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失去自主選擇權。
赤水就是如此。
當黑白棋子脫離了當局棋士的掌控,鋪天蓋地般灑下,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一切將變得撲朔迷離,結局再難預測。
赤水飛昇追入棋盤時,只覺得世事無常。
原來修仙一途,自尊、自立、自強不過是基本要求而已,作爲一個毫無背景的女子,要做到這一點本就不容易,更別說還要有好的功法、靈丹、法寶等資源進行支撐,還有更爲重要的一點——氣運。
若是以前,與其說相信氣運,赤水不如說更相信一句話;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可是現在,當一切超出了她的預料之外,她除了本能地往着棋盤中追去的同時,內心更多的卻是茫然無措。
這事發生得太突然,究竟是怎麼造成的這一情況,她甚至都無暇細想,似乎現在再來追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已經沒有意義。
當然,她並非自大到以爲自己有操控全場的能力,但這一出確實超出了她的預料之外,破壞了她的佈局不說,連生死都只能將之交付給命運。
不得不說,在明白了這樣的事實後,赤水內心升起一股龐大的憤怒,噴薄欲出。
那是被人輕易擺佈了命運的憤怒。
對方不過打翻了兩個棋盒,卻是極輕易地抹殺了她兩千餘年來艱辛的努力,這股憤怒之火在體內翻涌奔闖,達到極致,很快很容易就轉化爲一種最爲強烈的情緒——仇恨!
前世從各種媒體上看多了悲歡離合,赤水一直認爲,恨同愛一樣。需要莫大的勇氣,堅持下去也需要力氣,那種可以將恨堅持一輩子的人,無論最後是否報仇雪恨。她的人生都是有缺憾的,因此一直以來,她的心境都算得上平和。直到現在。
她覺得全身發涼,不用往上看。她都可以想像上方修士投注在她身上的憐憫和同情的目光,彷彿她所有的努力,其實都沒有意義,別人只需要輕輕動動手指頭,就可輕易主導自己的命運,就連掙扎都無從做起……
“鏜……”一個不大的聲音傳進耳際,接着。同樣的聲音連續不斷地響起。
隨着這些聲音,一股強烈的憋悶感從心而起,就好似她的經脈被外力強行封住,一股接着一股,隨聲音的落下越來越快。
赤水只覺得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地抽走一般無力。
她身形微頓,略有些茫然地看向棋盤。
此時,那位魔武者已經化爲一個黑點,很快消失在她的視線內。
從對方同她一樣在第一時間飛入棋盤的動作,她就知道對方同她的想法一樣,就算明知這樣的情況已是不由他們作主,但就算是微乎其微的機會。他們也是要去爭取的,因爲棋士對局之間,就算是半目之差,也是實打實的勝負。就算這局是賭命也一樣。
赤水本也不是遭遇打擊就灰心喪氣之人,只是鬼使神差之間,她停下了身形。
她昂起頭,仰望天際,灰濛濛的天空一如她此刻灰暗的心情,沒有月亮,也沒有星辰,很是壓抑,無端讓人心升一種絕望。
她目光中劃過一抹湛亮,身形微動,面色平靜如初,雙目微微收斂,似乎在感應着什麼。
明天看到赤水的身影不動了,目中有些疑惑,在她看來,此時小師妹應該去抓住最後一絲獲勝的機會纔是,她這樣是打算負手認輸了嗎?
