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週二早上,天仁暗忖,昨天逃過了黑人的訓斥,今天多半逃不了了。

來到公司後,見公司裡的人都到齊了,天仁心裡惶恐,忐忑不安,走進黑人的房間,耳朵豎起來,腦袋耷下去,預備聽黑人的訓斥。同時,預備把日下部的訂單塞到黑人的嘴裡好堵住黑人的訓斥。

“昨天你幹什麼去了?”黑人黑着臉問。

“昨天我來公司了。”天仁低着頭應承。

“來過?來過我怎麼沒見到你”

“我……我去客戶那裡了。”天仁心裡明白,麗麗沒向黑人稟報自己昨天來過公司。

“去客戶那裡也應該打個招呼,上週週五你沒來,昨天又沒來,今早又這麼晚纔來。我們這裡可是一家美國公司,You know ?”

“我以後一定注意。”天仁埋頭回答,心想黑人的You know用肥豬翻譯的腔調直譯過來就是:明白?

“上個月你還簽了一張552萬元的訂單回來,這個月眼看就到發薪日了,可你是連一分錢的訂單還沒簽回來。”

“我……”天仁張嘴。

黑人手一擡,把天仁我拉了一家日本客戶的後半截話硬生生堵了回去,訓斥道:“員工我也爲你增加了幾個,可我們的客戶數量還是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你應該檢討一下自己的工作,You know ?”黑人下巴揚揚,示意天仁可以走了。

“我……”天仁又張嘴。

“天仁,記住,你的職責是執行,不是狡辯。”

“我……”天仁還想把我拉了一家日本客戶的話吐出來,一個激靈,再次想起黑人剋扣自己糧草錢的恨事來。

“天仁,等你想清楚了再找我。好,你去吧。”黑人下巴再次揚揚,示意天仁可以走了。

天仁退出黑人的房間,出門時照例向丹妮和麗麗打聲招呼。麗麗鼻孔裡嗯了一聲,丹妮連嗯也沒有,臉上冷若冰霜。

天仁心裡發火道:又不是我要搶你的位子的,你幹嗎老是怨我?你以爲我稀罕這個受氣捱罵的副代表官銜?改天我還給你,You know ?

天仁走到柏林牆那邊409房間,坐上自己的座位。螃蟹眼,豇豆,熊貓,三個人上來打聲招呼,說是出去跑業務,然後,全都跑出去了,天仁眼前就剩下浮世繪。

望着浮世繪的屁股臉,天仁心裡感到窩火,暗罵你們幾個成天都在外面跑業務,可我從來沒見到你們叼回來一張訂單,到底跑的什麼業務?還是錢哥說得好,你大學生拉不回單子有個屁用?話醜理不醜。日下部也說過,好人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壞人長了一張難看的臉,就憑你們幾個那張臉恐怕只有魔鬼才會給你們下訂單。算了,懶得過問你們,大不了試用期一過,聽憑黑人炒掉你們幾個。

呀!到時候炒掉的該不會不是他們吧?黑人剛纔的話不是明明在警告我?螃蟹眼幾個人是他黑人親手招來的,他黑人絕不會承認自己招錯了人,只會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說我不會用人。黑人剛纔的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媽的,醫生動手術用的是手術刀,你卻遞上一把殺豬刀,能怨醫生做不好手術嗎?趙子龍上戰場使的是龍膽亮銀槍,你卻爲趙子龍換成一根燒火棍,能怨趙子龍打不了勝仗嗎?

算了,這話不能講給黑人聽。他一聽,肯定又要說我狡辯,尿不到壺裡怪尿缸。丹妮勞苦功高,兢兢業業,都靠邊兒站了,要踢走我他黑人還不是歪歪嘴、擡擡腿了事兒?

中國早已成爲了一個主權國家,可中國的主權國家地位並不意味着她的子民永遠不會被美國老闆炒魷魚。這個辦事處生殺予奪的主權還是牢牢地掌握在美國老闆手裡。黑人完全可以秉承《美國獨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乃天賦人權的立國精神,隨時宣佈歸還我不再來他跟前點卯的自由權。那樣一來,我不又得抱怨老天爺何不爲我背上安一個蝸牛似的殼晚上就樹上草上安身了事?腰包裡沒錢,拿自由權有個鳥用,頂多不過擁有個自由身,可以滿世界流浪去。

