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跟犬子簽了合同後,天仁天天盼望着發薪的日子。
這天,天仁照例來到觀世音的大排檔吃完飯,心裡盤算着明天黑人該給自己多少提成。
觀世音的大排檔就在天仁租住屋湖貝新村外的樂園路,天仁搬來後常常去那裡吃晚飯,一來二往,跟觀世音熟絡起來。觀世音是大排檔的老闆娘。
見天仁到來,觀世音笑呵呵招呼道:“後生仔來啦?來來來,老位子爲你留着呢。呵呵。看你笑呵呵的,是不是老闆爲你發獎金啦?”
天仁笑而不答,隨觀世音坐到靠窗一桌,點上一瓶冰凍金威啤酒、一盤花生米、一份椒鹽魷魚、一份耗油生菜,擡頭說:“嘿嘿,大媽,我前幾天爲您老取的觀世音的外號應該再合適不過吧?”
“去去去,你個衰仔,又拿大媽開涮。”
“呵呵,大媽,如果您再戴上副眼鏡,那看上去您就跟我這幾天在香港電視節目上看到的那位著名的電視節目女主持人好有一比,難分伯仲,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哪個女主持人?哦,肥肥,哈哈哈。”觀世音大笑起來,全身波濤洶涌,兩條胳膊粗壯肥碩,更由於長年爆曬在亞熱帶的陽光之下,日照充分,早曬得黑紅黑紅,如果卸下來放上超市的醃臘製品貨架,不用上醬,也賽得過金華火腿。
天仁也笑,說:“如果讓你們兩個來一場相撲比賽,多半大媽你要佔上風。看看大媽你,天天跑上跑下運動着,身上有勁,不像那個女主持人肥肥女只是天天耍耍嘴皮子嘴上有勁而已。”
“那當然啦,嘴上有勁兒有什麼用?在舞臺上糊弄糊弄觀衆還可以。你看看你大媽的二頭肌。”觀世音胳膊一彎,二頭肌一鼓,大象腿一般,“哈哈哈。”
“哈哈哈,大媽,你的胳膊比我的大腿還粗。那個女主持人肥肥如果真跟您來一場相撲比賽,她肯定輸。我怕她輸急了會張嘴咬你,反正她的勁兒都在嘴上。前幾天泰森不是輸急了就咬人嗎?哈哈哈,大媽,估計您渾身的肌肉加上贅肉至少有150公斤吧?”
“你個衰仔,當你大媽是頭肥豬啊?”
“呵呵,大媽,但凡瘦子在胖子面前都有這樣的心理:體型上佔的空間小,心理上佔的空間也小,會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畢竟是個輕量級的小人物,處處頂撞不過別人,凡事小心躲着點兒爲妙。兩頭北極熊相遇多半形體較小的那頭先逃走。”
“去去去,又把你大媽說成北極熊了,看大媽揍你。”
“哎喲,別別別。大媽,據說在南太平洋上有一個小小的島國,那個島國的人民就是憑塊頭來選總統的,總統就是他們國家塊頭最大的男人。嘿嘿,我們的國家小是個輕量級國家,可我們總統的塊頭大是個重量級人物,怕你不成?多半那個小小島國的人民就是這樣想的,國家的自尊心就這樣得到了平衡,總統的大塊頭就是維持國家自尊心平衡的秤砣。大媽,如果讓你去到那個小小的島國多半那個島國的人民會立馬改變傳統,公推大媽你當上他們國家歷史上首位女總統。有這麼一位偉大的女總統去聯合國開首腦大會,哪個國家的男總統敢來頂撞?就算是美國總統來了也不怕,哼,我胳膊肘一頂就頂你美國總統一個狗啃泥,看你還敢欺負我們小國不?哎喲,別別別。”天仁雙手護住頭。
觀世音轉頭離去,天仁放下手臂,眼見客人紛紛避讓,更加堅信自己對那個太平洋小小島國人民心理的分析是正確的,選一位大塊頭總統去聯合國開大會,哼,美國總統你也得給我躲着點兒。
不多時,觀世音回身轉來,手裡拎着一瓶金威啤酒,問:“你一個人望着大媽笑啥?”觀世音走到天仁桌邊,爲天仁開了瓶。
“嘿嘿,明天要發工資啦。”
“怪不得你這麼開心?原來明天要出糧啦。”
“出糧?”天仁一手接過觀世音手中的酒瓶,一手挪過桌上一隻空杯子,爲觀世音滿上一杯。
觀世音接過天仁遞上來的啤酒杯跟天仁碰碰,喝一口,放下杯子,解釋道:“出糧就是發工資啦,衰仔。”
“哦,出糧就是發工資?嘿嘿,這個叫法好。發薪不就是老闆往自己飼養的牛馬的食槽裡添加糧草嗎?鈔票不就是糧票嗎?這個詞兒既形象地道出了薪水的本意牛馬的糧草,又缺德地說出了領薪人的處境你不就是老闆僱來幹活兒的牛馬嗎?老闆怕你餓死再不能爲他幹活兒了,所以,定期往你的食槽裡添加糧草。”
“衰仔,這是我們廣東人的叫法,你個北方佬當然姆雞啦。”
“你們廣東人就是會發明新詞兒,這個新詞兒應該收入下一檔最新出版的《現代漢語大辭典》,跟雞婆泡妞炒魷魚等等詞彙一樣算是廣東人對當代漢語的一大貢獻。廣東人太忙了,忙着開工廠,做生意,掙大錢,大媽你不也在忙着開飯店嗎?這幾個新詞彙算是一塊遮羞布,掩蓋了你們廣東人對中國當代語言文學缺乏貢獻的短處,聊以遮羞。嘿嘿。”
“不知道你是在罵我們廣東人,還是在誇我們廣東人。你們北方佬就是比我們廣東人滑頭。大媽不跟你說了,大媽要去招呼別的客人。”觀世音放下剩一半的啤酒杯,忙着應酬去了。
天仁喝口酒,拿起筷子,夾一塊椒鹽魷魚。嘿嘿,明天黑人又該往我的食槽裡添加多少糧草呢?上一次,如來佛訂了我5萬件女士短袖襯衫和500件兒童襯衫的面料,總貨款是216萬元,丹妮給了我2萬塊錢的提成。這一次犬子訂了我10萬件女士短袖襯衫和5萬件兒童襯衫的面料,總貨款是552萬元,那黑人至少應該給我……4萬?不,應該4萬多吧?