這與她所瞭解的小師妹的性情不符,她不由移目望向師傅。
素和向紫目光微閃,望着棋盤兩邊的兩位尊者,似有什麼從眼中一掠而過。
一仙一魔,一白一黑,僅僅分立兩端,就已是亙古一般的對立之態,如此分明醒目。
明天因爲修爲下跌的緣故,無從感知到之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從素和向紫的表情來看,這必然同場中這兩位尊者有關。
她餘光小心地掃過兩位尊者,軒轅仙尊一如既往的面色無情,而那位魔族尊者也是似笑非笑,與之前並無不同,如果不是兩個棋盒實實在在被打翻了,她或許真會相信這事與他們無關。
其實不只是她,在場的修士都知道這一手絕對是他們中的某一人所爲,但是具體是誰,爲了什麼,他們除了震驚於二者強橫又沒有人察覺的手段外,卻也沒有人有向之詢問的勇氣。
明天心裡一緊,這個小師妹她也是喜歡的,或者還有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或許她更願意承認爲羨慕。
是的,羨慕,對於修士來說,自身的資質是一方面,但外在的修煉資源卻是絕不可少。
可以說,每一位高階強者都是靠無數的靈石靈丹等資源堆起來的。爲了這些靈力資源,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只有緊緊依附於家族,她纔可以走得更順利,行得更遠。
可小師妹偏偏就打破了她的認知。
她雖然不知小師妹到達如今的高度,曾吃了多少苦頭,又受了多少折磨,她只知道,小師妹是那樣的自立自強,就算是拜入師傅門下的近千年,也從未提出過任何越矩的要求,就算是去渡劫之地渡劫,也是師傅主動提起的。
她可以看到小師妹眼中的感激之情,但也僅此而已,再多的就沒有了。
明天一直都知道師傅在拉攏小師妹,只是一直都不得門而入,她私下甚至猜測,或許小師妹就算不去渡劫之地,也有渡過雷劫的把握,至少自小師妹渡劫之後,並未多談渡劫峰之事,由此可見。
她想到小師妹那讓人震驚的進階速度,想到極魔淵之劫,不由有些黯然。
極魔淵之劫是個意外,她能夠保得性命,已是盡全族之力相救,她已是幸運了。可是想到若是她修爲不跌,便可與小師妹並肩而立,而不是隻能在這裡默默的注視着無能爲力。
她嫉妒小師妹的好運。明明沒有真正依附於人,修爲進展卻堪比名門世家重點培養的弟子,明明沒有建城。靈石卻從來不缺,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她甚至都懷疑小師妹是否擁有逆天的密寶。
而她依附於家族,享有家族的資源,卻不得不犧牲一部分自由,比如雙修伴侶,比如修煉行程等等。
她的心情很複雜,但無論如何,她心中的擔憂之情並不少。她看向師傅的目光中不無希冀,以師傅器重小師妹的程度,必定不會眼看着小師妹就這樣隕落的。
然而出乎她的預料,素和向紫並未有什麼實際行動,反倒是周圍的修士反應過來,紛紛議論着現在的情況。
“她在幹什麼?傻了嗎?”
“……你看那位魔武者都知道去盡力挽回,她卻站着不動,是在等死嗎?”
“……誰知道呢?估計是放棄了吧!”
“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某修士搖頭嘆息。
“……”
不得不說,衆修士顧忌着兩位尊者。在議論時都不約而同地避開棋盒被打翻一事,只討論目前的情況。
“哼!自不量力,活該!”
有修士口出惡言,聲音極大。一下吸引了包括明天在內的衆多修士注意,他見衆修看過來,又道:“若非她自不量力上前應戰,怎會如此?”
明天目光閃爍,認出此人就是東陵正易,當初就是他搶了小師妹的建城令。
她當即重哼一聲,目光淡淡掃過東陵正易,道:“小師妹就算自不量力,但比起那些化虛後期大圓滿境界,都不敢上前應戰的某些人來說卻是要好得多,至少沒有丟了正道聯盟的臉面。”
明天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場都是修爲高深的修士,這話幾乎是一字不漏地進了衆修的耳朵。
場內有片刻的安靜。
是啊,那女子只有化虛初期就敢上前應戰,在棋盒未被打翻以前,甚至與那位魔修拼得勢均力敵,而這人明明化虛後期大圓滿的修爲,之前不敢應戰不說,現在還在這裡說着風涼話……
衆修望向東陵正易的眼神便有些異常,夾雜着及眼可見的鄙視。
此時東陵正易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雖滿眼含恨,卻又不敢與衆人對視,只得低下了頭,僵硬地立於原處。
明天鄙夷地收回視線,不過是依附於麥丘家族的一個普通大家族而已,她不動他,不過是不想越過小師妹,但他若想抵毀小師妹,卻是不行。
她望向棋盤內依然一動不動的小師妹,眼中閃過一抹焦急,難道她就真這樣放棄了嗎?
