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小馬駒,黑如夜,通體烏亮。小小年紀,脾氣卻很不小,四蹄亂踏,呼呼搖頭噴鼻,拽着椎子手中的繮繩繞圈。
姬鑰卻對它的叛逆全然不在意,雙眼發亮,只覺得好俊。
“椎子說它的父母都是千里駒,尤其它爹,曾是山林野馬王,脾氣不得了。”從望山書院回到童顏居的采蘩,心情還不錯,正好碰上椎子辦好了她交待的事,駐足觀望。姬鑰羨慕巴歌丫頭的棗紅小馬,她這個做有錢姐姐的總不能小氣,是不是?
“姐姐,這是送給我的?”姬鑰眼睛不眨。
“我雖說過男孩子不能太嬌慣,書房也不給你重建,不過你這樣的年紀確實該有自己的座騎。先說好,你要是馴服不了它,那就得等你成年花自己的銀子買第一匹馬了。”采蘩可不給姬鑰機會退縮。他是個很勇敢的孩子,她不希望他在成長過程中因爲優越於人的背景而喪失掉。
“姐姐,就算你給我換一匹溫馴的,我都不要。”姬鑰連衣服都懶得換,挽袖提邊,三下兩下就打理利索了,跑進馬圈去。
采蘩叫了雅雅來看熱鬧。誰知雅雅的膽子也大,嫌廊下太遠,拉着秦箏站在馬圈外,雙手捉木欄,給哥哥鼓勁打氣。
雅雅看那匹威風的小黑馬,羨慕不得了,轉頭對采蘩喊,“姐姐,等雅雅學會騎馬,能送雅雅一匹嗎?雅雅喜歡白馬。”她雖然問得急切,但卻沒有等答案的耐心,眨眼就回身繼續看哥哥馴馬了。
“還是你在這兒讓這兩個孩子開心。”顏輝不知何時出現的,佛笑臉佛笑眼,望着馬圈內外的兄妹倆,“你看上去一點都不是討孩子親近的臉,但偏偏鑰兒和雅雅卻深深信任你。到底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你贏得了如此的信任?近來都城中關於你的事衆說紛紜,好些人問起我來。我這個當舅姥爺的卻一無所知。你哪天有空閒了,就跟我說說?”
“舅姥爺,當時發生了什麼,我已跟祖父祖母說過,您可以去問他們。”和顏輝的關係,始終處於一種平衡狀態,不過分親近,不過分疏遠。“聽說舅姥爺又要出遠門,不知道這回去哪兒?”
“南邊暫告段落,我打算往北走了。”顏輝一笑有深意,“說不定跟你還同路。”
采蘩正愣,突聽童夫人的聲音。
“上回是收到消息太晚,你出發已久,我們無能爲力。然而,這回既然事先知道了,總不能再讓你以身犯險。你舅姥爺要去關外,若皇上允准。他會與你同行至長安。如此一來,我與你祖父也能放心些。”童夫人一邊說。一邊也看着愛孫讓小馬顛上顛下,目光關切卻不溺愛,“回來的路上你舅姥爺就傳訊給我,說你跟太子請命前往長安,與北周副使大人的家眷對質,以證清白名聲。你這孩子,怎麼又是那麼衝動?當初答應鬥紙的事就是。”
“大姐。我瞧着芷兒的性子像姐夫,除了婚事,都相當有分寸。但這丫頭卻像極了你,下了決心便勇往直前,根本拉不回頭。”顏輝笑如彌勒,“挺好的,跟着她特別熱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有好戲看,永不無聊。”
童夫人白了弟弟一眼,“我說你怎麼突然當起好長輩,主動說要護送采蘩到長安去,原來衝着這個呢。”
顏輝的善笑就有些滑溜了,“我本來就是個不錯的舅姥爺。采蘩,你說呢?”
童夫人不用采蘩答,“你是不錯,就這麼大塊地方,采蘩院子裡遭了盜,你卻在自己院子裡請一堆人喝得醉醺醺。如今說是護送采蘩,不要到頭來要采蘩照應你。不是要出門會你那羣狐朋狗友,趕緊去吧。”
顏輝聳聳兩條眉毛,大搖大擺走了。
“祖母,姬老夫人請聽什麼戲?”采蘩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姬鑰。她嘴上說得輕鬆,卻比任何人都着緊他和雅雅。
童夫人坐了下來,有采蘩盯着,自己不用費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裡是請我聽戲,還沒看戲名,老夫人就問起賬本的事。我照和你商量好的,裝傻,堅持賬本沒什麼不對,她便不好再多說。但戲纔開場,老夫人說身體不適,先回府了。我不管她到底是不是真不舒服,和大夫人坐對桌的時候,試探了一下,果然對那位庶長女相當怨恨。於是,從戲臺子那兒出來,私底下又見了面,她已經同意與我們配合。”
“那麼,接下來就全交給您了。”風暴已捲過,如今要各就各位了,隨她的心意。
童夫人點頭,“不就是一本生意嘛?容易。倒是你,皇上一定會允准你跟使團去長安?”