犬子還說也給歡喜公司下了訂單,如果歡喜公司的訂單也算在我的頭上的話,那我這個月就該有接近10萬塊錢的進項啊。
哇噻,那可真是黃狗掉進糞坑裡——整肥囉。算了,吃到嘴裡的肉纔算是肉,歡喜公司的那份獎金就不去想它了。原先,我是貓搬甑子,替狗賣命,現在看來好像是眼鏡撿了便宜,犬子不是說眼鏡跟着李美人去籤的合同嗎?要是他眼鏡吃到了甑子裡的肉,也算是報答他在我落難時收留我的一番的善舉,投桃報李,跟眼鏡扯平了,再不虧欠他了。
天仁舉起杯子,嘿嘿,明天?有一首歌唱得好,“Tomorrow will be better……”
天仁自斟自飲,搖頭晃腦,哼唱一陣,停下來,享受桌上的美味。出糧?這個詞兒真的取得好,哪怕忘了國慶日也不能忘了明天出糧日。不,國慶日是忘不了的。哪怕忘了自己的生日,也不能忘了出糧日。自己的生日何必去記它呢?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落地那一天就是法官宣判囚徒服苦役的宣判日。法官的判決日有什麼好值得記憶的?
不過,這苦役似乎也有些許樂趣,苦中有樂,苦中作樂,既然服了苦役,那就既來之,則安之,又巴不得這苦役再長一點。
可每一個生日又在向自己昭示着自己的刑期又滿了一年,自己離刑滿釋放那一天又接近了一步。等到自己刑滿釋放了,苦役結束了,人生也就結束了,那一堆黃土就是自己的最終歸宿。一個個生日就是通向那一堆黃土的一個個路標,提醒你:小子,看清楚了,你離那一堆黃土越來越近了哦。還是不看路標好,越看越傷感,好端端能吃能喝的自己突然有一天就再也不能吃了,再也不能喝了,說沒就沒了,埋進黃土裡供蛇蟲螞蟻果腹。所以,自己的生日還是不記得好,稀裡糊塗,忘了路標,更忘了那一堆黃土。可出糧的日子是不能不記的,出糧日就是我在深圳服苦役這段刑期裡少有的幾個亮點。
天仁又搖頭晃腦,低聲哼唱:“啊,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酒喝完了,天仁又讓服務員加上一瓶,心想等明天出了糧,要不要把眼鏡叫來喝一頓?把丹妮和麗麗也叫上?借杯中物澆滅他們幾個心中對我的塊壘。可是,他們幾個心中到底對我有啥塊壘呢?天知道有啥塊壘,我又沒得罪他們幾個。別舊的塊壘沒澆滅,新的塊壘又冒出來了。人,天生就是孤獨的。算了,我何必在他們幾個面前露富招惹他們?犬子對我算是不錯了,可就因爲犬子比我有錢,我就對犬子滿肚子陰陽怪氣,一見到他,就恨不能像當初錢哥似的放出來。眼鏡他們幾個要是看到我比他們幾個有錢,不也會把我當做犬子?不也會更對我滿肚子陰陽怪氣?要是他們幾個同時放出來,恐怕比錢老闆當初那一記禮炮還要響,還要臭。
難道丹妮也放禮炮?
“哈哈哈。”天仁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半天后,天仁忍住笑,又從丹妮的禮炮聲想到小時候有一次媽媽爲自己買了新衣服的事情上來。
嘿嘿,當時我得意得不行,趕緊跑出去找院子裡的小朋友們顯擺。
結果,那一幫小兔崽子硬生生把我按在泥地裡滿衣服塗上稀泥,那一幫小兔崽子嫉妒我穿上了新衣服啊,氣得我爬起來找他們打架。可那一幫小兔崽子早逃得無影無蹤。
成年人是長大了的小孩子,小孩子是縮小了的成年人。小孩子會往你的新衣服上塗稀泥,成年人又何嘗不會?