不只是她,在遠處祈連沐澤的目光也是微暗,他並不在意此女的死活,也並不相信她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他在乎的是他尚未找出她的師傅,那萬象伏魔陣的法訣是萬不可流落在外人手裡,所以此女還不能死。
可是,他一時之間又想不到任何辦法。他目光移向兩位尊者,就算他想出了辦法,恐怕也無法越過兩位尊者。
尊者絕將衆修的反應看在眼裡,似笑非笑的臉上帶着一抹戲謔,“這樣才更有趣不是嗎?”
軒轅仙尊目光從赤水身上移回,聞言眸光一利,沒有接話,卻有一股無形之力從他身上溢出,讓周圍的空氣僵凝了幾分。
尊者絕對於自己能挑動對方的脾氣有了一分得意,他同樣不在意此女是生是死,之前之所以放過她,並且答應她的條件,不過看在她反應敏捷又識時務,還得軒轅仙尊親自守護,他動不了也就只能將之轉換爲自己的一個的棋子,但這樣的棋子對他來說並不重要,至少還遠遠達不到非她不可的程度,所以在剛纔爲了讓這局棋更有觀看性,他做了一個小小的舉動。
這是一個試探,當然了,現在的局面,對面的人也出力不少,似乎,對方很是在乎呢?
想到這。他緩緩的笑了,看向對方的眼神帶着深意。
就在這時,對面軒轅仙尊的表情猛地一變。隨即,周圍同時響起數道抽氣聲。
他立即往棋盤中看去,笑容微僵。
就見場內。赤水面前,一團約有球大的青色火焰正在隨風輕輕拂動。而她的雙手則在不停地掐訣,天地間似乎有什麼在慢慢聚集……
“她在幹什麼?”
“那是丹火嗎?”有人疑惑率先問道。
“是的。”
“好像不是,那樣的熱度,應該是異火吧?”有人猜測道。
此話一出,衆修望向場中的眼神便帶着些火熱,誰都知道異火的珍稀,若能得到一團異火。修士本身的實力將會一下提升至少兩成,更別說異火在煉丹和煉器方面的輔助作用了。
“那不是異火。”軒轅仙尊道。
“那不是異火,又是什麼呢?”
尊者絕又看了軒轅仙尊一眼,轉目再度看向那團火焰。
就見那團火焰微微轉動,引得周圍的火靈力因子紛紛往它靠近,流光溢彩,看上去甚是炫目……
他不由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奇景,又陡地一頓,雙目微張。終於現出一抹驚訝之色。
軒轅仙尊也是猛地一震,眉緊蹙。
“是秘術。”不知是誰高喝一聲,一下震住了衆修。
衆修並非沒見過秘術,與之相反。他們有些甚至身懷大秘術,見識更是不凡,但不管是誰,他們都沒有想與有什麼秘術能夠與異火結合在一起施展。
衆修面面相覷,且不管是什麼秘術,此女此時施放秘術,是什麼意思?難道她決定放手一搏與那位魔武者拼命了嗎?可是那位魔武者早已經深入棋盤不見蹤影了啊。
難道不是爲了對付那魔武者?
那她要對付誰呢?
衆修滿臉莫名,卻是無解。
“撲哧——”尊者絕忽地笑出聲,給出了一個最有可能的答案,“她難不成要對付這個棋盤?”
衆修聽之,盡皆震驚,很快就有幾位修士撲笑出聲,對付這個棋盤?她是想毀了這個棋盤嗎?真是異想天開,要知道,僅是一枚棋子就堅硬無比,更不用說那根本觸碰不到的棋盤,她要想毀了這棋盤,就算是十個她加在一起都無法做到。
此言對於那些對這棋局瞭解甚多的修士來說,無疑是一個最大的笑話。
很快,其餘修士也反應過來,盡皆轟然大笑,眼中不無譏嘲之色,有些修士甚至大呼出聲,“停手吧!沒用的。”
“認輸吧!不過是輸這一世,轉世重修就是。”
明天可以很明顯的察覺到,小師妹發動的這個秘術不一般,她面上浮現一絲急色,要知道,這棋局是仙君所設,人之力如何能與仙君相比?就算是仙尊,也無法毀掉這個棋盤,更不用說小師妹了,小師妹最可能的結果就是被秘術的威力波及,屍骨神魂不存,徹底消失在此間。
這樣的代價,太大了。
素和向紫表情很是凝重,又輕輕嘆息一聲,連仙尊都無法可想,更別說是她呢?
