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發處理完公事過來看時,那陶鍋內已冒出縷縷青煙,整隻雞貼着陶器底的部分已是一片焦黑,上部分被薰得焦黃。塗塗一看做壞了,自知理虧,轉身便要跑。
誰知被姬發一把拽住了衣衫,未能得逃。塗塗像惹了禍的孩童,嘟嘴不言。姬發用雙手撫住她的臉,輕聲笑語道:“看着我,其實你的菜沒有做壞!”
“沒有的,你來看。“姬發將表層焦黃的部分扒開,細尋了半天,終於找出一些泛白的肉質來:“你看,這種藏在裡面的肉質,纔是入味最濃,最爲好吃的。”
“真的?我不信,它們都被烤糊了。”
“真的,你不要吃,會死人的!”塗塗看姬發吃了,瞪大眼睛,彷彿吃了這些東西,便能變出一個怪物一般。
“你別再吃了吧,我要你活着陪我!”
塗塗不肯,將那陶鍋端了起來:“你別吃,我給你再做一份。”
姬發將眼睛睜大,定定地看着塗塗:“你不覺得燙麼?”
“什麼?燙?”
“對啊,你的手。”塗塗聽了姬發的話,低頭一看自己的手,才感覺到有種灼燒感由指尖而來,忙將陶鍋置於案几之上,不停地用口氣吹手指。
“給我看看。”姬發將塗塗的手移了過去,不知道爲什麼,一股麻酥酥的感覺自手指尖傳來。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碰觸到塗塗。
在陰陽石鏡中,姬發最初並無身形,後來才漸漸開始有了實體,並未與塗塗有過近接觸,這次,是塗塗以人的身形,到人世的第一次。
“這,這便是你說的燙?”塗塗認真地問,見姬發點頭,塗塗的臉上綻出笑容,“這次我算是知道了。”
姬發此刻突然覺得,自己居住的地方,就像一個關閉了門窗的古宅,充滿了腐竹朽木味,自己長期居住在這裡,並不覺得有異樣。而塗塗,則是從這個古宅外長進來的一株綠藤,她頂開那些嚴絲合縫的門窗,到了這裡,隨她而來的,還有綠草鮮花的氣息,還有陽光的味道。
姬發命人爲塗塗備好住處,他安頓好塗塗,轉身欲走。塗塗問:“你去哪兒?”
姬發頓了頓:“回我房間。”
“你不在這兒?”
“早些睡,有什麼事,隔房有人,招呼就好,我明天早上來看你。”
第二天下午,塗塗隨姬發到議事大堂門口,姬發派人陪塗塗先在庭內閒步。這時,塗塗突然看到一個人看着自己。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第一次自己闖周王府,那個圍困自己的臨觀。
塗塗走上前去,直問道:“喂,你爲什麼老看着我?”
臨觀忙賠罪:“姑娘莫怪,姑娘像我之前所見過的一個人,不過—”
塗塗問道:“不過什麼?”
臨觀慌亂答道:“不過不可能。”其實臨觀想說的是,不過那個是靈體,而你有肉身,所以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但他同時又心中思量,世間哪有如此相像的人,說話口吻都相近。但這個人現在是周王的座上賓,先不要驚動爲好。
按理說,他應該第一時間將這件事報告給呂尚,說自己今天在府中見到了一個人,長得和上次闖入王府的人一樣,但他沒有。
晚間,塗塗在房間內聞木頭的味道,是的,聞木頭的味道。
那塗塗一直從桌椅聞到門窗,她住的屋子,房門被塗上了漆汁,晚上時泛着青黑的光澤,木門上面雕了簡單的花紋,這些,都是塗塗未曾見到過的。她細細撫摸着,將門一點一點地打開。見眼前兩步之遙站着個人,正是白天她遇見的臨觀。
那臨觀見塗塗對這兒的門極爲好奇,便說道:“那門的顏色,並非本來面目,乃是塗上了漆汁。”
塗塗將身立在了門前:“又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臨觀所司職責,查詢安危,適才途經姑娘所住,見姑娘摸門索窗,想姑娘有所需,故有所停。”
“我無他事,多謝照應。”塗塗說完,便要退回房內。
“姑娘且慢,臨觀也對此頗有興趣,恰巧身邊無他人可問,隨意向姑娘打聽一物,還望姑娘不要推辭。姑娘是否聽過‘岷山神草’?”