人之初,性本善?非也。小孩子會捉住蜻蜓活生生撕碎了喂螞蟻,哪有一點良善可言?這樣的遊戲自己小時候玩得還少嗎?
有一次孽債我至死難忘。那一次,自己跟一個小兔崽子聯手把一隻老羊拴在樹樁上,你一棍子,我一棍子,抽打老半天。當天晚上,那隻老羊就死了。
第二天,大人們剝開老羊的皮,滿身都是棍傷和瘀血,嚇得我躲在屋子再不敢出門,夜裡做噩夢夢見老羊來咬我報仇。
等小孩子長大成人,撕撕蜻蜓抽打老羊這類小遊戲就再不能滿足他的快感了,他要撕碎和抽打的恐怕就會換成別的生靈。人類歷史上哪一場大屠殺不是成年人乾的?
算了,我還是別在眼鏡他們幾個面前露出我的新衣服爲好,一旦讓他們幾個看到了我的新衣服,我擔心就算我任憑他們隨意往我的新衣服上塗稀泥,也不能滿足他們幾個的快感。他們幾個多半會巴不得把我當成那隻老羊捆起來抽打。
天仁忽然感到悲哀,腦袋裡的思緒也放開了繮繩,信馬由繮,越跑越遠,越遠越灰心,彷彿跑進了人性的荒漠。
哎,人啊人,當你最得意最牛的時候,希望朋友爲你喝彩,可你得到的多半不會是喝彩?當你最倒黴最落魄的時候,希望得到朋友的幫助,但你得到的恐怕不會是幫助?
聽早年畢業的大學前輩校友說,畢業後的同學會頂多也就能開一次兩次,以後就再也開不下去了。以前不明白箇中緣由,現在算是多少明白一點兒了。
舉例說吧,兩個當初睡上下鋪的大學同窗好友,求學時要好得不得了。大學畢業後,一個呢爬上去了,發了大財,當上了大老闆。一個呢20年還是老樣子,還在廠技術科當個小科員,座位下的地面早像少林寺武僧的練功房給他踏出了兩個深深的腳印坑。
忽然有一天開同學會,兩個人見了面。一個說,前兩天我上了一個項目,光是平整土地就要花掉我3個億。一個說,前兩天我老婆下崗了,孩子下學期的學費還沒有着落。
結果可想而知,兩個人談不到幾句都不約而同找個理由拜拜了事。因爲前一個怕對方向自己開口借錢,後一個怕自己20年來巋然不動的自信心像根冰棍似的在20年超低溫的地窖裡還硬邦邦的,一旦拿到同窗學友溫情脈脈的氛圍裡就瞬間化爲烏有。
所以,一個趁敘舊的話題還沒有熱烈可以讓對方趁機向自己開口借錢之前,另一個趁自己的自信心還沒有完全解凍化爲烏有之前,趕緊分手了事,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
從此以後,他們兩個的友誼恐怕也就真的要麼像水一樣淡而無味,要麼像水一樣流入下水道。
哎,男人的自信心是靠錢來支撐的,但願日後有一天萬一我們大學的同窗好友開同學會時,我的自信心不要像根冰棍似地瞬間化爲烏有。但,即便我比比爾蓋茨還有錢,我也千萬不要在大家面前露出我的新衣服,免得又被按倒在泥地裡塗上一身稀泥。
胡思亂想一陣後,天仁又暗笑自己荒唐,我又不是哲學家,何必去探索人類性善性惡之類玄之又玄的哲學命題?看看那些大哲學家吧,個個頭頂的毛髮都想得掉光了,個個都成了禿子,結果到死也沒有想明白。你沒想明白也就罷了,合着你的難題埋進土裡不就得了,可這些個哲學家好像天生最喜歡捉弄後人,故意把難題留給後人,讓後人接着受折磨。
人類性善性惡的命題不就是莊子提出來的嗎?
龜兒子莊子,你死了兩千多年還來折磨我。呃,莊老先生,可不是我故意罵你龜兒子的啊,是你自己說的你願意當個龜兒子曳尾於塗中。
呵呵,莊老先生,來來來,乾一杯。等我將來去見你時,那時我就用不着再打工掙錢了,咱爺孫倆一邊釣魚,一邊討論,我願意跟着你後面當個小龜兒子曳尾於塗中。現在,我又何必去沾染你老先生這類命題,苦惱了自己,又沒人給我發獎金。
明天是出糧的日子,找不到人爲我喝彩,我就自己爲自己喝彩吧。
天仁舉手招呼,喊道:“服務員!再來一瓶金威啤酒。”
“哦呀呀,你個衰仔,一個人喝了三瓶啦。”觀世音走過來,坐到天仁對面,端起自己剛纔剩下的半杯啤酒,“大媽祝你明天從老闆那裡拿個大紅包。來,乾杯。”
“乾杯,呵呵。”
“等你明天出了糧,大媽爲你介紹個靚女做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