這個問題難道還用得着我眼鏡來回答嗎?什麼是公司的靈魂?人才,纔是公司的靈魂。”

“你……”天仁又欲插嘴辯解,眼鏡的手又是一擡,盯住路面,眉頭緊皺,說:“好項目是一家公司生存的先決條件。那麼,什麼是好項目?當然是能夠盈利,甚至能夠贏取暴利的項目。請你不要誤會。”

“我沒誤會,你才誤會。”天仁氣鼓鼓地嚷,不再搭理眼鏡,由着你眼鏡自說自唱。

眼鏡神采飛揚,繼續演說:“我所謂的暴利,當然不是工商局堅決打擊的暴利,而是能夠爲客戶帶來實實在在好處而產生的正常贏利。比如,二戰時美軍廣泛採用的那種像個兒童玩具似的軍用吉普車,價格不貴,可結果怎麼樣?爲克萊斯勒公司帶來了天文數字的贏利。中國這些年來涌現出來的企業,這類例子也多得不得了,希望集團就是個成功的典範。希望集團做的是什麼生意?做的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豬飼料生意。但你敢說,生產豬飼料不是個好項目?不敢吧?項目選準了,你就是不想賺錢也不行,市場會逼着你賺錢。光有了好項目,難道就能高枕無憂?當然不是。好項目還要配上好的管理,管理靠什麼?靠人才。普天之下,人倒是多,但人才又有幾個?我們中國多的是人,而不是人才,連古人也慨嘆人才難得啊要老天爺不拘一格降人才,哎。”眼鏡搖頭嘆息,等待天仁的下聯。眼鏡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奇怪天仁竟然不接招?我不是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嗎?我眼鏡會不會被炒魷魚的問題莫非你天仁真的要我眼鏡厚着臉皮自己揭開謎底?

“到窩啦。”天仁指指房門說,“眼鏡,按照你的所有權和管理權的剝離理論,目前,你我租住的這個房子還只能算是你我的窩,一個暫時的窩,因爲這個房子的所有權和居住權是剝離開的。房子的所有權是房東的,房子的居住權是你我的。”

眼鏡開門,兩人進窩,胡亂泡了兩袋方便麪,填飽肚子了事。

夜裡躺下後,眼鏡還是不甘心天仁的不接招,又不好意思自己親口揭開謎底,運用心理戰術,要逼迫天仁接招,說:“今天,我跑的布吉那家紡織公司的老闆人還可以,請我共進午餐。餐桌上,我幫他解答了幾個管理上的小問題,他感到茅塞頓開,許諾說下次試用我們公司的產品,當然,我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這些個老闆,請你吃飯是有求於你,至於買不買你的貨那還是兩說。”

“哦,我今天跑的八卦嶺那幾家工廠,也有購買我們公司產品的意向,當然,正如眼鏡你所說,這些老闆往往靠不住。”天仁不願輸給眼鏡,也鼓足了勁頭要跟眼鏡對碰。

兩個人算是扯平了,睡去。

第二天晚上,兩人躺下後,眼鏡又是先聲奪人地嚷道:“又有幾家服裝公司想訂購我們公司的產品,只是嫌價格有點兒偏高。我打算明天到公司後,對李美人說說能不能降那麼一點點,只要我們公司的產品能夠打開銷路,我願意少拿提成。”然後,在牀上盤腿端坐,閉目沉思,隨後又搖頭晃腦,反覆地引用孟子的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天仁定定地望着眼鏡盤腿端坐閉目沉思的樣子出神,噫,眼鏡的這個樣子正是大公司CEO在思考來年公司經營戰略計劃時的標準版本,可以拍張照片拿去做《福布斯》雜誌的封面。莫非眼鏡已經在開始思考來年的經營戰略計劃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有遠慮,當無近憂。莫非眼鏡你真的快要釣到魚兒了,所以,對眼下的處境不再擔憂?

天仁替自己擔憂起來,隨後又被眼鏡的腦袋晃悠得心裡發虛。眼鏡嘴裡的孟子名言留聲機般連放兩遍後,天仁聽出弦外之音,空乏其身?呵呵,根本沒魚兒要來咬你眼鏡的魚鉤,你眼鏡是在虛張聲勢,唬得了誰?天仁的心理平衡了些。

第三天晚上,天仁說:“公司新來的人走了一半了。”

“照這樣下去,我也得走。”眼鏡首先撐不住了,馬上接口道。

“八卦嶺的服裝公司不是要買你的貨嗎?”天仁問道。

“布吉的紡織公司不是也要買你的貨嗎?”眼鏡反問道。

兩人轉頭,相視而笑。大哥莫笑二哥,你我差不多。

天仁安慰眼鏡道:“一般而言,人不應該撒謊。可是,在窮困潦倒的時候有時撒點小謊,倒不失爲一種良好的心理安慰,你我也不會責備撒謊者,甚至還會讚賞撒謊者。”

“讚美撒謊者?得了吧,自欺欺人。”眼鏡自我坦白道。

“是啊。比如曹操對士兵撒的那個千古第一謊,到今天還爲人們津津樂道,變成了一句漢語成語望梅止渴。可惜啊你我撒的謊,非但沒有止到你我的渴,反倒更加重了你我的渴,就好像兩個沙漠裡的旅人渴得眼花繚亂,看到前面一片綠洲,跑過去一看,哪裡有什麼綠洲?分明是自己餓花了眼,前面又是一片茫茫無際的沙漠,路還長得很呢。”

“根本就沒路。”

“沒路?路是人走出來的。眼鏡,別怕,走,出去找個大排檔吃宵夜去。”天仁翻身起來,拉起眼鏡出門。

“還吃宵夜呢,還是把自己的口袋捂緊點兒,免得明天失業了,連盒飯都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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