塗塗心頭一驚,心想,壞了,那日一見,這人竟然還記得我的樣子,而自己錯就錯在不該將散魂草遺於此人。怎麼會想到此人單憑散魂草,能夠知道岷山神草,知道了岷山神草,自己的身份就全然暴露了。說不定會給整個塗山氏族惹來麻煩,他已懷疑到了自己,想矇混過關是不可能的了。
塗塗轉身與臨觀言道:“我亦有聽聞。今日已晚,我明天有事外出,前往終南山,你若不嫌遠,可在茲泉相見。”
塗塗確實第二天要走,她到此處已三天有餘,若再多時日,將會現出本相,唯餘靈體。
塗塗臨走時,姬發問她對這兒的印象。塗塗道:“你的鬍子比前幾日長長了一些,不過我喜歡,廚師老爺爺的飯菜吃了能讓人精神的,他的話聽了能讓人睡着的。還有,這兒門漆的味道很是好聞。”
姬發笑道:“這門上的漆,是幹了後,又熬製的,算不得好。虢山之上,有數株百年漆樹,採來的漆,有淡而悠的酸香之味,到時我讓人與你帶來,塗於木碗之上,餐食更佳。”
“好壞有什麼區別?”
“自然有的,那好的漆蘸起之時細而不斷,有琥珀之光澤,轉色之後,可得土、棕、血、墨四色。”
“好漆壞漆都是漆的,只要是你送的,我自喜歡,百年老樹,已是不易,切莫要人砍伐。”
姬發要人送塗塗上路,塗塗上車前回過頭:“有件事我忘記了的。你的手很大,很暖和!”
姬發聽了看左右隨從,皆掩面竊笑。他不勝尷尬,快步入內。
傍晚,臨觀到時,見塗塗站在一從水環繞平整之地,顯然,在等他到來。
塗塗見了臨觀,朗聲說道:“我與你打一賭。我們比試一番,如若你贏了,我定將岷山神草之事,一一告知與你;若是你輸了,從此之後,你不知有岷山神草之事,此前也未曾與我有謀面之緣。”
臨觀道:“我無意爲難姑娘,若是比試,必有損傷,多有不便,有幾事不明,想向姑娘請教,望能答覆。”
塗塗見那人甚爲真誠,便放鬆戒備:“你且說來。”
“其一,姑娘來周王府上,是偶爾路過還是有意爲之?其二,姑娘對大王,是否有親近之意?其三,姑娘如何獲得肉身,在下百思不得其解。”
塗塗道:“我喜歡你們大王是真,其他兩個問題,我不想回答。你是否會逼我回答,我也有個問題問你,你如何知道岷山神草的?”
臨觀面色有些黯然:“我拿姑娘物品曾交與大師呂尚,從大師那兒得知此物爲塗山氏族的岷山神草,因其性爲雌,故名散靈草,特向姑娘求證。”
塗塗道:“你所知不假。”
“如果臨觀沒猜錯,姑娘當爲九尾靈狐之後。”臨觀見塗塗冷眼看他,便言道:“姑娘不願多說,臨觀亦不爲難姑娘,再無他事,這便告退。”
塗塗沒想到臨觀居然這樣好打發。
“臨觀走前有一事提醒姑娘,此前及今日之事,臨觀亦不會與他人多言。近日王府之中大師呂尚多有走動,他知曉陰陽之道,有鬼神之法,他已知姑娘爲塗山氏族之後。今天后若遇大師,姑娘請自行小心爲是。”
塗塗剛要答話,突然覺得陰風陣陣,樹葉作響,草向一邊偏去,有十餘個穿黑衣的人,在一靈將的帶領下,將二人包圍。
那靈將,便是這些人的首領,靈兵靈將是指沒有肉身,只有形影的將兵,他們不是人,而是由鬼魅妖精變化而來。
人死之後,仍能有形影所存者,稱爲鬼,動物靈獸死後,仍能有形影所存者,稱爲魅,植物或動物受天地之氣滋養,修煉得有了形影的,稱作精,人或動物自己修煉得到形影,卻未在神仙譜上有名者,稱爲妖,同樣,後世也指未經官方批准,私自行動到達人間的神仙,或是被神仙界除名的,稱爲妖。
妖和精通常不以自己的原形示人,而是會幻化出其他外形來行走世間,將這種幻化出來的與本體不同的形象,稱作怪。
