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白衣,發似飛瀑,看着這熟悉的背影,我僵在原地,無法邁開步子。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了,不想知道真相,不想知道誰是無逸莊主,我只想立刻離開這裡。
“師妹……”聽到他出聲,我本已扶在門上的手一點一點滑落。帶着一絲絕望,我緩緩轉回身,擡頭望向他。
“爲什麼會是你!”我的聲音有一絲的顫抖。仲長逸一步一步從高臺上走下來,在我面前兩步的地方停下,輕嘆一聲道:“師妹,很多事,比你想象的要複雜許多,如今……也只是因爲當初我別無選擇,我……”
“尹姑娘如今已瞭解無逸莊主是何人了,我想我也需得向姑娘交待瓊鸞峰之亂的始末。“仲長逸正要往下說,容成聿突然從側室走出,將他的話打斷。
“如你所見,仲長逸便是當日攻山的所謂“魔教”—幽酆醴的主人。幽酆醴是源自皓雪國的武林門派,十年前,爲報父仇,仲長逸繼承了幽酆醴,將門中事務都託付給了表親,自己隻身投入瓊鸞峰,他本想借瓊鸞派的力量報仇,卻事與願違。不過,我與他已達成約定,他助我成事,我助他報仇。”
我將緊盯着仲長逸的目光移到容成聿臉上,冷冷問到:“那麼敢問聿王爺,你不惜覆滅瓊鸞一派,究竟想得到什麼?”
“我不過是借瓊鸞派之亂,從山中取了件東西。左右我同瓊鸞派遠日無怨近日無仇,自是不必大動干戈將其覆滅。姑娘如今也知道了苦苦思索的真相,不知你是否滿意?如今朝中之事尚未了結,我們需得在莊中住上一月,待了結了餘下的事,我們也便該啓程回墨都了。離家一年多,又經此變亂,姑娘也需得好好將養了。”容成聿說完也不待我回答,轉身出了無逸館。
站了一會兒,我仍是回不過神,轉身木然地向大門走去。仲長逸在身後沉聲道:“師妹,你無須擔心,派中弟子皆無恙,與你同行的衆人也都無事,此次變亂並未真的刀兵相見,只是做出一副山中大亂的樣子,以矇蔽一人之眼。”我不想再同他說話,隻身回了邀月樓。
見我面色不善,小遙爲我添了杯茶便離開了,我獨自坐在三層的書房內,心下難過不已。
這便是我敬重和試圖依賴的師兄,爲了一己私仇,將所有人玩弄於鼓掌之上,虧我還以爲他是冰雪般清冷高潔的人,真真太讓我心寒。我還記得他教我柳葉飛花時,耐心溫柔的側臉,還記得他在花海牽着我時,手心的溫度,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欺我瞞我。
對於容成聿,我一直知道他並非善類,是以無論他做出怎樣的事我都不會覺得意外,即便有時我心裡會忍不住對他……但我始終清楚的知道容成聿是哪種人,而他也並未向我隱瞞他的野心。可是,我一直以來最信任的師兄,我以爲永遠不會騙我傷害我的師兄,卻如此瞞着我。
或許是我太過極端,把他想得太好,以至於對他要求過於嚴苛,甚至不能接受他有常人應有的恨意。若是常人,爲報父仇而苦心經營,不惜欺騙利用他人,我都覺得無可厚非,甚至我自己,爲了一己的平安,同樣是煞費苦心同容成聿合作,相信在日後,總也會做出傷害別人的事。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自己方纔有些過分,縱使仲長逸的隱瞞讓我失望,他總歸沒有傷到瓊鸞派中弟子,更加沒有傷到我,他這樣感情隱忍的人,想來一直都很自責,卻定然什麼都不會表露,我若對他冷淡疏遠,想必他會更自責內疚。
我衝出書房向西苑跑去,只希望自己能跑得再快些。仲長逸疏離的背影又浮現在我眼前,我很想安慰他。
推開無逸館的大門,仲長逸仍站在大廳裡,我放緩步子,慢慢走到他身邊:“師兄,這麼多年來,你一人苦苦經營,定是十分辛苦吧。”
仲長逸側過臉不看我,我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師兄,方纔我想明白了,師兄是我最信任最依賴的人,事到如今,我仍相信師兄永遠不會利用我傷害我,師兄的苦衷我或許不能感同身受,但我希望可以幫你分擔。”
仲長逸定定望着我,緩緩將手擡起,撫在我的發頂,久久不語。
離開無逸館後,我慢慢向邀月樓走去。我知道,仲長逸有他的復仇路要走,我也要爲我自己的未來奔波,或許我們無法給對方任何幫助,但我們會是彼此最信賴的人,無論我們各自的路走得多艱辛,只要想到對方,都會覺得溫暖。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經常會去無逸館尋仲長逸,有時他會繼續教我柳葉飛花,有時我則靜靜看着他練劍。他不愛講話,所以通常都是我在喋喋不休地同他講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比如小遙心血來潮教我做飯,我險些燒了伙房,比如小遙的繡活十分不同凡響,她繡的鴛鴦總被我誤以爲是一對野雞,比如我很想念落春園的那個鞦韆。
這些年來一直是穆紫歡幫仲長逸打點幽酆醴,有時她也會回到莊裡,每次她回來都會到邀月樓住幾日,同我講講江湖之事,或者打趣我和仲長逸,有時也會同我念叨容成聿最近忙些什麼。
這大概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吧,但流光易逝,很快一月之期便到了。我從無逸館回到邀月樓時,容成聿正坐在廳內等我。“姑娘的輕功似是小有所成了,來去南苑西苑,竟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我的一舉一動一容成聿一直了若指掌,我也懶得做無謂的反抗。“聿王爺可是有事同尹月相商?”
