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菡園的,恍惚間,人就已經站在院子裡了。見我一臉的失魂落魄,提着壺從伙房裡出來的小遙嚇得立刻把壺隔在地上,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我面前,緊張的拉着我的手問:“小姐,你怎麼了?是不是哭過了?眼睛怎麼紅成這樣兮寰公主呢,她不是同一你起出去的麼,小姐,你說話啊說話啊”
我試圖說一句我沒事,但是剛欲開口便哽咽了,於是只得作罷,搖了搖頭,推開小遙朝房內走去。將房門插好,窗也關好,我本想恣意的大哭一場,誰也不管誰也不顧,去他的尹大小姐,去他的容成聿,去他的尹老頭,全都給我門外呆着去但是,當我坐在牀邊想要醞釀眼淚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哭不出來,反而有一種自己乾涸了的感覺,像是身體裡的水全都不見了,又像是所有的感覺都不見了。整個人空空的。
不知在牀邊傻坐了多久,我突然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裡掏出香囊,定定的看着,方纔那混亂的感受又涌了上來。不知怎麼的,這個耗費了我許多心思的香囊,此時此刻在我眼中是那樣的礙眼,我忍不住想要……想要毀了它。
這樣想着,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拿起針線籃裡的剪刀,一點一點向着香囊探去。眼看着剪刀的刃馬上就要靠近香囊,我的心猛然一痛,之後,手上的動作便停下了,像是有什麼東西拉住了我的手一樣,剪刀再也無法靠近香囊一寸。
果然,還是捨不得啊。尹月,你捨不得的,究竟是這個香囊,還是……
像是被抽乾了力氣,握着剪刀的手猛然垂落在牀上,我也放鬆了身子,無力的靠在牀頭。雖然眼睛茫然的看着帳頂,可握着香囊的那隻手還是忍不住細細摩挲着,那句“未妨惆悵是清狂”微微的凸起着,劃過指腹的絲絲觸感像是在提醒着,我最真實的心意。
靜下心來,我問自己,爲什麼在夏瑾拿出香囊的一瞬間我會那樣的無措。細細想來,或許,對於容成聿,我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用情,因而,當我看到那個一模一樣的香囊時,最深處的那個我真正地感受到了威脅。是啊,一模一樣的兩樣東西,有一個也就夠了,這世上的東西,只有獨一無二的才最珍貴,一旦成雙,也就沒什麼稀罕的了。
那個最深處的我已經認爲容成聿接受了那個“第一個”,或者說,是接受了夏瑾,若是我再看下去,只會感受到更多的傷感和恥辱罷了。所以,我逃了。
我以爲我早已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我以爲我沒有那麼在乎,我以爲我可以像以前一樣在最短的時間裡擺脫沉重的心情,我以爲我依然把自由的目標放在最高不可攀的地方。可是現在,事實無情的告訴我,尹月,你變了,變得軟弱,變得衝動,變得不堪一擊。現在的你,有什麼資格追求那個自由的目標?你還是尹茂修的一顆棋子,被他隨意的擺在他想要的位置。
不,不是,你甚至都不再是一顆好的棋子,因爲棋子沒有感情,不會軟弱,也不會陷入無限的感情折磨。現在的你不過是個潰不成軍的平庸女子罷了。可憐,可悲。
我可憐?我可悲?不對,尹月尹大小姐永遠都是風光無限遙不可及的,她有自己的追求,她不甘做人棋子,她聰明識時務,她只會做出最佳的抉擇我就是尹大小姐我不可憐,不可悲誰都休想看我的笑話,誰都休想看着我軟弱
是嗎尹月,真是這樣嗎?那你說,剛纔怒不可遏又悲傷欲死的是誰?現在坐在牀邊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的又是誰別騙自己了尹月去鏡子前面睜開眼睛看看,那個眼睛通紅面色蒼白一臉慘相的纔是你尹大小姐?你早把她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連同你對自由的追求,一同丟了
我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腳步虛浮的走到鏡前坐下。是啊,鏡子裡那個人一臉的憔悴,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多麼可憐。精緻的妝容此刻就像最尖銳的嘲諷一樣,無情的譏笑着現實和理想的差距。這就是事實,任你抱着多大的希望,現實的重擊總會讓你潰敗得七零八落,絕望到無以復加。