且不說上方修士的震動,此時的赤水,神情卻是專注無比。
或許是全力以赴的緣故,她再無遮掩,神識全部放開,那堪比化虛後期的神識一下鋪開,將整個棋盤覆蓋,同時,調動體內所有的靈力將空間內的火系靈力全部往火球中聚集。
整個火球越來越明亮,顏色也越來越淺。
最終,近乎透明。
她的面上,帶着一抹執着和瘋狂。
上方的修士全都靜默下來,齊齊注視着她。
明天顫着脣,無法置信地低喃道:“她瘋了。”
現在的火球不停在扭曲,空氣中的靈力因子進入其中並未被煉化,也根本不受小師妹控制,若是小師妹一個控制不好……,後果不堪設想。
她想讓小師妹停下來,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赤水此時卻忽地睜開眼,目光往上看來,在看到她時眉眼微彎,似笑了下,待她再看時,卻又已經移開,再尋不見。
赤水收回視線,深呼了口氣,眼見丹火已是飽和至臨界點,終於大喝出聲,“萬般皆是幻象,炎雷術,給我破!”
她清喝的同時,將丹火用力往棋盤下方壓去,整個人也隨之不見。
衆修屏住呼吸,一瞬不移地看向棋盤內。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息,棋盤內靠近中央的位置,一道炙火迸發,含着無法阻擋的力量往四周擴散,猶如一朵巨大的怒放的火花,不過是一息間已是席捲了整個棋盤,往上空襲來。
衆修只覺一股熱氣從下往上而至,急忙往上避開,有些避得慢一些的修士,甚至能感覺到火舌舔過他們的腳底,熱浪陣陣,有幾位修士甚至慘叫出聲。
火光將整個天空映得通紅。
衆修臉上掩不住驚色,看着那被火光掩藏的棋盤,面色複雜難辯。
“她成功了?”一個聲音弱弱地響起。
衆修都沒有去關注出聲之人,他們緊緊地盯着棋盤內,看着那火焰將那些棋子全部吞沒,火舌飛舞張揚,似想要將他們都全部吞噬……
就在衆修震驚之時,那火舌張至極致,並沒有收回,卻是瞬間崩潰成靈力光點,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猶如撥雲見月,火焰退去,棋盤又再度露出。
“失敗了!”
明天雙眼無神盯着那已經空無一物的棋盤,身形輕輕顫了顫,就算早已預料到,但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她仍是震驚至極,爲小師妹的決絕,也爲了小師妹所施展秘術的威力,就是現在,她都分明感受到空氣中殘存的要將她烤熟了的熱度,這分明不是一個化虛初期修士能夠施展出來的實力,難道她之前還是小看了小師妹嗎?
她輕輕苦笑,就算是小師妹遠超過同期修士的實力,依然破不了棋局,這樣的威力,處於暴風中央的小師妹,是已經魂飛魄散了嗎?
明天看着棋盤中的黑白棋子紛紛迴歸棋盒,一如之前棋局結束之時,她心中漫起一股悲涼蔓延至全身,竟有一種撲下去查看的衝動,只是師傅阻止了她。
尊者絕看着棋盤恢復如初,也不由怔然,直到棋子完全歸入棋盒才反應過來,他分明感應到兩位棋士的氣息已經全部消失,或許是被傳送出去了,或許是徹底消失了。
雖然他也爲那位魔武者可惜,可這又有什麼呢?不過是一枚還算不錯的棋子,無足輕重,也無關大局。
他斜目望向軒轅仙尊,正好看到軒轅仙尊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
他嘴角勾起,詭笑道:“此局已了,下一局開始。”