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想過二皇子讓她隨軍是有不可告人的意圖,但當四皇子被劫持時,她覺得像自己這樣的,果然不過是順手除去的小人物。五萬人有四萬人被分出去救皇族血脈,她感覺是陰謀,卻往何處去說?一萬人只留了五百騎,棄官道就捷徑,她覺得傳令官不對勁,可又能怎麼辦?這一道道分割削弱,卻又冠冕堂皇的命令由高高在上的將軍們發佈,不說騎兵隊長對五百人的絕對指揮權,她上方還有師父呢。對方設下撲朔迷離的連環計,她看得糊塗想得模糊,卻都只是沒有憑證的直覺。即便清楚危險一直在,可也唯有在邢老兵說要陪她找陟釐時不拒絕,在人人享受甜美的桂花酒時少喝些,仍能在迷濛的藥中清醒過來。
她的聰明,並不足以顛覆一個精心準備的巨大陰謀。她的警惕,也不足以讓她成爲一個力挽狂瀾的女英雄。她只能盡最大可能保護自己,在這場大風暴中獨善其身。
和她同樣想法的,還有邢老兵。他比任何人都早察覺不對勁,但他也只是默默守在車伕的位置,目睹着陰謀的進行和殘酷的殺戮,直到自己的小命也要不保的最後一刻纔開始行動。
他和她都很清楚人微言輕的道理。他們在權力之爭面前逞強,將會十分幼稚可笑。
現在,兩人又面臨了不同的抉擇。
她跑不掉了!采蘩當機立斷,用手扯下腰間的女令官牌丟給老兵,“拿這塊牌子去南淮找秋路或馬龍將軍,他們不會當你是逃兵的。”什麼時候,馬龍也成可靠的了?
邢老兵皺緊眉頭,他跑還是不跑?
“快走!好歹要有個人能爲我們求救!幫我傳話給他們,我們不會輕易死了,也不會輕易妥協!”采蘩桃花眼圓睜,那般堅毅。老兵微不足道。跑了也不會引起齊人的注意。
邢老兵神情一正,揣好采蘩的腰牌就跑。不再需要顧慮他人的腳步,他竟跑得無聲又飛快,眨眼便不見了蹤影。原來冒險帶個官。還是根本跑不溜的女官,他的命就多了丟掉的可能性,但這是他願意承受的風險。
就像采蘩,她決定燒掉兩車青紙,爲師父他們爭取一線生存的機會,是她可以冒得險。她這麼做,不在乎別人覺得她蠢或者自私。只是衡量在她能力之內。此時,人微當微,做微小的事,無愧於心,也不用後悔結果不盡人意。
這時采蘩聽到洪亮的聲音數到了五,當下就往村裡跑去。這麼做,一來可以讓邢老兵跑得更遠,二來讓青紙儘可能燒個精光。她希望自己對齊軍來奪紙車的猜測是對的。因爲她的命運已經和師父綁在一起,紙車被燒,作爲紙官署的人就還有一線生機。
“九--”那人數到這兒。大喝,“拔刀。”
“住手!”采蘩從溝中直起身。她沒能跑多遠,只希望足夠達成目的。
火把立刻刷刷照過來,兩個齊兵粗魯得將她拽出溝,用力往地上一扔。一雙軍靴分開人羣,站在她面前。
采蘩爬起身,站得筆直,與那人對視。黝黑的皮膚,灰白的頭髮,摘去假鬍子的下巴上一條疤。看上去就像分成了兩半,熱情好客的村長頓時變成兇惡的齊將。
“你怎麼跑出來的?”齊將的眼神帶着狐疑,這女子應該也中了迷藥,如何醒來,又如何能跑到田溝?“是不是有人幫你?”
血氣沖鼻,采蘩冷眼望着他。“村長,你們的圍獵慶大獲豐收,只不知山神會不會保佑你們避開滅國之禍?”鑼鼓那麼鬧騰,是爲了掩蓋半夜的廝殺聲。
這是齊軍人人都惶惶的事,齊將自然如戳痛腳,擡手就摑采蘩一巴掌,“女人找死!”
他是武將,出手很重,采蘩但覺半邊臉痛沒了知覺,整個人往側邊跌撞倒地,袖子擦淨嘴角,一口口吞進血去,冷笑。
“不準打我師妹!”於良大叫。
兩個兵對他一頓拳腳。
這時終於有人發現馬車着火了。齊將叫士兵們去救,卻因火勢已大,紙又容易着,只能眼睜睜看兩車紙灰飛煙滅。
齊將大怒,“好好的,怎麼會着火?”
說完,他忽然看向又站直了的采蘩,大步過來,厲聲道,“是你!是你放得火!”
