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月,他醒了”,不知什麼時候,辛娜來到我身後,輕聲道。
聽得出,她語中帶着哭腔。
在這次的襲擊中,族長和大祭司的帳篷受到了圍攻,兩人皆沒有活下來。現在辛娜只剩下孤身一人了。
我回過身看着辛娜,她的臉上猶有淚痕。伸出手拂去她眼角的溼意,那句“逝者已矣”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嘆了一聲,我走回帳篷,赫連宥躺在牀上,似乎還不能動的樣子。聽到我進來,赫連宥對身邊的青棘道:“扶我起來”。我對青棘搖了搖頭,示意他出去。青棘第一次在我的話和赫連宥的命令之間,選擇了聽從前者。
青棘出去後,我在赫連宥牀前的凳子上坐下:“陛下還是好好躺着吧,逞強可是會傷身的。”赫連宥看了我一眼,頓了頓,停下掙扎着想要坐起身的動作,乖乖躺在那裡,連卻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第一次見到這樣孩子氣的赫連宥,我有些想笑。
“聽青棘說,陛下的傷口並不深,但是因爲傷到了血脈,所以出血過多,今兒導致陛下乏力暈厥。回宮將養些時日,多服些大補的東西,很快就可以康復。”
赫連宥沉默以對,顯然還是在彆扭。
我接着道:“青棘清點過血流沙成員了,損失了五人,其餘人在附近待命。”
赫連宥還是不做聲。
我有些不快,冷聲道:“陛下這是做什麼?尹月可曾開罪於陛下?還是說陛下捨命救了尹月,讓自己受傷,所以尹月成了罪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這麼激動,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不管怎麼說,是赫連宥救了我的命,於情於理我都該順服些的。
赫連宥卻突然轉過身來看着我:“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沉默,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室冷寂。
不知過了多久,我開口,聲音有些乾澀:“你……爲什麼要救這些託託人,甚至把血流沙的人全調到了另一邊迎敵,置自己於險地?”
赫連宥沒有說話,而是慢慢閉上了眼睛。就在我以爲他不會回答我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因爲這些託託人,註定是我朔莫的子民,孤是朔莫的王,決不允許自己的子民受到任何傷害。”
他的聲音很低,語氣也很平淡,我卻在其中聽出了一個君主的尊嚴和信仰。
赫連宥……他的確是個好皇帝。
“你已經知道了吧,託託族長……死了,大祭司也死了。”我看着某處,語氣飄忽。
“一個部族的崛起需要的不是固步自封和墨守成規。尹月,你知道嗎,破曉前的夜空,是最悽黑的。”
這是赫連宥第一次喚我的名字,我忍不住有些恍惚。
“你知道爲什麼託託如此大的部落這麼多年來一直任由哈卡宰割,毫無反抗之力麼?”他頓了頓,“就是因爲託託長時間的固步自封,不求進取。託託的首領,不配主宰整個部族的存亡。”
我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託託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作爲我的子民而存在的時代。在我的羽翼下,絕不會再有任何一個託託人遭遇像昨晚那樣的屠殺。絕不會。”
我靜靜看着赫連宥。其實……這纔是他來託託的目的吧,即便沒有這次哈卡的進宮,赫連宥也會想辦法顛覆現任的族長統治的。他此行……爲的就是將託託收入朔莫。
突然有些迷惑,他這樣做到底是對的還是不對?沒錯,一旦託託歸入朔莫,他們從前面臨的一系列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不管是安全,食物還是土地,朔莫都可以給他們提供。
但是,一旦選擇歸順,也便意味着,從前的託託將不復存在。不管赫連宥選擇用何種方式來管理託託,不可避免的是,託託從祖輩傳下來的生活習慣,文化習慣,甚至信仰,都不得不改變。
這是根本無法避免的現實。
或許這是一個部族進步所必經的階段,或許這些正是上天對託託人的考驗,但,這還是太殘忍了。
赫連宥的傷雖然不是特別重,但我們還是在託託駐地停留了半月之久。在這些日子裡,正如我先前料想的那樣,託託經歷了遠遠超乎想象的鉅變,每一個託託人都深受影響。