采蘩嫣然俏笑,“所以,我得親自跟皇上去說啊。”
“嗯?”童夫人失笑,“你以爲皇上說見就能見?”
但第二天一早,宮裡來了人,傳皇上口諭要接她進宮面聖。直到宮輦走得沒影了,童夫人還是沒想明白采蘩是如何讓皇上見她的。皇上要見一個人,一點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采蘩的篤定,好像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采蘩下車輦後,便看到了西騁,上前施禮,“謝西大公子爲我辦成這件事。”她請西騁向皇上表達了自己求見的意願,以烏雲爲名。
“並非完全是我的功勞。”西騁不居功自傲,“我跟皇上提了之後,皇上就說最近怎麼老聽到童氏大小姐,見見也好。我這才聽說了昨天望山書院的鑑賞會上北周副使和你之間的糾紛。只不過,那樣的胡說八道,你何必理會?”
“西大公子這是相信我了。”采蘩道聲多謝,“可我也說了,對質事小,學紙事大。高麗造出如絲帛般的綿繭紙,連我師父都嘆了一下。如今那位大匠會出現在長安,你不想去見識?況且,我心裡不虛,自然也不怕入周地。”
“隨你。”西騁管不着,但說清一點,“你的忙我幫了,今後互不相欠。”
“本來就不欠,是你自己過不去心裡的坎。對了,西大公子,要不要跟我一塊兒進去見皇上?”采蘩看他打算要走的樣子。
西騁哼一聲,“你還找人搭伴啊?”雖說皇上並沒有不讓他同入御書房。
“你不去的話,那就可惜了。”采蘩無所謂,往御書房門前走去,“今日我要跟皇上說烏雲的秘密呢。”別說她謝得不真心實意。
該死。罵得卻是自己,西騁的腳步不由跟上了她。
陳帝正看奏摺,擡頭瞧一眼采蘩,也不在意西騁是否在場,就道,“童氏采蘩,你若真被證實是北周逃奴,朕可就成天下的大笑話了。你可知,朕昨日聽了太子和張大人的話之後,有何感想?”
采蘩答道,“民女不知。”
“朕就想要如何才能避免自己成爲笑話的可能性。”陳帝筆一點,“你說說,怎麼辦?”
“民女以爲,根本沒有這種可能性。您是一國之君,您說民女是誰,民女便是誰。”采蘩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跟皇帝這麼直面說話,而且接連兩次。
陳帝陡然斂眸,面露沉思,再笑了起來,“好一個巧舌的姑娘。你這是要把朕徹底拉到你那邊,對吧?朕說你是誰你就是誰,那朕若說你是逃犯,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無論你是誰,朕只能說你是童度的長孫女,沒得選。”
采蘩垂眼,“民女不敢。”
“這不敢二字,朕聽得太多了,但多是敷衍朕的。”陳帝神情肅冷,“你知道嗎?你做了個明智的決定――去長安澄清自己,否則即使北周副使空口無憑,那些謠言會始終揮散不去,成爲人們對你的心結,包括朕也不例外。”
“民女無愧於心。”和假山長說得何等相似。他讓她一定要主動提出去北周,就能擊碎各種疑心揣測,在南陳留下好名。
“很好,朕就讓你到長安去。”這便是定了。
采蘩磕頭謝恩,又道,“皇上,民女還有一個請求。”皇帝一定會放她去的,她早就知道。
“說。”皇帝今日心情頗佳。
“民女的弟弟妹妹年紀尚小,需要民女照顧,請皇上允准我帶他們同行。”顏輝不在她的考量範圍之內。
“你的弟弟妹妹是姬明的一雙兒女吧。既然姬氏本家在城中,無需你擔心,你是隨使團出行,不是搬家。”意思是,不同意。
采蘩料到了,繼續說道,“皇上,民女昨日雖說願隨張大人一同前往北周,但事後再想,以使團中人的身份隨行並不妥。”
陳帝挑眉,“說下去。”
“北周副使東葛大人心心念念將民女看成逃奴,民女若與使團同行,會招惹不必要的閒話,有損我南陳與北周友好的意願。因爲,如此大張旗鼓,倒似我們故意挑釁一般。民女以爲,儘量不要驚動北周朝廷的注意,帶弟弟妹妹以遊山看水爲掩,這樣一來,就成了民女私舉,與皇上和南陳無關。上回二皇子命民女隨軍,就已經引起了很多將士的不滿。這回,民女不想再引他人注目了,請皇上明鑑。”
采蘩知道,二皇子曾經任性無知的決定,陳帝絕不會支持。不支持,她的目的就會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