對於鬼和魅來說,他們都是不怕死的,因爲他們已經死了,你無法將他們再打死一次,但是他們通常怕魂消魄散,用古語來講,是“沒”,所以很多時候威脅鬼魅,用的詞都是“小心我把你打得魂消魄散”。
精最怕的,是找到老“窩”。對於植物成精來說,找到老窩,便找到了他的本體,比如說樹精,他幻化成人形,在外面活動,所有的法力和根基,都來源於那棵古樹,每隔一段時間,得回去。找到老窩之所在,壞掉這棵樹這個本體,很快,他幻化成的一切都將消失;對動物來說,如果是靠天地之氣靈滋養修煉起來的,如若找到“老窩”,破壞了那兒的風水,便會失去氣靈根基。
妖,最早的妖,是什麼都不怕的,除了怕被打死以外。到了後來,更多的妖,其實是私自下凡的神仙或是犯了錯被貶的神仙,他們都有自己的上司或師父,所以他們做任何不被允許或違反天條的事,都是幻化成別的形象去做的,所以沒有人知道是誰做的,這給了他們很大的自由空間。
正是因爲如此,妖最怕的,便是被“打回原形”,一旦打回原形,大家都可以認出你是誰的下級誰的徒弟,便會直接找你師父或上司反映情況,這樣一來,妖會受到更嚴重的懲罰。所以,對後世的妖來說,他們最怕的,便是“打回原形”。一旦被“記大過”處分,以後再想轉型申請記入神仙譜,便極爲不易了,入不了仙籍進不了神仙譜,數百年的修行,在很多妖的心目中,便白費了。
所以妖的最高努力目標,往往是修成正果,所謂的正果,便是位列仙籍,名字進入神仙譜。
那靈將見了塗塗,上前一步點頭行過禮:“我等奉族長之命,迎接三姑娘回去!”
塗塗沉臉道:“我還沒玩夠,過幾日便回!”
“三姑娘,”那人加重語氣道,“這是老族長的意思,老族長說姑娘在外,已生禍患,要我等務必帶姑娘回去,不得遲疑。”
“我若是不回去,你難道能綁我回去?”
“我等不敢冒犯,若爲姑娘安全,不得不如此!”
“大膽!”塗塗憤而轉身欲走。
那十餘人呼啦一下全都圍了上來。
臨觀見狀,朗聲呵道:“此處爲我西岐屬國,何人敢在此逞兇?”
那靈將行禮道:“我族素不與人爲害,今有族內之事,不得已踏入西岐之地,還望行個方便爲好!”
“行方便可以,你且放了那姑娘。”
“我定是要帶三姑娘回的,除非你擋得了我。”
臨觀走近塗塗道:“我且拖住他們,之後你快走,一時半會兒料他們不能奈我何,等你離開後,我自有辦法脫身。”
塗塗對臨觀心生感激,小聲說:“他們抓不到我的,多謝相助。”說完,朝着那靈將說道:“勞煩你回去與祖母說一聲,塗塗自會小心,請祖母和父親不要掛念。說完,從腰內摸出一物,手往中間一伸,整個人憑空消失了。”
臨觀和衆人都被嚇了一跳,弄不懂塗塗手裡拿的到底是什麼法器,可以讓一個人的肉身憑空消失。
臨觀回到周王府中,呂尚差人找他,告訴他周公已回岐山,叫他擇日順便告訴周公,有人在岐山城邑看到了他的老師—終南山智者。
這日文真出得山來,卻見有邰氏國四處一片狼藉,隨處都能看到被火燒過的痕跡,再尋那戶人家時,房屋皆壞,院門的擋板只餘下一半,空空地倚在那裡。
那店主還在。“唉,人老了,走不動了,很多人都去了岐山,我還是在這兒待着,待一天是一天。你也該去岐山換東西了,這兒人少得很。”
文真笑了笑,安靜地喝水。
他還是去了岐山,馬蹄聲聲,鈴鐺作響。這兒曾是15年前的岐山,他心目中的岐山故郡。
是的,他習慣稱這兒爲岐山故郡或岐山城邑,而今,這裡成了都城,偶爾有幾個孩子追鬧着從他身邊跑過,嬉笑聲中,這兒彷彿還是以前。然而滿街的兵丁,讓人備感王城的森嚴。