撒卓繼承了族長之位,他與赫連宥協議,託託自此成爲朔莫的一部分,而赫連宥則允許託託舉族內遷,進入朔莫邊城,在那裡定居生活。赫連宥甚至給了撒卓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
自此,整個託託算是徹底地歸順了朔莫。
一個歷來遊牧的民族,突然讓他們定居,我簡直無法想象他們需要用多久來習慣這樣巨大的改變。但這就是命運,誰也無從改變。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赫連宥的授意下,阿布成爲了新一任的大祭司,接替了遺骨的辛娜父親的職位。
在這所有的變化之中,唯一讓我欣慰的是,赫連宥爲阿布和辛娜賜婚,兩人終得眷屬。
因爲整個託託族人口數目龐大,遷徙速度比較慢,而且哈卡族不知什麼時候或許還會再犯,所以赫連宥決定留下血流沙的成員一路護送託託族遷徙,直到託託族在邊城安定下來再離開。
而我們一行,因爲赫連宥的受傷,不得不取消接下來的出巡計劃,直接趕回朔莫皇宮。
從託託回到赤勒城,一路都很倉促,爲了不讓赫連宥的傷口在顛簸中加劇傷勢,我每天都會用乾淨的棉布沾上酒給他清理傷口,然後給他換藥。剛開始的時候,外翻的傷口猙獰得讓我幾乎不敢直視,每每還未觸到,我便縮回手去。
每看到我這樣,赫連宥都會笑得一臉輕鬆:“怎麼,疼的不該是我麼,怎麼瞧你的樣子,好像傷口是在你身上。”一聽他這麼說,我便會橫了心直接擦在他傷口上,看着他雖然努力保持着笑臉,但額際隱隱滲出汗來,我便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不過之後又會變成害怕,周而復始。
趕到赤勒城的時候,赫連宥的傷口已經基本癒合了,只不過還是很脆弱,像是稍有不慎便會裂開似的。換藥的時候看着他胸口的斜斜的傷痕,我的心裡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酸,又像是澀。
進宮後,我沒有再跟着赫連宥,而是直接回了浮湘園。我不知道赫連宥是回了勤政殿還是去了哪位宮妃那裡,但我知道的是,從再次踏進朔莫皇宮那刻起,這一路上發生的一切,我必須全部忘記。
回來後的第二日清晨,站在窗前,我還有些不太適應自己又回來了的現實,突然聽到外頭綠俏在喊:“郡主,太后來了!”
容成安若?她來做什麼?
出門相迎,容成安若像上次一樣,濃妝豔抹搔首弄姿地進了浮湘園,並且不出所料地把我晾在那裡,任我屈膝不起。
許是這些日子經歷了太多事,我心中積壓的不滿突然噴發,不等她發話,我徑直站起身來,淡淡道:“太后大駕光臨,不知所爲何事?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容尹月身體違和,不能陪伴太后了。”
沒想到我的態度居然這麼冷淡,容成安若雙眉倒豎,動了怒:“大膽!你以爲這是什麼地方?你的大炎麼?告訴你!這裡是朔莫!容不得你撒野!給哀家跪好!”
我不想理她,依舊淡淡的:“既然太后實在無事,那尹月就先回房休息了,太后請便。”說完,我自顧自轉身朝房中走去。
“來人!給我抓住這賤人!”沒想到容成安若的忍耐力竟然這樣少得可憐,我還沒做什麼便把她氣得口不擇言。我只覺得雙臂一緊,兩個孔武的嬤嬤一左一右架住了我,拖着我轉回容成安若面前。
“給我跪下!”容成安若歇斯底里地喊。我不理她,卻耐不住身邊二人用力向下按,終於還是倒在了地上。
“小賤人,行啊你,來了沒幾天,還學會蹬鼻子上臉了!跟皇上出一趟宮很了不起嗎?你以爲就因爲這,你就能不步青雲,坐上朔莫皇后的位置了?”
我在心裡冷笑到底是誰比較覬覦赫連宥皇后的身份?你自己得不到,就總覺得別人跟你搶,太可笑了吧!
其實在回來之前,我就已經想到了此次陪同會帶給我什麼樣的影響。必定是誤會和嫉妒,但我又能如何?赫連宥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我不過是棋子,我的來去並不由自己,而是聽憑執子的人如何決斷。
只是,被容成安若這樣說,我還是覺得非常不快,她自己心術不正,爲人刁鑽,覬覦自己的繼子不說,還時時視我爲眼中釘,讓我如何能安然忍讓。
“怎麼,啞巴了?不說話了?你不是狐媚子麼?你不是很會勾引皇上麼?怎麼現在這張巧嘴不利索了?還是說……一定要給你點‘甜頭’嚐嚐,你才肯開口?既然這樣……”
容成安若的聲音陡然變得狠毒:“掌嘴!打到她說話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