采蘩瞥過他捏緊的拳頭,用半邊漂亮的桃花面展現完整的輕蔑,“若打死我和師兄,我師父死都不會聽你們的話。”
齊將讓打於良的兵住手,轉頭問采蘩,“是不是你放得火?”這女人好像知道他們是衝兩輛紙車而來。
“既然你不讓我逃,我總要做點什麼。”就算長着一副妖嬈勾人貌,她其實天生叛骨。
齊將反手一拳,竟打得她飛起,“臭娘們,我可以不殺你,但我可以揍得你每根骨頭都折斷,看你還敢不敢要挾我!”
重重落地的聲音,半晌不動的身體,讓人以爲那女子被失手打死了。
然而,呵呵笑聲先起,采蘩三度站直。纖柔的身影,嬌豔的半面,周身清冽的寒氣,彷彿傲梅立雪。在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剎那,她已經準備好受折磨。如今看來,她前生所有的苦難都是爲了今生能微笑面對。
“這女人雖可惡,但她是左恆得意弟子,最好不要過份傷了她。紙沒了,人還在,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一人上前勸齊將。
摔落在地的震盪和劇烈的疼痛令采蘩眼前有些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臉,隱約見他比齊將高了一頭。
“要你個小王八蛋來說?”齊將對那人踹一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以爲滕將軍看得起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一個奴隸罷了。滾開!惹老子不高興,我還就殺了這女人。你又如何?”
那人讓他踹跪了一膝,上身穩若山,“騰將軍有令,帶車或帶左恆師徒。你若要殺那女人,就是違抗軍令,可斬。”
“王八羔子,我先斬了你!”金光一閃,齊將真要砍下去。
鏘--
采蘩但見那跪着的人手上也多了把刀,但他的刀只露出一截,大半仍在刀鞘之中。
“我乃滕將軍家奴,你斬我不得。不過你大可到將軍面前告我,若將軍要我命,我二話不說,自當奉上人頭。”那人一站起,齊將倒退兩步。
“好,王八蛋本事那麼大,這四個人就交你看管。可別說我沒提醒你,若有差池,我會如實告知滕將軍,到時候家規也好,軍法也好,你都死定了。”齊將惡狠狠道完,一揮手喊集隊出發。
沒一會兒,采蘩和於良被押進四面鐵壁的大囚車,師父和語姑娘則是被擡進來的,居然還昏睡不醒。
於良鼻青臉腫扯出一絲苦笑,“這倒好,不但少挨一頓打,說不定還正做美夢。師妹,你沒事吧?”看她面無血色,不由擔心。
采蘩背靠車壁,臉頰火辣,肩膀重如千斤,很疼但隻字不提,“還好。你呢?”
“疼。”於良多老實,“小時候雖然常讓我娘打,還有上回署裡打架,都沒今天這麼疼,不知道骨頭有沒有斷。”
“如果你不動,會不會感到骨頭痛?”采蘩斷過骨,是她爹接的。
於良聽話不動,然後搖頭,“不痛。”
“骨頭應該沒斷。”采蘩往鐵欄窗外望,數百齊兵趕着馬和裝滿兵器的車往山裡走去,“峰頂險峻,馬車怎麼過去?”
“安靜點!”馬車一震,那個勸齊將的人上來,抖繮繩,揮長鞭。
“這位大哥,剛纔多謝你了。”於良聽到他跟齊將說的那些話。
“蠢,我可不是幫你們。”怕另一個蠢貨把人打死,他跟着倒黴而已。
“師兄不必謝他,他怕我倆被打死,跟上面不好交待,到時受連累,所以才勸的。只不過他這樣的家奴比囚徒的境遇好不了多少,照樣要給人卑躬屈膝,且還不被當回事。”臉口大的前壁方孔,她看到那人側面隱有刺青紋。
那人猛然回頭,冷冷瞧她一眼,將方孔堵上。
“他也曾是囚犯。”采蘩喃喃。淡青紋是一個擴開的字形。囚。囚到奴,和語姑娘相似,怪不得眼神還清高。
於良不注意那人,有些耷拉,“我還見得到我娘嗎?”
采蘩剛纔多話,只是爲了試探那人的反應,順便看清黥面,對於良的沮喪卻不負責安慰,閉目養神。儘管淪爲階下囚,又捱了打,她心中卻不慌亂。五萬人在身邊,她圖謀也無用,五百人要趕路,她只能跟着快馬加鞭。但此時,只有四個人。對她而言,反而認爲這種情形下比較容易逃開陰謀的算計。她逃成功過一次,就能逃成功第二次。這不是她的僥倖,而是決心和希望。
她不理於良,於良就更耷拉,“當初二皇子讓咱倆跟着師父隨軍,你就說什麼爲國捐軀,這下可好,讓你烏鴉嘴說中。”
采蘩柳眉微蹙,沒心情安慰他,罵他總是可以的,“你說我烏鴉嘴,我說你喪門星纔對。要不是你,我現在早就跑了。”
於良不知情,以爲她原本要撇下他們,直說她沒良心沒義氣。
采蘩始終閉着眼,袖中的手摸着長靴,還記得那句話--
婉蟬在,命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