呀,聽說現在已經有在向全國人大籲請立法仿效西方國家給流浪漢頒發執照,流浪漢執照只收取工本費。我的天,工本費也是錢啊,連流浪漢的自由權也得花錢買啊。沒錢的話,連流浪漢的自由權也快要被剝奪了。

哼,趁現在我還沒在黑人的手下養成按月拿糧草錢的奴性之前,趕快獨立。獨立是他們美國的立國之本,獨立也是我天仁的立身之本。

丹妮不就是例子嗎?換了我,也許早就擡腿走人。可丹妮早養成了在美國公司裡按月拿糧草錢的奴性,估計就算黑人讓她走她也不敢走。

黑人,聽着: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天仁驚出一身冷汗,暗自慶幸我拉了一家日本客戶回來的後半截話幸好被黑人堵了回來,耳邊再次響起日下部的話:天仁君,獨立しろう(中文譯文:天仁君,你獨立吧)。

天仁慢慢起身,對屁股臉浮世繪招呼也不打,走出門去。

天仁下樓,穿過馬路,一直轉到國貿大廈後面的小巷子,找到一個菸酒店公用電話,猶豫半天,最後一橫心,撥通日下部的電話,然後,再撥通犬子的電話。

放下電話,天仁彷彿被打了兩針強心劑,精氣神全出來了,雄赳赳,氣昂昂,大踏步滿街尋找賣報紙的小攤,心裡直後悔昨天早上把那份註冊公司的小廣告隨手扔掉了。

天仁找到一家報攤,扔下10塊錢,拿起一張《深圳特區報》就走,邊走邊翻看報紙夾縫裡的廣告欄。

按照廣告欄裡的地址,天仁拐彎抹角來到老街,按圖索驥,找到深圳一路發代理註冊有限公司的門前,敲開房門。坐到髒兮兮的沙發上,天仁又有些後怕了。

當年,毛一上井岡山打出中國獨立革命的旗號,蔣介石就殺氣騰騰地派重兵前來圍剿。我這一打出獨立的旗號,沒人會來圍剿我,我只能聽天由命,自生自滅。

也正因爲沒人來圍剿我,我連奪取敵人糧草,苟延殘喘的機會都沒有,不是會被餓死?萬一日下部不給我下訂單,我的獨立豈不成了獨而不立?獨是獨了,寡人一個,廢紙營業執照一張,獨得不能再獨,可卻沒能立起來。

不行,小心爲妙,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村。我註冊公司的事情只能讓日下部和犬子兩個人知道,事以密成,語以泄敗。萬一出師不捷,我好啥事兒沒有似地夾着尾巴繼續到黑人跟前點卯上班,按月領取糧草錢,免得惹人笑話。

低調,低調,咬人的狗不叫。咬到了人,再叫;咬不到人,也沒人笑。

天仁再次環顧一下房間。

原來這家代理註冊公司就兩個員工,老闆和他的女秘書。老闆就像壓在五指山下餓了500年的孫猴子,渾身上下,一點兒贅肉都沒有,臉上就包了一張皮,也生了一對火眼金睛,紅紅的,鼓鼓的,看人的時候還直眨巴。女秘書倒是膚白皮嫩,前凸後翹。

大概是因爲沒有人前來註冊公司的緣故,所以,老闆和他的女秘書剛纔正關起門來,一心一意地註冊人。產出的人一多,自然就有人來註冊公司了。

這不女的還在一邊捋頭髮,一邊開電腦。

孫猴子剛纔殺紅了眼,現在還紅着呢。

天仁暗暗鼓勵自己:看看人家孫猴子吧,就這麼個破家當,不也獨立了?工作期間還不忘記歡喜。我天仁難道連孫猴子都不如?天仁,雄起。

孫猴子扣好衣釦,問天仁:“老闆,你要註冊個什麼公司?”

“貿易公司。”

“含註冊資本金50萬元的墊資費用,總共收費5000元,預繳2500元,下週三你來領取執照時,再繳納剩餘的2500元。我這裡全深圳最低價,你不用再東跑西跑了。”

“好。”天仁掏出5000塊錢,數一半給孫猴子。嘿嘿,羊毛出在羊身上,這5000塊錢還是你日下部給我的呢,是你日下部鼓動我跟美國老闆鬧分裂獨立的。你們日本人當初不是曾經想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嗎?你們日本人當初打出的口號不就是鼓動亞洲人民脫離美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而獨立的嗎?好,我今天就宣佈獨立,跟你日下部共榮一番,可你日下部千萬別想把我扶持成你的傀儡政權,我實在不想再擔驚受怕當兒皇帝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獨立,平等,自由,將寫在我的公司章程上。

