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輾轉反側的簡國斌,反覆想着簡姚凌晨時說的那番話。
他躺在牀上嘬着牙花子,險些氣得急火攻心。
起初,簡姚的每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都令他不忿不平,恨不得直接一巴掌,直接打死那個不孝孫女!
可,漸漸的,這些年來,一直在家裡說一不二的簡國斌,腦海中卻閃現自己四個孩子小時候的畫面。
那時,正趕上特殊整治時期,成分不好的簡國斌,時常輕則遭人白眼,重則掛牌、遊街、再加上當年逃兵的身份,更是令他整天都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
而,全家就數二兒子簡俊波嘴甜、有眼力見兒、又總能在他扛不住、想要就此自我了結時,說一些吉利的俏皮話兒,哄他開心。
因此,簡國斌也更喜歡二兒子多一些。
家裡有了什麼好東西,他也都先分給二兒子簡俊波,然後,是兩個女兒。
最後,纔是尋常不太說話,只知道悶頭做事的大兒子,簡俊良。
這種做法,久而久之,便成爲了習慣。
即便等到後來四個孩子都長大了,大兒子成了最有出息的那個,簡國斌更是習慣性覺得,既然老大都這麼有本事了,幫幫他弟弟簡俊波,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就這麼想着想着,朦朧中的簡國斌,卻突然在恍惚間,看到了幼年時期,餓的皮包骨頭的大兒子簡俊良,捧着那一盆從生產隊裡領來的、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喂到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自己嘴裡。
然後,他又將黏在盆邊那屈指可數的幾粒米,一粒粒塞進弟弟妹妹嘴裡,而小小的簡俊良餓得半夜起來,邊啃樹皮,邊告訴自己吃得是豬肉白菜餡兒的包子。
後來,成績優異的大兒子,考上了縣裡的高中。
但,那個時候,二兒子雖然成績沒大哥好,但也想讀書,而家裡卻只能供得起一個孩子上學。
簡國斌端着當年大兒子啃樹皮時,唸叨着的豬肉白菜餡兒的包子,看着他將包子吃完,這才說了上學的時。
第二天一早,簡俊良主動在飯桌上說,自己不想讀書了,然後,便揹着破行囊,去了海市打工。
到了兩個兒子成家的年齡,二兒子看上了原本給大兒子準備的房子,簡俊良看着端着一盤豬肉白菜餡兒包子,來找自己的父親,默默吃完了三個包子,未等他把話說完,便主動提出了換房子的事情。
關於大兒子簡俊良的事,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簡國斌眼前閃過。
簡國斌突然驚醒。
他這才意識到,這些年來,自己的確虧欠了大兒子太多、太多。
瞧着窗外,灰濛濛的天色,簡國斌直接起身。
他看着房內不停走動的鐘表,腦海中想到的,卻都是昨晚半睡半醒時,看到的大兒子簡俊良。
良久。
簡國斌敲響了住在隔壁的大孫女的房門。
“現在去警局還太早,估計大部分人還都沒上班。”被吵醒的簡姚,揉了揉臉,讓自己清醒過來。
她走到衛生間,開始準備洗漱,“你就算是去了,現在也見不到人。”
更重要的是,簡姚可不想爲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把自己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等待上。
“去醫院。”許是因爲一晚上都沒怎麼睡、愁得一直在抽菸的緣故,簡國斌的聲音比平時更顯沙啞。臉上的褶子也愈發深了幾分。
去醫院?
簡姚聽着這三個字,狐疑地從衛生間裡伸出頭來,看着門旁的老人。
她可並不認爲,昨晚自己三兩句話,就能改變他三四十年來的固有習慣和喜好。
“我爸爸身上有傷,我媽媽又懷着孕,昨晚他們都忙到半夜,早上就先讓他們多休息一會兒吧。”簡姚看着簡國斌那張臉,繼續道:“你要是實在睡不着,我就先帶你去吃點東西。”
簡國斌聞言,沒接話,但也沒離開,就呆呆站在門旁。
wωω✿ ttκǎ n✿ c o 簡姚快速洗漱好,給自己套上羽絨服,換上鞋子,背上書包出門時,他也默默跟在後面。
一老一小兩人,步行了十來分鐘,來到賓館對面小吃街的一家早點鋪子前。
此時,天邊已經亮了起來。
簡姚給自己點了一籠豆腐包和一杯豆漿,又轉頭看向身邊老人,問道:“你想吃什麼?”
即便再不喜歡,但只要簡國斌沒做踐踏自己底線的事情,她就不會真的對這個自己父親的父親不管不問。
“都行。”簡國斌拿出菸袋,剛想抽一口提提神,一看到那個金煙鍋,便不自覺地擡頭去看面前少女,“吃啥都行。”
“老闆,再來一份豆漿和一籠豬肉白菜包、一籠薺菜包、兩個生煎包,兩個鍋貼。”簡姚不知道簡國斌喜歡吃什麼,便見樣都點了一點兒。
反正,即便他們吃不了,也可以帶去學校,給韓江城吃。
兩人相對而坐,沉默地吃完了早餐,外面的天兒這才大亮。
臨走前,簡國斌無論如何都要自己來付錢,簡姚也就沒攔着,“老闆,再給我拿三籠豬肉白菜包、三籠韭菜雞蛋的包子,三杯豆漿,我拿走。”
“醫院裡,每天早上都會提供營養餐。”簡國斌這次無論是真情,還是爲了幫二兒子求情的假意,簡姚都不想再看到面前老人,不顧身份地給自己的兒孫們下跪的事情。
尤其,自己的父母,還都是那般善良、又心軟的人。
“你爸愛吃豬肉白菜餡兒的包子。”簡國斌看着天邊初升的太陽,想到了以前,家裡很窮,每次都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包一次帶肉的包子。
所以,四個孩子都喜歡過年。
唯獨俊良那孩子,平時話不多,每次吃飯時,都會把自己包子裡的豬油渣和少得可憐的肉絲兒,夾給弟弟妹妹們吃。
聽對方這麼說,簡姚也未再阻止。
只是,她也做好了,到時候直接讓胡律師出面的準備。
兩人來到醫院時,韓江城也已趕到。
簡姚將書包裡的包子,送了過去,“沒吃早飯的話,先吃點兒吧。”
“好。”韓江城滿心歡喜地接過簡姚送來的包子。
雖然,他先前已經吃過了早飯,但只要是簡姚給的,再多他也吃得下。
簡國斌提着包子和豆漿,走進了病房,他看着病牀上行動不便的大兒子,雙手顫抖地將東西放在一旁的櫃子上,“俊良,這是你愛吃的豬肉白菜餡兒的包子。”
言罷,他便轉身離開了病房。
逆光的背影,在早晨初升的朝霞中,顯得愈發佝僂、蒼老。
“爸。”病牀上,被妻子扶着坐起來的簡俊良,看着那遠去的背影,說出了一直埋藏在心裡的那句話,“我早就不愛吃豬肉白菜餡兒的包子了。”
自從,以往每次父親總會在需要自己主動退讓時,端來一盤豬肉白菜餡兒的包子開始,他就不愛吃了。
“但,那都是爸你給的,所以,我才說喜歡。”
只是,以前家裡沒那個條件,他也知道父母也是沒得選。
但這次,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