他在一客棧吃飯之時,有十餘人走了進來,爲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十多年前的學生姬旦。
姬旦見了他,先解下身上的兵器、佩飾,正了衣襟向前一步道:“先生好,弟子有事外出,剛回來聽聞有了先生的音信,特地立時趕來,迎接先生回府。”
文真見了姬旦,也自是歡喜,與姬旦言道:“你且叫他們回去吧,你與我一起吃罷再回,省得你我吃飯,卻還要勞煩他人站着,好叫人不能心安。”
姬旦只得照做,只留下兩名貼身護衛,站於門外,文真起身,邀二人進屋,二人面露難色。直到姬旦說,你們也進來一起坐着吃罷,方纔緩坐下來,身子卻直直地挺在那裡。
文真一到王府,便有人傳過話來,大王晚上設宴款待文真。文真言說此事不必鋪張,後姬旦說來人不多,僅有姬發、姬旦、呂尚、姬奭、姬度、虞仲、伯廖。
文真往席位之上一坐,一股莫名的悲傷感突上心頭,竟不知從何而來。
當時姬發座位中,坐北朝南,文真在右手第一位,姬發在左手第一位,文真旁邊是姬旦,姬發旁邊是呂尚,正好迎面而座,其他人依次排開。
這天文真一直話很少,宮女們來來往往給衆人倒酒,文真喝得有些慢,停停喝喝。
姬發今天心情大好,頻頻勸衆人酒,卻唯獨對文真心存幾分敬畏之意,任他緩喝慢飲。
那姬旦知曉文真不喜銅器玉器,便替他專門備了木碗飲酒,然那木碗中的酒冷得更快些,一見酒偏冷,文真自是降緩了速度。
“我替你換杯溫的吧!”文真回頭正欲道謝,那女子並未看他,低垂着眉眼,用心將木碗內的酒倒進冷酒壺內,將碗放回案几之上,準備替他倒上新溫的酒。
文真見她眉宇間有一絲淡淡的愁意,知有掛念之事,便輕聲言道:“不愁的!”
那女子聽了,輕抿一下嘴脣,將頭傾向一邊,款款地將酒倒向他的碗內,倒到最後時,她緩緩地將手向上一移,臉上泛起一絲笑意。
文真心生好奇,不知她因何變得這般開心,便移目去看,正巧那女子也在看自己。
那女子面似玉盤,潔淨透亮,眉目間猶如藏着潭水清波,宛轉流動,長長睫毛閉合間猶如蝴蝶飛舞。
文真突然心底有一絲的隱隱作痛,不知因何。她不是別人,正是有邰氏國,院內有桃花的女子。
那女子見文真看她,微微低頭,眼簾垂得更低,猛然間不知想起了什麼,她讓自己臉側向一邊,朝着文真,嫣然一笑。
或許那一刻,她想起了文真第一次見她時,竟然慌張地說:“我,我路過。”他比自己還要笨拙還要膽小,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或許那一刻,她想起這個隔三岔五來古鎮上換日用雜貨的男子,又怎麼會是終南山上的智者,世間竟有這般出人意料的事。
或許那一刻,她在想爲什麼眼前這個人要用木碗來喝酒,喝起酒來還是那麼笨笨的樣子。
或許那一刻,她知道的,只有這麼多。
她不知道文真是爲尋她而來,不知道文真最後的宿命,與她有關,不知道這個男子已經毫無緣由地愛上了自己。
一世逃亡
宣紙洮硯
濃墨狼毫
定是可以描繪出我們 相遇的絢爛
你的容顏
驚落我筆尖 一世的婉轉
印跡斑斕
那庭前的冷雨
斑駁了畫卷
無人落款
那滿卷的長詩
醞釀了光影
怎分濃淡
繁花哪堪一季
落英亂如雪
拂了一身還滿
我一世逃亡
又怎能敵
宿命 張望幾番
料得他年相見時
顧首欲語 忽念已非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