“你需要在這些文件上籤個字。”孫猴子遞過一疊空白文件來。

天仁低頭一看:授權委託書,核名申請,等等。依照孫猴子的指點,天仁預取了幾個公司名稱,又一張張簽好自己的名字,再從皮包裡拿出兩個身份證,說:“這一張是我媽的身份證,填寫我媽做法人,這張身份證是我的。”原來天仁早在書店裡看了打包貸款的介紹後,就預先寫信回家,要他媽媽快遞寄來了身份證原件。

走出孫猴子的辦公室,天仁風風火火地趕到日下部的辦公室,把孫猴子給他的註冊公司的收據拿給日下部看。

日下部看了看,說:“よし、心配するな、オーダーを下して上げろう (中文譯文:好,不要擔心,我會給你下訂單)。”

走出日下部的辦公室,天仁又風風火火趕到犬子的辦公室,也是把孫猴子給他的註冊公司的收據拿給犬子看。

犬子也看了看,說:“好,不要擔心,我會支持你。”

得到日下部和犬子的雙重保險當面承諾後,天仁憂心忡忡地往3A公司走,心裡直懊悔沒抓住日下部和犬子的手要他們分別寫承諾書,按手印。哼,我天仁可是真幹啦,你們兩位可千萬別說話不算數。

天仁感到自己就像一隻剛剛成年的幼虎,領地意識由模糊而清晰,要獨立佔山爲王了。憑着幼虎的直覺,他嗅到了日下部爲他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獨立機會。

接下來幾天,天仁焦急地等待着。早上到黑人面前點個卯,扯個幌子,就跑了出去,不是去犬子那裡,就是去日下部那裡,有時還跑去孫猴子那裡看看,生怕孫猴子搬月亮家攜款潛逃。腦子裡一刻也沒有停歇,飛快地轉動着,不是擔心日下部會變卦,就是擔心私下裡讓角鬥士做托兒帶上自己的公司營業執照和公章去跟黑人簽訂購銷合同時會露餡。

結果,事情進展得紡綢面料一樣滑溜。日下部收到樣衣後如約下了訂單,天仁讓角鬥士做托兒去跟黑人簽訂了紡綢面料購買合同。然後,天仁自己拿着購銷合同從日下部那裡預支了30%的預付款轉給黑人,黑人把面料如數發到鴻發公司,鴻發公司按期交貨。

天仁再拿着交貨清單去跟日下部結清70%餘款,再向黑人轉入尾款。

大巴山幫了天仁大忙,沒有大巴山的公司作擔保,黑人不會只收到30%的預付款就向一家剛註冊的皮包公司發貨。

首戰告捷,所有工作結束後,天仁請了日下部單獨吃了一頓晚飯,飯後,天仁回到窩裡,舒舒服服衝了個涼水澡,然後,坐在席夢思上,一筆一筆,做起簡易收支賬本來:

天仁從席夢思上一蹦而起,手舞足蹈,大叫大嚷:“哈哈!這一單生意,我掙了36萬多!我的天!沒想到我一下子掙到這麼多錢。哈哈!”

一個人蹦跳一陣後,天仁躺了下去,一個埋藏在心底的念頭冒上心來:明天告訴丹妮去。我有錢啦,我不能像犬子那樣一出手就送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輛寶馬Z4跑車,但我至少不會像一個打工仔似的到荔枝公園裡撐地趴子讓蚊蟲跟自己一起享受自己心愛的女人。

嘿嘿,丹妮,你不是說要我揭竿而起嗎?你不是說那麼美好的事情被我說得那麼難聽嗎?你不是問我對未來怎麼打算嗎?你不是怨我搶奪了你的位子嗎?明天,我要向你和盤托出:我已經揭竿而起啦,我早就知道那事情是多麼的美好啦。

明天我辭職離開3A公司,你還待在3A公司。我躲在暗處,指使角鬥士做托兒去跟黑人簽訂供銷合同。我們裡應外合,就順着我開闢出來的日下部—黑人—犬子這條生意路子做下去,未來不是一片光明嗎?在深圳買房?三五單生意掙的錢就夠啦。

你媽媽不是說我們兩個會嗎?好,我們先來一場,那位在荔枝公園裡撐地趴子的兄弟就是我的樣板。

噫,我天仁又變回成一個斯巴達戰士啦?錢真是個好東西,能催出男人的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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