容成聿點點頭:“明日我們便要啓程回墨都了,在此之前,有兩位同行之人,我需得向你引薦,你且隨我來。”說完,容成聿起身出了邀月樓。
我跟着容成聿走了一陣,他在北苑一處小院前停下,扣了扣院門,很快,一位書生打扮的男子便出來相迎。“聿公子有禮了。”那書生先是向容成聿鞠了一躬,然後對我恭敬的也鞠了一躬,我俯下身回了禮,“這位是公皙虞公子”,“小女子尹月”我自報家門後便跟着容成聿向院內走去。
院內的石椅上坐着一位美婦,看着她如今的年紀卻依然風韻猶存,我不禁感嘆和羨慕。“這位是蘭姨,蘭姨,最近身體可還好。”容成聿向我介紹完便熟絡地詢問這位蘭姨的近況。
“老毛病了,哪裡還想過痊癒,不過在無逸山莊住得很是閒適,倒是也並未覺得難熬。”蘭姨不但人美,聲音也是十分好聽。容成聿又同二人客套了幾句,交代了明日出發的時辰,便帶着我離開了。
我本想詢問二人的身份,但料想容成聿定是不會同我清楚交代,是以即便我問了也是白費功夫,於是我一路都默不作聲,容成聿也一如往常的自在。
回房梳洗後,我獨自坐在臥房出神,忽然聽到通向露臺的小門被輕輕叩響,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輕聲問:“何人?”
紅妝初試弄東風 第三十五字 得遇故人
門外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道:“師妹……”
我趕忙將門打開,仲長逸正站在門外。我本想問他爲何在此,後又想到跳上這三層的小樓對於他這樣的武功高手來說,想來是信手拈來的事,於是直接讓仲長逸進屋坐下。
仲長逸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師妹明日便要回墨都了,我尚有許多雜事需要料理,不能護你周全,你一路上定要小心行事,遇事不要強出頭,要看着天氣添減衣服,你的柳葉飛花已小有所成,遇到危險出招時記得不要慌張……”
看着一向寡言的仲長逸嘮叨的叮囑,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知我是在笑他,仲長逸伸出手輕輕颳了下我的鼻子,輕斥道:“頑皮!”我嘻嘻笑着回他:“師兄你怎的像嫁女兒一樣嘮嘮叨叨的,我一向最會照顧自己了,倒是你,不要太辛苦,對自己好一點。”
仲長逸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遞與我,道:“這是產自皓雪的靈犀玉佩,你我各留一塊,若你將此玉佩打碎,我的那塊便也會碎裂,日後你若遇到危險,即刻毀了此玉,我定會知曉,屆時必會竭盡所能尋你救你。
我接過玉佩細細端詳,發現玉佩內似有水波流動,握在手上觸感微涼,於是笑着道:“師兄的這塊玉,夏日用來解暑想必是極好的。”見我笑得一臉輕鬆,仲長逸繃着的臉終於放鬆了一點。
“桑庾他……繼任了瓊鸞掌門”,我點了點頭,“這是本就屬於桑庾的路,師兄不必擔心,他已不是個愛使性子的孩子了,他會照顧好自己的。”仲長逸也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隨意的說着,仲長逸靜靜聽着,不覺間夜已深了。深深看了我一眼,仲長逸不待我告別,飛身出了邀月樓。
我獨自站在露臺上望着遠處,毫無睡意。想到或許再也見不到我最敬重的兄長,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輕鬆快樂的時光,我心中暗暗傷感。
翌日清晨,馬車早早在莊外等候,仲長逸並未前來送行。奇怪的是,容成聿安排了他與我共乘一輛馬車,蘭姨則同公皙虞共乘一輛。上路後,容成聿擺出棋盤同自己對弈,我懶得看那討厭的經緯縱橫,獨自在角落發呆,小遙在我的指點下,字已識得差不多了,此時正捧了本雜談看得津津有味。
此番回去,走的全是陸路,雖然馬車顛簸,倒也未生什麼波瀾。在馬車上晃了兩日,我們又來到了秦州,住的仍是上次的客棧聚香坊。容成聿讓我們各自休息採買,隔日再出發,我便同小遙一起去了市集。
小遙第一次看到這樣熱鬧的市集,興奮的拉着我東瞧瞧,西看看。想着小遙日後跟着我恐怕沒什麼閒適的日子,能讓她快樂一時是一時,是以我也由着她亂跑。
小遙停在一個胭脂攤前,一會兒聞聞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我覺得無甚意思,便站在她身邊看着人羣。突然,我看到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顧不得小遙,我趕忙追了上去。
那身影在人羣中穿梭,走得很快,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跟上,終於,走出了市集,那身影停在了一個小院外。
我試探着問道:“敢問……是伯奚公子嗎?”那身影一頓,猛然轉過來。果然是容成賢!
