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亡了。這個出過蘭陵王,皇帝皇子皇孫都俊美到不可一世的國家,最終因爲皇族代代遺傳的狂躁暴虐,再也不能支撐下去,壯闊雄偉的山河已成嶙峋的骨架,在日漸強大的北周面前沉入了黃沙。
北齊百姓多年來的痛苦悲慼掙扎也隨之沉去,取而代之是對新生活的嚮往和歡欣,這樣的奔騰洶涌,連對岸的南陳都感到了。江水起潮,似有歌聲樂聲的迴盪,令南陵府城的人們都熱切起來。
從巨闕走向使船的短短百丈,采蘩看到的正是這種熱切。是了,快樂吧,慶祝吧,別想太多,珍惜眼前。她也對北齊沒好感,因爲師父的關係。然而,當東葛洋洋得意的臉出現在視線裡,她突然又覺得北周若讓這等小人當道,不如輸了這場仗得好。
“采蘩姑娘似乎不爲北周的大勝而高興,何故?”向琚面色溫和,淡笑着,今日是君子。
“齊亡周勝,有人亡國有人得利,卻與我半點不相干,有何可高興?這場戰爭,撇開少數真正有心爲北齊百姓着想的將領士兵不提,是一國君主的野心,朝堂權臣的相爭,國與國力量制衡的徹底變局,百姓其實是得益最少的一羣人。但正是這些人爲這麼小小的利益而真心笑開顏的時候,有人張開那麼大一張貪嘴卻還擺出道貌岸然的醜臉,我看着噁心而已。”眼望着東葛,采蘩抿薄了脣,眯眼冷凝。
向琚順着她的目光,知道她指得是誰,心中驚訝。這番深刻的話語,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已十分難得。照東葛的描述,當婢女的采蘩庸俗不堪,與普通攀龍附鳳的女人毫無差別。他當然知道這其中有東葛刻意醜化在內,但無論如何一個地位卑賤的奴婢能有如此見地嗎?與之相比,落難或家道中落的小姐確實更能解釋她此時的言行。
“采蘩姑娘。”他道。
采蘩這時正厭惡着東葛。對身旁的向琚有些鬆了戒心,不知自己無意說出的話會讓人驚豔,所以只應了一聲是。
“你既不鍾情於蘭燁,今後就不要在蘭燁面前展現。你越是如此,蘭燁越是不能放開,這時知你不在意而施計謀,可到最後便是不擇手段了。這是我給你的忠告。”少有的女子,妖媚得讓人心癢。聰慧得讓人心折。怎能不得?怎能放手?
“嗯?”采蘩有點回不過神來,“我展現什麼了?”
然而,無人答她。向琚已走開,因爲他的能力從不需要近身糾纏一個女子。
“他的意思是,讓你表現得天真一點,愚蠢一點,癡迷一點,心中別裝那麼多大道理。把它們縮小了,擠窄了,壓扁了。鼠目寸光,只盼嫁個乘龍快婿。想着怎麼得到夫君的專寵,怎麼才能生個兒子,又怎麼讓小妾們聽話,當一個厲害的主母。在夫君面前難得聰明,在羣女面前難得糊塗,那就行了。”身後不知何時來了姬三。
“三哥的耳朵真靈,誰同我說話。你都聽得見。莫非練就順風耳?還是蜘蛛絲任何人沾上一根,你就得到消息了?”采蘩上席位,揮袖端坐。
姬三大剌剌坐在她身側。絲毫不在意引多少人看過來,聲音卻只鑽一人的耳朵,“蘩妹妹,那叫蠶絲。”
有一搭沒一搭試探他,是一回事;他突然認了,是另一回事。采蘩陡然側頭瞠目,呼吸急促。他是閻羅!真是飛雪樓的大殺手閻羅!那個在她羅帳裡東拉西扯一堆要命的殺人絲,差點割斷她脖子的白臉紅嘴面具人!
她深吸長呼,忍不住低罵,“你個色胚!”
“恰恰相反,那晚我可是難得當了一回正人君子,面前暖玉生香而眼不迷。”所以,她應該慶幸。姬三以酒盞擋嘴,揚眉輕笑。
采蘩冷哼,“還得謝謝你,正人君子?”
“那倒不必了,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我是替人做事,這時我真心想放下屠刀。”姬三自有打算,但一個人拼血路,是愚蠢的行爲,“蘩妹妹,今晚三更,我再與你同牀夜談。”不問對方願不願意,約下。
采蘩不遑多讓,“好,洗乾淨你的脖子,提着命。你敢來,我一定等。”還同牀?去他的!
半夜三更,采蘩艙房的門吱呀輕響,一張白麪嗤笑臉優雅大方走進來,真往牀的方向去。
“我要是你,這回一定離它遠遠的。”妖嬈美人坐在房中的一角,穿得很――厚實。
閻羅面永遠在笑,聲音也趣味盎然,“爲什麼?”