緩緩伸出右手輕輕撫在頰邊,手心接觸到的一片冰涼讓我的心倏然一痛。我突然想起,這麼多年來,我是怎樣獨自一人苦苦支撐的。無論是面對尹府下人的欺辱,尹老頭嚴苛的教育,還是後來每一步的搖搖欲墜,膽戰心驚,我都在用最堅強的方式面對着,努力着,從未想過放棄。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爲自己心疼,也會有一瞬間的脆弱,但是很快,我又會變回無懈可擊的自己,只爲迎接更大的風浪。是啊,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憑什麼我就要在這裡一敗不起?不過是個香囊罷了,不過是個男子罷了……我不是答應過自己麼,沒有什麼比自由更重要。
對啊,這樣想纔對,這纔是尹大小姐,纔是你尹月
恢復了精神,我突然覺得那個軟弱的尹月實在有些可笑,不就是個香囊麼,不就是個香囊麼……
認真洗了洗臉,又喝了杯茶水潤嗓,我呼了一口氣,對着鏡子說:“尹月,好樣的”而後帶着往日裡自信的笑容推開窗,打開門,準備繼續我的征程。
有趣的是,剛一推開門,小遙慘兮兮的臉就映入了我的眼簾,比起我的精神抖擻,小遙倒更顯得失魂落魄。搖了搖頭,我拍了拍小遙的肩道:“小遙,你瞧天氣多好,晴空萬里的,這樣的好天氣,你怎麼能哭喪着臉呢”,說着,我隨意擡頭望了望天,繼而尷尬的發現天上烏雲密佈。
我乾咳了一下,覺得比起畫蛇添足的解釋一番,還不如趕緊走人比較保得住面子,遂裝出一副自己完全沒有說錯話的樣子,哼着小曲兒邁着碎步樂顛顛的跑了。留下不明所以的小遙傻傻站在門口,莫名其妙的望着天。
走進伙房,畫柳和畫竹兩個人正在忙活着做晚膳,我笑嘻嘻的湊過去問:“畫柳畫竹,今兒晚上都有什麼菜啊?”這兩個丫頭都乖順的很,連忙把晚膳的菜挨個給我報了一遍,完全不知道我其實只是閒得無聊過來尋消遣。
滿意地點了點頭,我一本正經地抱着臂說:“不錯不錯,真是蕙質蘭心心靈手巧巧奪天工工……呃,我是說……你們都很賢惠,等以後出了宮,一定能嫁個好人家”
兩個丫頭被我調笑得小臉通紅,又不敢回嘴,看她們窘迫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再欺負她們,於是囑咐了句等兮寰公主回來了再傳膳,而後負着手哼着小曲的走人了。
我驟然變好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兮寰回來。天色漸暗的時候,小遙叩響了我的房門,告訴我兮寰回來了,還帶着一個陌生的宮女,她們二人這會兒正在小廳。我一聽便猜測,兮寰八成是把桂枝給帶回來了。雖然很想說兮寰不必這麼做,但是我很清楚,換做是我,也會和她做一樣的事情,所以我只是交代了一句,讓小遙隨我一起去見兮寰。
掀開小廳的珠簾,我果然看到兮寰正悠哉悠哉的喝着茶,她的身後站着傷痕累累的桂枝。“兮寰姐回來了啊,那咱們就傳膳吧。小遙,帶桂枝去梳洗梳洗,順便告訴畫竹畫柳傳膳。對了,記得給桂枝上些藥,今晚就讓她和你一起睡吧,你要好好照顧她。”
小遙反應很快,立刻點點頭,快步走過去扶住桂枝,親熱地道:“桂枝姐,跟我回房休息吧”,而後拉着依然有幾分驚恐的桂枝出了門去。
兮寰擱下茶杯,笑了笑說:“真是個好心的丫頭,快坐下吧,就快傳膳了。”我笑嘻嘻的走到兮寰身邊走下,不一會兒,畫柳畫竹便手腳利索地開始上菜,很快便擺了滿滿一桌。
這會兒小遙不在,畫柳畫竹本想站在這裡伺候着,兮寰笑着道:“你們回去吃飯吧,這裡不用伺候了,半個時辰以後你們過來收拾便好。”兩個丫頭聞言點了點頭,快步走了。我沒有說什麼,心裡卻明白,兮寰支走二人,怕是要同我細說拾玉館裡的事了。
果然,吃了一會兒,兮寰擱下筷子,緩緩開口:“嵐萱……變成現在的樣子,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吧”。我也擱下筷子,想了想,沒有否認,默默點了點頭。“呵,是啊,以你的性子,即便知道了,頂多繞開些,既不會試圖改變她,也不會四處告黑狀。”說得對,雖然我不能明擺着表示對這句話的贊同,但是我心裡卻是在忙不迭的點着頭。
“我明白你的心思,你這麼做也沒有錯。當初你幫嵐萱本就是好心,而且你自己也因此承擔了風險。如今嵐萱變成這個樣子,你心裡自然不會好過,但畢竟她也是個公主,即便她做了什麼你全都看在眼裡,卻也沒辦法說什麼的。我懂的小月,在這件事上你不必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