我趕忙走到他面前問:“伯奚,瓊鸞峰之亂後便沒有了你的消息,不知你近些日子過得可好?”容成賢似是很驚喜,眼光熠熠道:“經了些波折,亦安你可還好?”“自是無恙”,我點了點頭。
容成賢認真打量了我一番後道:“別站在門外了,快隨我進去罷,有些事我要細細說與你聽。”說着便引我進了那個小院。
容成賢剛推開院門,我便看到院內的井邊正站着一位女子,身着雪白的長裙,頭髮披散卻盡顯婀娜,手中握着一捧月季,面容清麗。不知爲何,她的臉我覺得像是從哪裡見過。“雪兒,家中來了客人,快去燒些水來沏茶。”容成賢以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說道。
那姑娘微微一笑便向着伙房的方向去了,身影甚是嫋娜,似是一陣風就會將她吹走。我疑惑地看向容成賢,他笑了笑,示意我進屋再說。
我在廳內坐定後,容成賢問道:“當日瓊鸞峰一片混亂,不知亦安如何安然下山的。”我想了想,此時即便我交代事情的真相也於事無補,反而會連累仲長逸,且就算容成賢信我,皇帝也不見得會相信,若是皇帝問我爲何會同容成聿如斯親近,那我更是會無言以對。
“那日我與小遙都十分驚慌,匆忙自山上向下逃,誤打誤撞竟沒有落入陣裡。待我們逃到山下,正巧聿王爺也從另一條路下了山,是以我們便打算結伴回墨都。”
容成賢並未細問,我鬆了口氣,問到:“那伯奚又是如何離開的?”容成賢嘆了口氣,慢慢道:“那日,我被……一些事……絆住了,未能及時下山,後來魔教教衆已然攻入派內,我被逼到了一處山崖,失足滑落。待我醒來,發現周圍一片漆黑,渾身疼痛無比,忽然聽到仙女般的聲音問我‘你可好些了……’那位‘仙女’便是夕湘雪。她告訴我那時正值白天,我才知曉自己傷了眼睛。
雪兒很溫柔,也很聰明,她爲我調製了草藥,醫治我的眼睛和我身上的傷。在我的眼睛即將恢復前,雪兒僱了馬車,陪我到了秦州,因爲她有不得已的理由,在我目能視物之前,必須離開,是以至今我都不知雪兒家住何處,又是如何救了我。”
聽容成賢說完,我覺得十分奇怪,按照仲長逸的說法,那日瓊鸞峰上應當是兵不血刃纔對。如今我是決計不相信仲長逸會騙我的,那麼,爲何獨獨容成賢會遇險呢?
我正想着,夕湘雪端着一壺水進來。她一邊給我倒水一邊問:“這位便是阿賢經常說的尹月姑娘吧,阿賢他……”“雪兒,莫要拿此事玩笑,你知曉我現在的心意。”容成賢搶過了夕湘雪的話頭,面色隱隱有些發紅。
夕湘雪調皮的笑了笑,說着要做一桌好菜給我,便離開了。
容成賢略有些尷尬地乾咳了一聲,道:“亦安,我感激雪兒的救命之恩,更喜歡她單純的性子,我想……娶她。”
我先是一愣,復又瞭然地點了點頭:“湘雪姑娘無論相貌還是性子都是極好的,若伯奚能娶她爲妻,倒也是美事一樁。不知伯奚是如何打算的?聿王爺此時正在客棧中,伯奚可要隨我們一同回墨都?”
容成賢點了點頭:“我本就打算近日動身回墨都,沒想到竟能在此遇到你,那我們便一同回去罷。我本打算帶雪兒一同回墨都,但雪兒說家中有事,要我先行回去,待她安頓好了便會修書給我,那時我便可去她家中迎娶她。”
容成賢說着,眼神中閃爍着熱切的愛意,我心中有些爲他高興,也隱隱擔心着。夕湘雪來歷不明,容成賢又是皇帝最喜歡的兒子,二人門不當戶不對,容成賢想娶她,恐怕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