“你如果不介意和怕死鱔人落得相似的下場,敬請自便。牀上撒了些東西,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采蘩單手撐腮,半垂眼,“下回不要三更半夜來,擾人清夢,夜談怎能愉快?”
“閻羅當然是晚上出沒的,你見過白日裡走來走去的,我這樣的嗎?”她真是膽大驚人,到底從哪裡來的?她過去不管是婢子也好,還是落魄的千金也好,有一點可以肯定,過去的已經過去。東葛青雲那樣的白癡迄今還想把人拉回過去,絕對吃力不討好。照他看,就算讓她殺人,她都可能眼睛不眨。
“這張面具怪嚇人的,能不能拿下來?”身份已經揭穿,還戴着它幹什麼?
修長的五指將面具吸了下來,露出姬三的俊容。采蘩身邊有幾個不錯的幫手,他還不至於去沒事找事,言聽計從得走到她對桌坐下。面具在手,好似小扇,半玩半扇。
“蘩妹妹,幫我一把。”求人,並不丟人。固執以爲自己全能,纔是傻子。人既然羣居,就需要互相依存。
“三哥,爲何?”爲何成了閻羅?
這個問題不完全,可以想成爲何要幫他一把,但姬三得到正解,“爲了活命……”
采蘩豎起一掌,“別跟我編故事。”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他這不是故事,而是經歷。
“提醒你而已。要是太離譜,太詭異,太美好,太悽慘,我是一律都不信的。”總而言之,太極端,一面倒,十之八九有假。
“你防心真重。怎麼,以前被人騙得很慘?那個東葛青雲?”姬三也在試探,“我看他遠不如我和那塊完美的玉,應該他被你騙纔對。”
“三哥,你習慣通宵不睡,可我是早睡早起的。”對,她騙了東葛青雲,讓他娶她爲妾。但她沒有防沈珍珍,那個看上去大度寬容的“好”小姐。她悽慘的故事由她自己造成,所以她不信那些把自己說成完全受害者的故事。任何一種結局,都是多方使力,其中必定有一方是自己。
“我娘曾經幫過姬蓮的娘。”故事並非一面倒,姬三今夜剖心。
采蘩後來想,也許那也是姬三公子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姬三說道,“大房二房一直暗地較勁,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娘那時年輕氣盛,又是將軍府出來的,與大伯母鬥得厲害,因此被姬蓮的孃親盯上。剛開始是一拍即合,但等我娘發現那女人十分歹毒時,不再跟她聯手,甚至向大伯母示警。於是,出於報復,那女人在我身上下了一種慢性毒,叫無夏。”
“無夏?”她還以爲是酥夢香。
“就是活不到人生的夏天。我娘找了一個江湖大夫,據他說,我應該活不過十五。”姬三一副說別人閒事的無謂態度,“我娘嚇壞了,連忙向姬蓮的娘求饒。但當時那女人毒害大伯母的事被揭發,她認爲我娘是告密的,自然不肯告訴我娘解毒之法。她被賣離府的那天,我娘苦苦哀求,只得到她一句話。”他娘種下的因,他承果,所以他不能抱怨,“飛雪無痕,小鬼敲更。”
“飛雪樓。”原來是這麼扯到一塊兒的,采蘩心想。“你娘把你送進去的?”
“差不多吧。”從來沒跟人提過這些事,只要想到就心浮氣躁,和她說來卻平靜,“我娘到處打聽這八個字,直到她以爲那女人騙她,才放棄了。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打聽其實有用,引起了飛雪樓的注意。別忘了,他們是買賣人,不會放棄任何做買賣的機會。有一晚,飛雪樓樓主出現在我的牀前爲我搭脈,告訴我無夏沒有解藥,但他有一套心法可以延緩毒氣攻心,條件是我要加入飛雪樓。”
采蘩不說話,只是靜靜看着他。
“就這樣。完了。”他不廢話的,“不用把我加入飛雪樓後,怎麼從小鬼變成閻羅,一件件跟你說吧?”
“怪不得你從不當姬蓮姐姐。”人不在了,毒心還在,毒計延續。這樣的狠,不是她平日所說的狠可以相比的,令人不寒而慄。
“姐姐?都快血海深仇了。”姬三面有寒霜,“沒有殺她泄憤,我覺得自己簡直菩薩心腸。”
“是啊。”采蘩長長一嘆,“你怎麼這麼菩薩呢?你要殺了她,何至於讓她在姬府惹出這些事?我不用離開,你也不用折騰。”
“……她畢竟不是她娘。”姬三空眨兩下眼,“蘩妹妹,你也可以動手的。”
“……她畢竟沒她娘毒。”
不要讓殺人成爲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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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一更了,實在太累,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